人形兵器
BY 八重刃
五岁那年生日。
雕刻花纹的窗户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拖拉着巨大的黄色小鸟形抱枕,走路方式歪歪扭扭,胳膊不断摩擦松散的棉质睡衣。双脚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蹭来蹭去,慢吞吞穿越冗长的走廊。路过第八扇落地窗的时候,我抬头看向外面,并盛最最古老的法国梧桐,初夏里繁盛地生长。多强大的生命力。
回头来时我看见母亲的身影像要被阳光吞没,她在第十扇窗边的镂空铁门那里,招招手微笑不语。是笑容还是光线,晃得我双目刺痛泛红,没法完全睁开眼睛。用手揉了揉,再次睁开时那里溢出一颗透明的水滴。然后我与她心照不宣地同时迈出步子,在第九扇窗户下会合,彼此的轮廓都略微发虚。母亲俯身浅浅轻吻我的额头,温暖一点点晕开。她身上的气味清新,融进我黑色的头发里面。
“再见。我最爱的恭弥。”
说完她转身而过。裙摆刮起今天的第一道风。
我只是看她。看她的宽大帽檐遮盖住我隐约熟悉的刘海和双眼。
接着父亲的宽大身躯,突然挡住我的全部视线。挡住一些我本应知晓的瞬间。
再次清醒后,感觉只有疼痛,知觉在痛楚中模模糊糊。该死的。眼睛。鼻子。嘴巴。手掌。双腿。脚底。疼痛像要从每个毛孔寻找出口,细密的汗水不断浸润还残留着不同寻常温度的额头。我的肩膀忍不住此起彼伏的颤动。躯体虚无。睡意领口歪向一边,里面露出的突兀锁骨,摇晃得我头昏目眩,“唔”的一声就快呕吐出来。
“到底……”
发声被狠狠扼死在胸口。
因为有更加清脆响亮的。什么物体飞旋而出的声音。它从后背蹦出,擦过我稚嫩的面庞,鼻尖可以嗅到尖锐的气息,可是我来不及捕捉它的轨迹。
一把锯齿边缘的刀刃,切碎角落里我的云豆抱枕。银白刀身没入它的黑色眼睛里,丝线断裂,纽扣耸拉在一边。白色棉花争先恐后地冲撞出来,一团一团雪崩般侵占鹅黄色的界地。
我猛地向后一看。
空无一人。
只是视野终被放大。满目鲜血溅出画,像教堂里那种,从地面相接那里一直蔓延到屋顶。手术用具凌乱地摆放,电脑屏幕断断续续闪绿光,上面的二进制数据一直在翻新。晦暗的红和鲜亮的绿。混合起来像无数诡异细长的眼,朝我看。
我全部的感官躁动起来,和着背景做苟延残喘。
空气有类似二氯苯的浊气。浓稠而压抑。
所有重量都砸在心脏上。
似乎手指动一动都不行。
透不过气。
这时候父亲走进来。他说,过来,恭弥。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他念我的名字。从此不再叫我“云雀”或是“恭弥”。
他说:兵器。兵器。你是人形兵器。
他总是面朝我,视线却穿透我的身体,投向雪白的墙壁。好像看空地那里有谁站着。然后说:杀了母亲。
你要,杀掉母亲。
那天后来,我取了杯热牛奶,抱着残败的枕头缩进角落。带香的雾气是周边唯一有温度的东西。我的头掩埋在臂弯里,终于感到饿了。想起来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上东西,胃里是空空如也的一片狼藉。心却比往日更加平静。脑海里只有白天透窗而见的那棵梧桐,肆无忌惮地生长在日光里。
我所有的依恋,就只剩并盛这块土地。
它是会存在于我生命里唯一脆弱不堪一击的东西。
牛奶瓶快要见底的时候,棱角反射出温凉的光。像是谁拿了薄被,轻轻盖在我身上。
月亮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