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中数年如一日的燃着龙涎香,我沿着长长的金砖行来,群尾曳地,踏过了无数的欢辛悲喜,载着数不尽的家族荣宠,步履郑重的走到正中央,以礼拜下,这一刻,突觉释怀。
何诚羿背对着我,负手而立在貔貅搭脑黑漆书架前,听见声音才转过身,目光交汇的瞬间,我看见他眼中千万种不知名的情绪如云掠过,最后仅存的,是悯然。他一言不发,反而是太后端坐一侧,轻啜着茶,继而慢条斯理的置下手中掐丝珐琅三君子的茶盅,吧嗒一声,置在案上,极突兀的笑了。
“皇后来了。”
苏氏紧随身后,亦行礼问安。太后淡淡颔一颔首,并不看我们任何一人。我听着她这样不痛不痒的口吻,已觉不好。果真,她意味不明的眸光悠悠扫过,刹那间闪过一轮精光,来者不善。
“沙场的变故哀家也有所耳闻,冠军大将军为国捐躯,哀家亦感痛心,还望皇后节哀,不要郁怀才是。”
她神情悦然,脸上依旧浮着慈祥的笑意,只是此刻,分外刺眼。我正欲答话,苏氏却笑吟吟抢先开口。
“太后多虑了,皇后娘娘一向心胸广大,怎么会轻易的为了此等小事而伤及自身?方才嫔妾在殿外同娘娘说话,娘娘还是一贯的,气势十足,毫无哀颜。”
我几乎是在心中冷笑,可也清楚现下局势不明,绝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索性扶着落扇起身,直直对上太后幽深莫测的目光,眉眼谦和却又疏离应道:
“有劳母后挂心,儿臣十分感念。”
太后今日穿着凤纹织锦缎宫裙,大朵大朵的西番莲花自袖口灼灼盛开,腰系掺金珠线穗子宫绦,是少有的富丽。她静静的阖一阖眸,手中握着碧玺石的佛珠手串,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须臾,唇角沉沉绽开。
“哀家知道,皇后这些年来端庄识礼,恪守本分,只是未必真的心胸广大,不然......”
她蓦地一顿,怡然自得的拾了一个烟灰紫色团花软垫靠在身后,半眯了眼,似笑非笑的将我深深盯住。
“不然丽妃,也就不会死了。”
原本虚掩的窗霍然被风吹开,殿中垂下的明黄色帷幔顺着风向拂了一拂,我却觉得那股凉风瞬间掠去脑中重重疑窦,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终究尘埃落定,像是经历了一场殊死的挣扎,于铺天盖地的乌云前,终于光芒大盛拨开浓雾,露出了最直接的目的,眼前一片清明。
目光中徐徐浮上一层微不可见的笑意,只淡淡的那么悬着,却将心口那团郁气,骤然长舒。竟是为了这件事么,很好。可惜啊,现在才问,是不是有些,晚了。
唇角谑意愈浓,不慌不忙加大了弧度,微微抬了抬头,不偏不倚的,正对上太后志在必得的眼神,轻轻的偏首笑起。
“母后的记性当真是好,丽妃的确是死在了您省亲的时候,只是母后还忘了一件事,当初和儿臣一同掌管后宫的,还有大尚宫安陵容,以及当时的修仪,如今的,宁妃——安霁月。”
施施然自唇边攒出一个凌绝霜华的笑容,每说一个字,都能看见她的眉头蹙了一分,直到宁妃二字掷地有声的脱口,她终于,面色暗沉。我想,这样快意的一天,到底是被我等到。不然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主动要求你将协理六宫的大权交给安氏?从君嬗出言不逊的那一天起,从踏雪调去御膳房起,从你省亲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起,安霁月便同我站在了一条船上,我生她生,我亡,她亡。
“其一,丽妃之死有太医的脉案为证,儿臣问心无愧,彼时大尚宫同宁妃也去看过,都无半点被害的蛛丝马迹可寻,若母后如今再要追究起来,只怕她们二人庸碌至此,难辞其咎。何况莫须有的的罪名,恕儿臣,难以招认。”
我的确是刻意选择了在那个时候动手,早就算准你要螳螂捕蝉,所以才备了一出黄雀在后。数年已过,自家人都无力转圜的陈年旧事,我劝你,这样得不偿失的哑巴亏,还是安安静静的——吞了吧。眉梢缓缓挑起一抹冷笑,精致的如同一把锋利匕首,开光洗刃,誓要见血封喉,却是将目光调转,定定将何诚羿看住,字字珠玑。
“其二,臣妾已有身孕,不宜圈于宫内。”
此言一出,只见太后眉头重重一跳,苏氏骤然变色,震惊之下只看向太后,唯有何诚羿漆黑的瞳孔不知名的一亮,像是解了什么难题一样,倏地朗然大笑:
“皇后所言为真?”
我将手轻轻置在小腹之上,慢慢褪去了方才的疏冷,极尽温柔:“事关龙裔,臣妾不敢妄言,昨日曾请太医看过,确有两月身孕。”
何诚羿绕过书案,含着一缕再恰当不过的谦和,把头偏向太后:“既然如此,皇后理应好好安胎才是,母后,您说呢?”
太后历经多年沉浮,早已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能耐,须臾就已恢复如初,意味不明的盯着我的小腹,半晌才和煦一笑,却犹如烟雾一般淡然:“皇儿说的,极是。”
从永和宫出来,脚步却并未轻快半分,眉尖微微蹙起,任由落扇在耳旁低语:
“幸而娘娘当年机警,想到用大尚宫和宁妃牵制太后彻查此事,不然瞧太后今天的架势,必已是筹谋许久,只等将娘娘一网打尽,永不翻身。”
我呵然成笑,一手扶住她的小臂,掌心冰凉一片,丝毫没有因形势的逆转而温暖半分。
“昔日安氏同我共掌六宫,受尽多少风光,我又需忍耐多少是非,可惜本宫着眼的,从不是一时的得失,只要想想今日的果,就知道当年的因早已不值一提。证据本就随了君氏一并长眠,仅凭这样捕风捉影的流言就想置我于危墙之下,到底是她棋差一招。”
落扇还想再言,余光中却见太后和苏氏自宫中缓步而出,凤辇悠悠行至,我自避让到一侧,低眉顺眼的等候她起行,于外人眼里,是何等的母慈媳孝,天家乐和。可只有我知道,太后在登辇的瞬间骤然回眸,唇际一曳,居高笑出。
“皇后要知道,不是所有的罪责,都能用身孕去化解。”
我猛地仰脸,她已不再看我,唯有苏氏的冷笑冲进耳内,仿若一道不可挣脱的咒,压得人几欲窒息。明亮而悲悯的日光下,我再度用力握一握落扇的手,声音飘渺的宛如溺水之人,冰冷虚弱。
“孟家的事,还要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