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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年来,上校已经看惯了各种样子的日升日落,但他不像人那样会感到厌烦,他总是看不够。上校知道,当人们看见夕阳落下山或者沉入海,就会感到落寞,他们想到自己,想到有一天太阳落下去之后,自己却不能再看到它的升起。上校曾经以为,自己会永远伴着太阳度过起起落落的每一天,直到永远。但是现在,他不再确信了,他知道国王不会没有准备就来。至于他们要面临什么,上校一点也不知道。夕阳带着晚霞,在天边。这一轮太阳落下去了,上校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落日,也许他们并不是不死的,也许任何事物都存在着漏洞,只要打开缺口,他们就迎来死亡。这不正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吗?人们常常在死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了生命的美好,然而觉悟总是来的太迟。会像人一样留恋吗?上校问自己。没有答案。“做好死的准备了吗?无需怀疑,我们已经准备得够久的了。”一阵风吹来。布列多来到了城头上,默默站到上校的身边,和他一起看着远处苍茫的大地。两个人在暮色中久久站立。这时候,布列多又想起了许多年以前,他壮着胆子跑进上校的工作室,听上校给他讲述白色极地的那个下午,他还能回忆起那些学习剑术的日子和关于五彩缤纷的钻石雨的故事。关于极地,他记得上校所告诉他的一切,但是此刻他仍旧问道:“上校,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事吗?”上校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是的,但很遥远。”布列多点点头。“一旦撑不住……“上校只是想确认一下。“从地道撤离。”布列多回答。上校不再开口,两个人又沉默了。离开之前,布列多感到一阵难过,他本来有许多话要告诉这位老师,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说到:“上校,我一直以您为榜样。”上校回过头,微微一笑。
平原的另一端。国王把手放在炮筒上,对于宰相的作品惊叹道:“你说它在河的这一边就能直接击中对岸的城墙吗?”“是的,陛下。”宰相很有把握。“我倒真想试试。”国王随随便便地说。“您是在开玩笑。”宰相知道得很清楚,一座卡波诺对帝国来说无关痛痒,国王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城市。“你总是知道我的心思。”国王赞许地看着这位忠诚的宰相,然后仿佛不经意地说出这么一句:“如果您是人类,我早就把您杀了。”宰相愣了一下,这回轮到他惊讶了。
上校没有离开城头,他想看看黎明是怎样冲破黑暗的。又上来一个人,是一位少女。在月光下,上校看见她清澈的双眼,和蔼地问:“你偷偷溜出家门吗?”“我睡不着。”少女给自己找个理由,然后调皮地问:“您说的好像认识我似的。”“我认识你的母亲,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很久了,但上校记得很清楚,那个篝火之夜。“可您的模样还是那么年轻。”少女胆子很大,她跳上城墙,坐在上面,双腿悬在外面。月亮在他们头上,很明亮。“他们说,明天会打仗?”少女转过头,好像在说一件很遥远的事一样。“是的。”少女离得很近,如果她不小心,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上校想,原来十几年过去了。“他们说,我们可以从地道里逃走?”少女觉得很有趣。“嗯。”应该可以逃走的。“您和我们一块走吗?”少女蹦到上校身边。“不,我们留下来。”只能这样。“留下来干什么?”少女跳到上校的另一边,不解地问。 “战斗。”上校不用想也知道,这一直是他们的使命。“为什么?”少女困惑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争斗和流血。“有时候人们战斗,为了活下来的人生活得更好。”当然,有的时候为了别的。月光如水,给地上的一切带来银色的光辉和漆黑的影子。少女的脸很细腻,上校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让他几乎没有思索久脱口而出:“你很漂亮。”少女被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赞美羞红了脸:“这儿太凉了,我要回去了。”她盯着他的双眼:“如果您能活下来,记得去找我们。”上校对这个飘渺的未来点点头。少女轻快地转过身,跑了几步,忽然停下来,转头问:“您叫什么名字?他们从来没有说起过您的名字。”“人们叫我上校,其实我……”“再见,上校。”少女跑了下去。“记得回来。”声音远去了,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影子。上校又陷入了空寂之中,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自语:“其实,我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