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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赤西愣愣地挪动脚步，待到颓然跪坐在床榻边，浑身上下早是疲惫不堪。几次三番地扯动唇角，终于挤出最后一丝气力，自嘲般地笑了笑。
“我明白，迟早会有这一日。只是，只是——”
只是，有些过错不曾全力弥补；只是，有些言语不曾亲口告知。如今，斯人已去，再无一分机会。
空荡荡的房中，不断回响着那嘶哑沉重的哽咽之声，无尽悔恨，无尽寂寥。
“和也，你甚至，不曾开口同我讲话——”
忽觉鼻腔里一阵酸涩难耐，喉间似有异物堵住，再也无法出声。
曾几何时，那人最是喜爱赖在怀中，仰起天真无邪的小脸，撒娇似地连声唤着“仁、仁”。眸中一片透澈清明，掩不住心底那一份深深的眷恋与倾慕。
只是，不知由何时起，这明亮而真挚的眼神，渐渐变得黯淡无光。盈满双眸的爱意，一分一分悄然褪去，仅剩下绵延无际的漠然与疏离。
赤西缓缓阖起双眼，任由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刹那间，前尘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一浮现，清晰如昨。
“不，我信，我信公子。”
“仁，京城与别处，都不一样！”
“仁，你是不是嫌弃那些伤疤？”
“仁，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所以，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仁，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你要做那种事，我也可以。”
“那，你得等着我，不，不许再和别人——”
“仁，我喜欢你。”
“仁，是我做错事，惹你生气了么？”
“不、一、样。”
“纵然你是做戏，我却当了真。”
……
泪眼朦胧之中，那张魂牵梦萦千百万次的脸庞，忽而变得模糊不清，若即若离。不消片刻，已被另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取而代之。
赤西惊惶失措地揉揉眼角，紧接着一通乱抹，似要将那面孔抹得干干净净。不多时，又无力地垂下手臂，颓然放弃。
那是，很久不曾忆起的一个人。亦是，一切的开端。
赤西见到筱原那一年，仅有三岁。
“仁，她叫凉子，比你大三岁。从今日起，便是你的姐姐。”
尚且不及父王腰际的赤西，一本正经地背负着双手，细细打量对方。闻言，傲然抬起下颌，从鼻腔中重重冷哼一声。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筱原落落大方地站在六王爷身旁，圆溜溜的大眼睛稍微转了转，随即，不理一脸惊愕的孩童，倏地捉住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
赤西未曾料到对方的大胆举止，既惊且怒。瞬间涨红了小脸，奋力挣脱。怎知气力不及对方，无法得偿所愿。正急得满头大汗，耳中蓦然飘进筱原稚声稚气的话语。
“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赤西小王爷生来富贵无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无半分不如意。然而，这般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却有一样不尽遗憾之事。
他，从未见过娘亲。
王妃当日难产，不及得见亲儿一面，便溘然长逝。六王爷与王妃鹣鲽情深，即刻命独子跟随母姓，终生不曾再娶。
因而，赤西自幼无人看管，终日只得与下人奴仆们一处厮混。众人百般迎合讨好之下，免不了养成一副骄纵傲慢的性子。
六王爷军务繁忙，虽有意管教幼子，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日复一日，赤西小王爷愈发犹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顽劣不堪。
直至，筱原从天而降。
筱原系出名门，本是一位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其父骁勇善战，乃是六王爷一手培养的得力爱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将军战死沙场，夫人悲怮欲绝，跟着殉情而去。
六王爷体恤下属，悯其幼女孤苦无依，遂带回王府亲自抚养，视如己出。
筱原小小年纪，家中却突遭巨变，较之同龄人，自是成熟懂事许多。
何况，暂且不提六王爷的养育之恩，单单是赤西那副唇红齿白的讨喜模样儿，已足以令她心生疼爱，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脚，护得幼弟周周全全。
故而，即使赤西满腔敌意，处处挑剔为难，依然不改初衷，一心一意地信守诺言。
赤西不肯乖乖进食，愤然摔落下人们精心准备的食物；筱原默不作声，直至半夜三更，见他饿得头晕眼花，才端来热气腾腾的白粥，一口一口喂他吃下。
赤西偷偷取得筱原的心爱之物，丢进庭院中的池塘；筱原顾不得池水寒气逼人，急急忙跳入，被众人捞起之时，仍旧哆嗦着嘴唇辩解，不忘替幼弟开脱罪责。
赤西不慎染上风寒，浑身乏力，性子愈加喜怒无常；下人们统统退避三舍，唯有筱原不声不响地守在床边，陪他一同饮下苦不堪言的药汤。
赤西成日贪玩成性，怠惰了课业，被六王爷执着藤鞭，毫不留情地狠狠责罚；筱原一脸固执地跪在幼弟身旁，央求王爷一并惩处。
“仁，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筱原一边替赤西在伤处轻轻上药,一边郑重其事地如是说道。
赤西紧抿着双唇，不言不语。半晌之后，终于几不可闻地点点头，声如蚊蚋。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