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暻秀停了下来，金钟仁才发现他们到了以前两个人租房子的地方。
那个时候还没什么钱，房子在很偏僻的街道里，单间，两个人从确认关系到分开一直住在这儿。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太满意，条件太差，想再找找看，从那房子出来走到街口的时候，都暻秀说我们回去把那房子租了吧。金钟仁说不急，我们再找找看。都暻秀说你知道吗？从那家门口到街口有113步。金钟仁不明白。
“113啊。我是112你是114啊。正好在我俩中间。”
原来是生日，只有都暻秀才会注意这种事情。于是两个人就回去把那房子租下了。
“到了。”都暻秀终于回头了。
金钟仁看着他，他笑了起来。都暻秀是爱笑的人，笑的时候嘴巴总是扯出心形的形状。都暻秀上来挽他的手臂，“你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吧？”
怎么能忘记？这家伙现在是在开玩笑吗？
都暻秀拉着金钟仁，其实多半是拖着，一步步向着以前两个人生活过的地方走去，金钟仁愈发觉得自己在做梦。其实都暻秀没走过吧，我们现在不就在一起吗，那么离别和心碎都是自己的幻想吗？是自己把自己想象成了悲情的主人公吗？
到了家门口，那张破铁门。绣得不能再绣了。自己多少次经过这扇门呢？不能像数步子一样容易计算吧。
“来这儿干嘛？也进不去。”
都暻秀笑了笑，挑了一下眉毛，掏出钥匙冲金钟仁晃了晃打开了门。
都暻秀和房东联系过，那大叔还记得他，这一片房子都要拆了，都暻秀说他想回去看看，大叔放心地把钥匙给了他。都暻秀就是天生有让人亲近的魔力，谁见了都暻秀都觉得这男孩生得乖巧，性格该是可爱内向，都暻秀平时也的确是有礼懂事的孩子，只有渐渐接触了才会发现，都暻秀不是一块洁净的白丝帕一样的人，他是一块绣满图案的丝帕。你以为他不过是一块白丝帕，简简单单，可是那丝帕上缠绕的丝线才是他的核心。都暻秀这块丝帕上绣了爱情，也绣了梦想，自由，生活，自我。每一部分都是难懂复杂的图案，就连都暻秀也搞不清自己是一块纠葛丝线的丝帕还是一只借由丝帕存在的图腾。
金钟仁以为房子会很整齐，谁知屋子里面满地的垃圾，都是房客匆匆搬家留下的痕迹。厨房已经不像样子了，看来他们之后的房客没有会做饭的人。墙纸也不是他们合力贴过的图案了。屋子几乎被清空，还剩一张桌子。当年两个人买的那张桌子。
这张桌子，当年金钟仁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没拿走，看见他会想起都暻秀，吃饭的样子，打瞌睡的样子，工作的样子。两个人的回忆太重了，一个人应付不来，搬不走，扔不掉。
今天这张桌子还在这儿，这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吗。
都暻秀带着不明的笑意环视了这屋子，找个地方一屁股坐了下来。“啊。原来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金钟仁也贴着墙壁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长时间没有人住，墙壁散发着潮湿的霉味。金钟仁往前移了移，看见了桌子腿上的两道划痕。
今天一天都不大真实，似乎穿梭在现实和梦境之中，都暻秀除了早上在自己家里像单口相声似得说了好多话之外，就一直没怎么开口。金钟仁偷偷瞄了他一眼，他现在在这儿吧，也许一会儿就会不见了，又剩自己在这个破屋子里。
金钟仁坐下后，觉得这屋子更小了，又小又破，因为什么113步就租下这个房子真是蠢透了的决定。
都暻秀盘腿坐下，手指扣着地板一句话没有。俩人安静地坐了好久，金钟仁看了一眼门口，门上的门把手一直没换，还是歪的。
“你妈妈，阿姨她怎么样？”金钟仁开口了。

那天都暻秀刚上班走了没多久，他母亲突然来找金钟仁。
都暻秀向家人公开了他和金钟仁的关系，家里闹成了一锅粥，都暻秀才从家搬了出来和金钟仁租房子同居。
金钟仁请阿姨进屋，倒水，两个人坐在桌子两端，金钟仁紧张得都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贴着自己的胸膛，都说心脏好像能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可是现在这颗心脏似乎会剖开胸膛直接蹦出来，金钟仁大气都不敢喘，只怕稍稍一动，心脏真的会脱离身体。
公开关系之前，金钟仁经常去都暻秀家里玩，阿姨特别喜欢他，觉得这孩子老实，性格沉稳。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都暻秀其实有小脾气的，不过儿子有金钟仁这样的朋友，做母亲的还是很放心的，谁能想到两个孩子发展到这种关系。
“钟仁啊。”阿姨叫了金钟仁的名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也心疼，本来是自己特别喜欢的孩子，可是哪个母亲能受得了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
“是。”金钟仁垂着头。两个人在一起时，从来不惧怕别人的眼光，可是面对亲人时，金钟仁才意识到压力，这种感情注定是收不到祝福的，而且阻碍连连，此下的金钟仁第一次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阿姨不会同意你们两个的。”都暻秀的母亲也不敢看金钟仁，怕自己心软说不下狠话，自己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能来找这孩子的。“钟仁啊，”这名字再叫一声，都暻秀的母亲怕是自己要先崩溃了，“你觉得你和我们家暻秀能走到哪儿？这时代是变了，你们年轻人的东西我不懂，你可以觉得阿姨死板不开化，可是你想过作为一个母亲的感受吗？我当然希望暻秀幸福快乐，可是……你们俩之间……这是什么？让人觉得脏，你知道吗？”
这一天还是来了，之前都暻秀告诉金钟仁不用管他，他自己回家和家人坦白，如果同意，那就带金钟仁回家，作为爱人重新介绍给大家，如果不同意，那就不用再谈来谈去，伤筋动骨，自己马上搬出来。都暻秀总是把事情理得明白，一是一，二是二，金钟仁知道这事情一时半会儿不会平静下来，自己也做好心理准备，身体上也做好准备，哪怕哪天都暻秀的家人找来，打自己一顿，自己也要好好挨着。
“你俩在一起不怕别人说闲话吗，我怕，就算我能接受你俩，别人呢？你俩现在在这儿，以后呢？出国吗？年轻人喜欢刺激，阿姨理解，闹一闹就好了，这种关系能长久吗？你不想组织一个家庭吗？妻子孩子。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有什么？”
“阿姨，我和暻秀，我们不是胡闹，我们真的爱对方。”
“你给我闭嘴！”都暻秀的母亲终于控制不了情绪，喊了出来。这就是最怕的事情，那天都暻秀在家也是这样，不卑不亢地说他爱金钟仁。今天来这儿，也是抱着希望，也许金钟仁这孩子是随便闹闹没那么坚定呢？可是刚才这孩子说他也爱自己的儿子。
“你给我闭嘴！什么是爱？爱情是这么不顾一切的东西吗？男人女人在一起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现在和我说什么爱？你们考虑过别人吗？至少家人，家人你们考虑过吗？两个男人在一起是什么东西，没有认可，没有孩子，你们能过到哪一天？”都暻秀母亲的声音提高了一倍，激动地喊着，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眶里满满的泪水，再不离开这个屋子，也许就在这个小辈面前流了泪。
都暻秀的母亲站了起来，腿都不听使唤，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临出门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钟仁啊，你知道阿姨多喜欢你吧，可是……你怎么能这么对阿姨。”忍着泪说完这句话便拉开门走了。
金钟仁在都暻秀母亲的声声质问下，哭了出来。
他抬不起头，像个机器人似得一直鞠躬：“阿姨，我错了。”
“阿姨，对不起。”
听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金钟仁对着门口跪下了：“我错了”。
“我错了。”
“我错了。”
都暻秀是个很有家庭概念的人，没有忤逆过父母的意思，父母也给他足够的成长空间。可如今却与家人产生隔阂只为这不被接受的感情。这不是挨顿打就能解决的问题，甚至要比想象的难上加难。
都暻秀母亲落荒而逃的时候，金钟仁想站起来追出去，可是起得急，头一下撞在金属门把手上，眼冒金星，疼得又跪了下来。
流着泪，嘴里还不听念着：“我错了。”“对不起。”

“你妈妈，阿姨她怎么样？”金钟仁开口了。
“挺好的。”都暻秀看了金钟仁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开。
都暻秀坐累了，向旁边移了移，靠着桌子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正好看见那道划痕。
“还在啊？怎么下面还有一道？”都暻秀用拇指去触摸两道划痕。
金钟仁腾地站起来，如同被陌生人发现内心秘密般的尴尬：“走吧。”
“再坐会儿吧。晚上我俩一起吃饭。”
“算了吧。你坐吧。我走了。”
金钟仁想立刻离开这个屋子，都暻秀抛出一句话将他拦在门口。
“你和鹿晗哥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金钟仁握着那门把手，还没等推开门，都暻秀的话像一张网将自己罩住。这就是都暻秀的力量。一句话，一个行动就可以把金钟仁伤的体无完肤。金钟仁再也忍不住了。这就是你想问的吧，那刚才在家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金钟仁清醒过来了，这的确是三年后和故人的重逢，相互揭伤疤相互撒盐的残忍局面。金钟仁在都暻秀离开的那天才发现自己不了解他，他究竟想说什么，金钟仁永远猜不准。
“都暻秀，你为什么回来？”金钟仁愤怒地看着他，把每个字也都清楚地抛给他。
忍到现在都没有失态，金钟仁都佩服自己。自打昨天看见都暻秀，金钟仁觉得自己的神经一直绷着。他对自己说，这个人，尽管他曾经让你心动，但也曾令你心碎。都说人只能记得美好的回忆，甚至会无限美化那些回忆。可是自从昨天金钟仁看见都暻秀，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不好的回忆。压力，争吵，矛盾，冷战和抛弃。他为什么回来？都暻秀在金钟仁心口上留下的伤已经痊愈，尽管伤疤永远不会消失，但起码它不再流血，而都暻秀的出现只是在伤口上精确地补上几刀，别无它用。来这旧房子干什么？看树木粗大，瓦片破旧，然后两个人感时伤怀吗？金钟仁不想叙旧，不想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他出现的话，自己的生活就会变得复杂，会变得难解。金钟仁极不想面对这些问题，所以选择逃避的方式——不愿见他。金钟仁耿耿于怀三年前恋人抛弃自己，却连个解释都没有。三年前的他急切地需要那个答案，可是都暻秀没能给他。现在他宁可不要，也不想都暻秀再出现。昔日突然消失，今日突然出现，此刻金钟仁才发现，都暻秀是个没有担当的人。他工作不顺利吗？爱情不顺利吗？想念家人了？还是……金钟仁暗暗鄙视自己，幻想一两次就够了。
都暻秀不避开他的眼神，面无表情地看回去：“回来看看你。”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金钟仁不相信都暻秀的回答，他肯定有别的理由。“你回来干什么？外面没意思了？回来撩拨旧情人找乐吗？那对不起，我没空奉陪。人贱一两次就够了，何况我现在有鹿晗，你不要回来打扰我。”
都暻秀似乎没听见对方这歇斯底里且不太好听的话，同样站起来，还是那个问题：“你和鹿晗哥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你是想重拾旧爱吗？”金钟仁勇敢地挑战着都暻秀。
金钟仁笑了，这个场景特别可笑。都暻秀若真是回来看自己，那真的谢谢他了。良心发现吗？还是想挽回那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跟在他身后不开小差的人吗？如果你早点回来找我，我还是会屁颠屁颠地跟随你，可是现在不会了。我成长了，不知是拜谁所赐。
都暻秀看着他，没有回答，目光平静，只是看着他。
金钟仁看见这双眼睛，还是怕了，慌乱地夺门而去。

被周围的说话声吵醒，不知什么时候车厢已经挤满了人，依旧是上班族，学生，老人，小孩子充斥着周围的空间。摆弄手机，听歌，看报纸，读书，或是目光呆滞。金钟仁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生活，而皮肤上的丝丝凉意提醒着自己，刚才的确到了很远的地方。移步到门口站下，在人群中取暖。
金钟仁发现都暻秀在自家楼下。
“你怎么来了？”金钟仁走到都暻秀的身边。
都暻秀蹲在那儿，仰起头看着金钟仁，“你……你回……回来了啊。”努力组织着语言。
金钟仁听都暻秀的声音好像是喝醉了，被自己一个突发奇想的念头折腾了这么久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这个时候都暻秀又这个样子找来。“上楼吧。”说着，便要去把都暻秀架起来。
都暻秀打掉金钟仁的胳膊，“我……去找那家店了……快餐店……没了……没了……没了……”因为醉酒，声音变得混沌而低沉。
金钟仁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那时候刚刚恋爱，两个人经常去一家快餐店约会。金钟仁顺着都暻秀的背，试图让他冷静下来。“早就没了。”
有一次鹿晗也要去那家吃炸鸡，金钟仁十万个不愿意，可是又不想说出理由伤了鹿晗的心。站在那家店铺门口，快餐店已经变成了咖啡店，这时金钟仁反倒舒心起来，并没有因为失去一个怀念都暻秀的地点而感到时过境迁或是物是人非。而鹿晗非要拖着金钟仁在那一区找了个遍，认为那么好吃的地方怎么会倒闭，一定是找错了，要么就是搬家了。
“为什么关门啊……为什么啊……你去找找啊……你怎么不去找啊……为什么不去找啊……为什么啊，没了应该去找啊……”都暻秀失去平衡，一下子坐在地上。
金钟仁拉起他。“我也很累了，你就消停点吧。”排掉裤子上的灰把他带到楼上。
金钟仁把都暻秀放到沙发上，在头下垫了垫子。都暻秀一直吭吭唧唧地说着什么，完全听不清。
金钟仁在旁边看着他，看了很久，就那么看着他，面无表情。
都暻秀细心，热情，认真，干净……这些都是可以用在都暻秀身上的美好词汇，可是这样的都暻秀却令金钟仁的生活变得复杂。都暻秀话很少，只有兴奋的时候才会有很多话，他甚至从没有要求过什么，但当时的生活怎么还是变得那样令人烦心。他的离开，他的陪伴，他开心或是不开心还有他那心血来潮的旅行都令金钟仁措手不及。此刻金钟仁才发现，他不仅讨厌生活变得复杂，也害怕。害怕曾经相爱的美好被今日想起的这些复杂消耗，本就短暂脆弱，很快就会使人怀疑爱情本身。
金钟仁真的累了。他起身喝水，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找了点能吃的东西，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都暻秀。
“喝点水吧。”金钟仁托着都暻秀的背把他扶了起来。
都暻秀似乎清醒了一些，听话地抿了几口水。
“睡吧。”金钟仁轻轻把他放下。
“你怎么不去找啊……”都暻秀哑着嗓子说，躺下的都暻秀望着站着的金钟仁。金钟仁看见他眼角的睫毛有些许光亮。那眼神，也许是期待金钟仁的答案，更多像是埋怨。
现在的角度，更像是站在井底的都暻秀哀切地望着躺在井上的金钟仁，说“你怎么还不拉我上去”。
金钟仁拍拍他的头顶。“睡吧。”
都暻秀像是闭上眼睛，然后转过身去，把脸面向沙发靠背。
金钟仁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揣测着他的话。
那次旅行，都暻秀跳下列车挥手和他说拜拜的画面在金钟仁的脑海中无法抹去。金钟仁常想，那是不是都暻秀要离开自己的预兆，而最后连再见都没有的离开，是不是也由那次被玻璃阻隔的挥手代替了。
金钟仁试着在记忆中提取那个画面。都暻秀笑得很甜，没错，是很幸福的笑容，和自己摆着手，说着一会儿见。
你希望我去找你吗？找你你就会回来吗？你会不会又像平时那样，低着头连看都不看我，说“我想自己待会儿。”这样的时候，都是我沉默等待，你在自己的世界斗争脱离，再回到我的身边。这样的相处模式，其实也是你教我的，你忘了吗。所以我在那间房子里等你了，以为你自己整理好就会回来了，可是你没有，我等了一天，你没回来，以为你需要两天，等了两天，又以为你需要三天，然后才明白，你真的不会回来了。这次你需要独处的时间为什么这么久。
金钟仁半夜醒来，发现都暻秀走了。沙发上留了纸条。
“对不起。”
金钟仁把纸条揉成一团扔掉。烦。

张艺兴听说都暻秀想来他们的工作室帮忙时，张艺兴当然是十分高兴，当年的主唱这是要重出江湖啊。可是整件事却要悄悄地向未知的方向进行了。
今天一天又是跑活动，这种场合都是锻炼新人的，都暻秀执意说自己想唱就跟着一些孩子去了。金钟仁则说他要监督新人就也跟着去了。
张艺兴想金钟仁去了也好，今天活动的主办方又是那变态老头，派个人去看着也好。张艺兴也对那老头头疼得很，可是签了合同做了生意，又能怎么办。
“你确定？”金钟仁不放心地问都暻秀。两个人站在角落里，都暻秀准备上台。
“不是有你嘛，你别半路跑了就行。”都暻秀理着麦克线，几次要把自己勒死。
“那你小心。”金钟仁绕到都暻秀身后帮他把麦克线理顺。
金钟仁在台侧站着，正好可以看见台上的表演还有观众席第一排那猥琐的老头。
金钟仁去调查过，这老头靠着老婆发家，可是不检点在外面乱搞，偏偏变态地好男色这口，去夜总会那种地方找人更是家常便饭。不过五十出头，这老头却一副老相，不是在家受尽老婆的气就是在外面搞得太欢实加速老化。这次和这老头签了活动，工作室不少男孩被他上下其手，还好没有大动作。几个孩子年龄小胆子小，为了保住饭碗，没人敢开口。那天那孩子和张艺兴争吵起来，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
都暻秀又像以前乐队活动时那样，头发顺贴地梳下来，没烫没染，再加一件蓝色的衬衫就那么登台了。依旧是抒情曲，都暻秀的拿手项。音乐响起时，都暻秀的声音也不紧不慢地倾斜而出，就是山涧中的涓涓溪水，温柔地想让人躺在其中。
金钟仁在一旁虽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却好像回到三年前，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自从他回来，许多瞬间都似曾相识，大概是曾经的记忆太真切了吧。
也是这样，柔顺的短发趴在圆滚滚的头上，脸上一副高中生的相貌，当时穿了一件白衬衫，有点不合身，更把他衬托得像个学生，所以当他听见他的声音时，金钟仁一惊。浑厚婉转的声线，沉醉的表情，与这副外貌截然不同。
那时他正在追求什么，自己的出现是否打扰他。
金钟仁听见身旁的孩子们窃窃私语才回过神来。都暻秀在台上唱着歌，视线和手势似有似无地向某一个方向不断投掷。而第一排那老头似乎感受到这模糊地暗示，已经用视线把都暻秀强奸了几百次了。
金钟仁不安地看了一眼台上的都暻秀，就退回来对着那些孩子们说：“干什么呢，别看了，来来，下个节目该谁了。”

老头说是为了答谢大家的辛苦工作，请大家聚餐。
老头订了一家高级餐馆，犒劳这些十几二十几岁的孩子们不用这么大的排场，这一顿饭下来也许比请他们来做表演的花费更大。
老头早早地到了，在餐桌前故作姿态。金钟仁带着工作室的孩子们收拾了一下才到，临进门时千叮咛万嘱咐这帮孩子绝对不许喝醉酒。
“呀。孩子们怎么才来啊？钟仁啊，这杯酒可要罚给你。”金钟仁一行人刚推开门，老头就一脸谄笑地迎来上来。佯装熟识地叫着金钟仁，目光开始寻着都暻秀的身影。
“是是。该罚。”金钟仁嘴上谦逊地应着，心里早就呕得不行。
“今天，那唱歌的……”老头没看到都暻秀，也不再矜持，忙问起金钟仁。
“对不起。迷路了。找了几圈找不到了。”这时都暻秀姗姗来迟。
老头一见都暻秀也来了，脸上的阴霾也立刻消失了，“还有来得更晚的啊。这酒看来还是得罚给你啊。”
“我酒量不行。还请您多包涵啊。”都暻秀接过递来的酒杯，沿着杯沿投给对方一个意义不明的眼神，抑或挑逗抑或暧昧。
金钟仁看着都暻秀，想他也不怕那老头心脏病发作。

都暻秀喝下那杯酒，选了老头对面的位置坐下。老头徘徊在都暻秀的周围，手在椅背上摩挲，椅背上突起的雕花倒是可以满足他此时的想象。金钟仁抢先在都暻秀旁边坐下，老头又晃了几圈还是惺惺地回到本来的座位。
“暻秀啊，我怎么才发现你这副好嗓子啊，”老头的一声暻秀叫得金钟仁打起寒颤。“真是，人长得俊秀，这嗓子也这么甜。”
“多谢您赏识。”都暻秀不温不火地对待对方的赞赏，温柔地拿起酒杯，“那我敬您一杯。”老头看见都暻秀那举起酒杯的干净的手指，恨不得抓过来挨个舔舐一番。
工作室的孩子埋头猛吃没人理这席上怪异的气氛，没被老头盯上已经谢天谢地了，大吃特吃更是策上策。金钟仁紧张地吃不下去。只见都暻秀和那老头你一言我一语，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打得火热。金钟仁后悔同意帮他的忙。

金钟仁去超市买了一袋子好吃的，准备晚上和都暻秀一起看球赛。刚打开门就听到都暻秀在电话里和谁争吵的声音。
“那设计明明是我们的！是我们一起设计的！”“你说卖了，可是你没说是这么卖了！”“这就像是自己儿子跟了别的爹的姓！”“我不管对方是谁！我不管你卖了多少钱！那是我们的设计！”
都暻秀对着手机大吼，挂断后紧紧地握在手里，除了眼神变得可怕，脸上不见任何外露的情感变化。
“暻秀啊……”金钟仁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怎么了……”小心揣度着语气，希望对方和自己倾诉。
“学长把我们的设计卖给哪个小子了，就因为对方出了个好价钱，就因为现在公司需要钱，钱钱钱……”都暻秀又加重几分手上的力度，握着手机的手青筋凸出。尽管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但语气中早已透露了满心的愤怒。
“别生气了，学长肯定是遇到难处了，你体谅一下他……”
“什么？”没等金钟仁说完，都暻秀就截断了他的话，“这是原则问题，怎么能这么做？有那么多的解决办法，怎么就非得这么做！”
金钟仁被抢白地一时语塞：“我是说，你从他的角度思考一下……”
“无论从什么角度，这就是不对！”都暻秀回过头，眼珠都要掉出来般地狠狠盯着金钟仁。
“你现在发火也无济于事，作品已经卖出去了，你是喊是骂都没用了，你现在像个乱耍脾气的孩子，你知道吗！”金钟仁一瞬间也失去了控制，明明好好的心情都被打乱了。
“小孩子？这样就是小孩子？你们都是大人的做法！成熟的做法！聪明得不得了！”都暻秀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金钟仁，不能相信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把火发在我身上也没有用！而且这就是小孩子的做法！”金钟仁丝毫没有退缩。
“没错。那你就在大人的世界活着吧。”都暻秀的语气变得冷酷，不含感情。“不需要你，我就是要用我小孩子的做法讨回公道。”
“你怎么就不能妥协？”金钟仁质问着都暻秀。
都暻秀不再理他，拿好工作室的材料，坚定地走出门去。见到门口的食物袋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跨了出去。

倒在床上的都暻秀，衬衫被老头扯得满是褶皱，扣子也掉了一个。
金钟仁坐在床边，把都暻秀扶了起来靠在自己的胸膛，头倚在自己的颈窝里，头发蹭金钟仁耳朵很痒。金钟仁把他的衬衫褪去，他的肤实在是太白太薄了，刚才折腾的痕迹都在身体上平铺开来。
金钟仁暗暗呸了声“妈的”，从包里掏出一件自己的T恤给都暻秀套上，又托着他的头轻轻把他放下。

“钟仁啊……”金钟仁听见都暻秀叫自己的名字才回过神来。
“醒了？”金钟仁向床边挪了挪。
“成功了吗？”都暻秀用拳头敲着头，昏昏沉沉的。
“嗯。听见杀猪般的叫声了。”
“哈哈，没听见太可惜了，那老头竟然给我下药，没留神就喝了。”都暻秀动了动身子，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趴着。
金钟仁坐在那儿看着躺着的都暻秀，刚刚睁开的眼睛也许眼神还有些涣散，但瞳孔也黑得发出明亮的光，像是珍贵的宝石一般。金钟仁喜欢他现在的样子，充满活力却也安宁。
“难受吗？头疼不？没事吧？”金钟仁很担心刚才都暻秀吃下去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什么事，估计就是一般的药，那老头看来也没什么经验啊。”刚刚被下了药，这时候竟然还能轻松地调侃着。
“下次不能答应你干这种事了，多危险。”金钟仁立起床头的枕头靠了上去。
“你不是会来救我吗？”
金钟仁正了正枕头，翻过身。“行了，再睡会吧。不舒服的话要叫我。”
“嗯。这两个房间这么贵呢，我要睡觉啦。”
安静中，侧过头的金钟仁很想流泪。
一直说要保护你，要给你很多的爱，可是还是没能让你在身边停留下去。
没能让你做喜欢的工作，没能给你一个大房子住，没能带你到喜欢的地方旅行，没能取得父母的祝福……
当埋怨你不辞而别的时候，我也只是陷在被辜负和背叛的情绪中，而没从这段关系中思考自己的不足。
你看见小猫会蹲下和它玩耍，看到绽放的花朵和湛蓝的天空会拍照留念，朋友有困难会第一个站出来，维护梦想和爱情。果断勇敢，坦诚乐观，坚定地以自己的方式帅气地活着。那次因为设计作品被卖，你一定觉得气愤又无力，希望得到我的安慰和支持，可我却说你幼稚得像小孩。面对生活，我总是在妥协，你该过你想过的生活，或者说，既然我已经妥协，那就应该换来一个简单的世界给你，而不是把你也拉进成人的生活方式。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我们一起努力打工攒钱，翘课去看喜欢的表演。有时会狠心买了前排的票，为了省下公车钱，就只能走路回去。我们拉着手在深夜的大街上走着，你经常会给我唱歌，这就不是小孩子的生活吗？是我衡量判断事物的标准发生了偏差。
你对我的信任一直持续至今日吗，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托付真心，你曾对我有所期待吗，你在那些日子对我的退让和屈服是否感到困顿，你对生活中隐藏的不安是如何消化击破，在那样的时候，我都没能给你足够的安慰并将你解救于无奈的现实。
我说要以三年前的样子面对今天的你，其实我没那个资格。不断变化的只有我，而你却一直是那个正直认真，充满活力又令人安宁的男孩。是你在见到我只后，就陷入了生活这个困境中。如果是别的人，他们一定会站在你的身边，和你并排前进，和不是站在相反的方向生生把你拖离你的生活轨道。
今天的我也找不回三年前的我了，在激烈的自我对抗中逐渐清醒，在与你背道而驰的生活轨道中平稳地走下去了。
金钟仁听见都暻秀均匀的呼吸声时，他又转了过来，发现都暻秀把枕头抱在怀里，整个人都靠近床尾躺着，以前他会乖乖地枕在枕头上，睡姿很规矩。
你的确走远了吧，这些变化我都不知道。

“那老头她老婆打电话说和我们解除合作了，违约补偿什么的过两天打过来。”张艺兴整理着桌上的文件。
“谁知道呢？”金钟仁坐在转椅上转圈圈。
都暻秀看着金钟仁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想这小子演技有长进。“不合作也正好，那死老头子不是总爱动手动脚嘛。”
“也是，以后得注意，”张艺兴摆弄桌上那点东西，一个小时也没理出个名堂，“暻秀啊，没事你就常来工作室玩，不用客气。”
“好，反正我也没事，过几天才有工作呢。”
“对了，一会儿接鹿晗去啊？”张艺兴的办公桌越整理越乱。
“啊？”金钟仁转过转椅面对张艺兴。
“今天鹿晗回来啊，你忘了啊。”
“啊......”金钟仁根本就不知道今天鹿晗回来。不知是什么心理，他偷偷看了看都暻秀的脸色。
“你俩去接鹿晗哥吧，我帮你收拾吧。”都暻秀起身接过张艺兴手里的东西。
“太好了。果然是我们暻秀最好了。那我俩走了啊。”

金钟仁去工作室的时候，发现都暻秀不在。
不在工作室，不在休息区，没跟着出去跑活动。
金钟仁不知道都暻秀住在哪儿，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都暻秀又不见了。
所有的人都在正常地工作和生活着，没人提起都暻秀。小孩子们还在练舞，几个孩子间流传的目光分明带着爱意。几年前和都暻秀是否也这样以为够小心够低调，却也把恋爱的状态一一写在脸上。办公室里张艺兴还在和那堆东西斗争，刚刚收拾好的桌子几天又乱了。金钟仁又在怀疑都暻秀是不是只存在自己的世界，这世界上，与都暻秀不断联结的只有金钟仁一人。
金钟仁可怜的想，如果这次都暻秀回来依旧像以前那样和他争吵，不断争吵，那么金钟仁对他眼下突然消失的状况会更有实感。
可是这次他们没有争吵，而是平和冷静地相处。金钟仁相信那句话了，时间是良药，治愈一切的良药。
都暻秀的那个形象在三年前从金钟仁的生活完全扣除，所以当他回来的时候，就恰好找到那个空缺填补进去，让人觉得他似乎从未离开过，令人熟悉的是那个形象。
金钟仁去休息室倒水喝准备下班，看到垃圾桶还没倒，里面还有昨天吃的外卖袋子。都暻秀说那家的肉做的很好吃。
都暻秀是真实的。他三年前和自己相爱又离开。他几周前回来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金钟仁对自己默念，那种感觉又要出现了，他闭起眼睛。

当金钟仁在这一周吃了十次泡面的时候，鹿晗来了。
屋子里的东西已经完全没有章法到处都是，本来就狭窄的屋子此时更显得拥挤。
都暻秀离开后，金钟仁先是奋力回避这一现实，方法就是摔东西。不能动房东的家具，金钟仁就对着那桌子撒气，打掉桌上的东西，把桌子推倒，踢桌子腿。看见桌子上当时和都暻秀弄出的划痕，金钟仁更是气结，操起菜刀一下下砍桌腿。大概是力气都用尽了，后来金钟仁又用沉默对抗着，对抗着他人的关心和内心的斗争，依旧去上班，吃饭，睡觉。
“还是没消息吗？”鹿晗见金钟仁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去找他吧。”
金钟仁把杯面拿到餐桌上。左看右看从杂志下找出一双筷子。
“去我那儿吧。”鹿晗扒拉掉凳子上的毯子坐下。
金钟仁用筷子挑着杯面，也许是水不够热也许是泡的时间太短，面还是一团。
“如果你不去找他，他还能不能回来？你知道答案的。”鹿晗看纸杯里的面，上面浮着干瘪的蔬菜，一层油。“别吃了，我回家给你煮面。”
金钟仁哭了，用筷子搅和杯里的面条，低着头，眼泪就那么滴在桌子上。
如果不去找他，他是不会回来的。金钟仁觉得累了，他走不动了，一直跟着都暻秀的脚步终于再也迈不动了。回想起来，都暻秀是茎上的玫瑰花，想要摘下他就要从泥泞的根部一路攀爬到头，泥巴使脚步沉重，花刺使身心都伤痕累累。这种爱情很烦。所以现在，哪怕金钟仁在攀登的半路掉了下去，也走不远了，因为双脚满是粘人的泥巴。
“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地走了，”金钟仁尝试着开口，可是独处时长久地不说话，发出的声音竟不像自己，“他凭什么？凭什么？”说着，金钟仁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该走的是我好吗？只有他一个人觉得过得不顺心吗？难道不应该为彼此努力做出让步吗？我还能怎么样？我都做到现在了，他还想怎么样？他只想到他自己！他！都暻秀！”金钟仁将杯面打在地上，油腻的汤汁洒了一地。
“我知道。我知道。”鹿晗走过去拍着金钟仁的肩，试图让他平静。
“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金钟仁环着鹿晗的腰，靠着他狠狠的哭着。“他爱我吗？啊？都暻秀你他妈的爱我吗？你个王八蛋……”
鹿晗陪他打包东西，衣服，电脑，要带走的东西很少。看来还是在那幢房子里生活的时间太短，没什么可以带走的。金钟仁去了鹿晗家，后来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鹿晗后来打趣说，金钟仁是被自己的面条收买的。
金钟仁也说，我是听见你说要给我煮面我才跟你走的。
如果正好有机会接近自己想要的生活，谁会吃杯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