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忆
我去接他的那一天，正值隆冬。
皮鞋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我立在那座铁门几十米外，不肯再前行。
铁门纹丝不动。
我从皮衣口袋里掏出了一盒烟，背着风点着，把它夹在两指间。
铁门缓缓打开。
我把烟仍在脚下，整了整领子抓了抓头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扇大门。
他从铁门后慢慢走出，身边的长官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看不清他的反应，只见他一步一步走来，离我越来越近。
——你这些年怎么过的？
——你还好吗？
——你……
那些话哽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你还记得我吗？
因为害怕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了吧，也许已经不记得了。
也许不想记得了。
我清清喉咙，压下了鼻尖的酸涩：“走了，大家伙等着你呢。”
说罢便不敢再看他，径直走去。
手臂突然被人拉住，我回头看着他深邃的瞳孔。
“怎么了？不记得回去的路了吗？”我笑道。
“你……”
——不要说，不要说。
——只要不问我就当做你还记得我，以后再也不踏入你的生活。
——只要别说出口……
“你是不是害怕我忘记你了？”
“不过十二年罢了。你既记得来接我，我定是不会忘记你的。”
我僵在原地，呼吸急促起来。
是吗，是这样吗，只有十二年吗。
可为什么我却觉得那么漫长呢。
“我爱你啊。所以怎么会忘记你呢。”
“我爱你啊。”
我锁住他的双眸，那双眼睛里，是我最爱的此生不悔。
他突然抱住我，双臂不停地用力。
眼角似乎有液体划过，又被他温柔地拭去。
这是我十二年里想过的最好的场景。
我接到了他，他还记得我，他还爱我。
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可是你还记得我吗？”他突然这样问我。
我诧异的看着他，下意识地回嘴：“我怎么会忘记呢……你是……”
他温柔的看着我。
“你是……”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默不作声。
我猛然推开他。
“你是谁……你是谁……”
他的面容慢慢变得模糊，我再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可我想那一定是温柔的。
宠溺的。
“我记得的，我记得的。我记得很清楚的，我不会忘了的！”我大喊着，好像声音越大，事情就可以变成真的。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既然不记得我了，为什么，还要逼着自己不忘记呢？”他走过来，我唯一记得清的却是他如海般的双眸。
“忘记我吧。既然忘记了，就不要再想起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从梦里，走出去吧……”
“爷爷，爷爷该吃饭了。”
我睁开眼，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瞬间有些恍惚。
“爷爷你怎么了？爸爸爸爸，爷爷在发呆啊……

“爷爷你怎么了？爸爸爸爸，爷爷在发呆啊……”小小的孩子一下子蹿出了卧室，叫来了自己的父亲。
“爸？”
我僵硬地回头，看着面前的中年人。
“又做梦了？”
我点点头，从床上慢慢地下来。
“唉，爸我说您啊自从我懂事开始这样……”
“这样？”我慢慢地坐在饭桌前，“我经常这样？”
“您不记得了？也难怪……”男人盛了一碗饭放在我面前，“别想了，快吃饭吧。”
“我原来是怎样。”我看着男人，一副他不说清楚我就不动筷子的架势。
“您原来啊也经常做梦，醒来就看着天花板发，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明明记得的’这种话。我问您梦见什么了您说您忘记了。”
我低头默默吃饭，却没有告诉他梦里的片段我却没有忘光。
——啊，对了，我好想记起来了……
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整个人侧倒在地，我的眼前一片朦胧。
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男人慌张的叫喊和小孩子无助的哭泣声……
他被抓起来的那一天告诉我他被拘留十二年。
他说，如果十二年之后记得他的话就去监狱接他回家。
他说，他从来没骗过我，如果你相信我，就等我。
对，他从来没骗过我。
可是十二年后当我穿着正式地来到铁门前，得到的却是他早已死去的事实。
这是第一次。
他骗了我。
没有十二年的约定。
他被执行死刑。
父母早就与他脱离了关系，早就不关心他的死活。
所以他到死，都是，
一个人。
鼻子里的塑料管不停地通入氧气，我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
叫我爸爸的那个人抓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啊对，当时如果不是捡到了这个孩子，我大概……也是会离开的吧。
我拍了拍男人的手。
这么多年，也够了。
因为怨着他骗了自己，所以逼着自己不再想他，却抹不掉他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
那个梦，是我这么多年想过的最好的场景。
我接到了，他还记得我，他还爱我。
我也，爱他。
我们领养一个孩子，像现在这样。
我接回来了一个回不了家的灵魂，让他在我的梦里活了五十几年，却从没记得他的样子。
终于记得了啊。
终于，记得了啊。
我慢慢地合上眼。
眼前似乎有一道白光，他逆着光走来。
他的面容愈发的清晰，我泪如雨下。
他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深邃，他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这么多年了，该消气了吧。”
“你啊，等了我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可以一起走了吧。”
他点头，拉过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谢谢你，最后还能记得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