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天色蒙蒙亮,昨天酗酒,但银时睡得并不安稳,早早醒来头脑发疼,就这样屈膝抱脑好一会。
起身去刷牙盥洗,挠挠头。洗脸台上的镜子早不知什么时候挨了一拳,蜘蛛网状的裂纹将银时的脸切割成许多小块,小得令他看不清自己的全貌。不过银时本也不打算看清,一旦把镜子整修好看见自己的脸,一张垮了精神的脸就会出现在眼前,直直反射出他的内心深处,他没有力气修复的地方。
径直地走到电视机前,开始例行的追影之旅。
新闻台的气象新人,没有多年前那位结野主播可爱有趣,笑容也特别别扭。但银时会耐心地等,等到气象单元结束,后面跟着一段冗长的谈话性节目,他便停下手中的遥控键。这动作,是十四子刚离开时养成的。
电视台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重复播放着土方十四子受访的画面。镜头前的她看起来那么平静美丽,字字真诚,把自己的心说得铿锵有力,不时偷偷回望丈夫的眼神,深情与歉意交融得不分你我。银时自己录下并重复播放这短短不到五分钟的残影。他总是看不懂那时土方究竟在想些什么?前一天他看的时候觉得土方把自己的内心解剖出来,这一次看──不对,我漏看了她湿红的眼眶,他是不是那时也还在极力隐瞒什么?再下一次看,便觉得好像每一次都会得出新结论。
『愿你能勇敢,愿你能为自己挺身而出。』
『我一直想证明自己,无论作为真选组的副长,或者作为坂田家未来共同的经营者,值得更好、值得梦想、值得幸福。』
银时的脑疯狂开启混响模式。电视台剪下的那五分钟,有的也会包含后来他们遭受袭击时的现场。精神恍惚的银时好几次把录像画面里恐惧的尖叫,当成了祝贺他们新婚的欢笑,笑得好大声,妄想他们沐浴其中,获得幸福。
电话声响像雷劈,强行切断所有思念,吵得让人无法忽视。银时接起电话起头就是一顿骂。喂,大清早的就铃铃铃吵死人了,知不知道?像你们这种不懂礼貌的家伙,老子一通电话也不想接!还有,如果是来做推销的,请直接滚蛋,谢谢!
『旦那,等等、等等──』电话另一头的声音慌慌张张的,却似曾相识,『我是山崎啦!』
「没事一大早找我干啥?」银时极度不耐,「不说我就挂了。」
『旦那,这真的是急事!』山崎说,『冲田副长说,昨天给十四郎庆生完之后,表情就怪怪的。想说今天才是五月五日,再给他送点礼物什么的,结果一早发现,人不见了。』
「什么?」银时突然醒了过来,「你说十四郎失踪了?」
『近藤局长跟冲田副长都赶紧冲出去找人,他们让我打电话给你,一起帮忙。』
「吉米,人好好的怎么出这种事?况且这种事不是该早点说吗?」银时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江户可不是个小地方,完全没线索,你到底让我上哪找去?」
『旦那,我真的不知道啊!』山崎哭道,『昨天你离开之后,十四郎就一副很寂寞的样子追过去,后来我也没听见冲田副长跟他说了什么啊!』银时此时已无话可说,焦躁感像在引信上点火,使他狠狠挂掉电话,提起木刀就往外冲。
但他也很清楚,没有线索,何来帮忙找人呢?
先不说昨晚的事他不晓得前因后果,这五年从没有真正看着十四郎一眼的他,根本不会知道那孩子的小脑瓜里究竟装的什么。一个他从没有认真对待的孩子,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情感基础,丢给身为外人的真选组来照顾,他当了这么多年的混账,会因为亲骨肉失去踪影而害怕?别开玩笑了。
「啊啊,旦那等等──」
银时来到久违的真选组,杀气凝重地直捣黄龙,若近藤和总悟不在,谁也拦不下他。
来到从前土方十四子的房间,现在是挪给那孩子写作业或睡觉用的。环顾四周,与从前相比更动处不多,那些花器摆饰依然留着,唯一多出的是一套儿童用的枕头、被子,蛋黄灵的图案画在上面。但他要找的是线索,能尽快找到孩子的线索,前几天新闻报导的绑架儿童案件像弹出的广告窗口一样霸占他的思路,想到如果晚一步找到十四郎,又该如何向他母亲交代?
此时冲出去在街头鬼吼乱叫地问,是下下策。近藤和总悟没告诉他十四郎平常会去的地方,银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问,而他又必须快速知道十四郎常去的地方,从这些下手。对了,老师应该会要求小孩子写点日记什么的……房间里会有这东西吗?到了这种时候才来恶补如何认识自己的儿子,天底下大概没有比他更混账的老爹了。所幸十四郎跟母亲一样,平时是个干净整洁的孩子,银时很快就能从柜子里翻到几本可能的参考。
『被总悟叔叔夸奖很练剑道的天分,很开心。』
『听说妈妈的剑术不怎么样,可是躲人很厉害。爸爸是一流的高手。好想跟爸爸学剑喔!』
胡说,孩子的母亲是个空前优秀的剑道高手,灵巧敏捷的优势,经常能把漫不经心的自己打得找不着北,掉牙满地还傻呵呵地笑。自己的剑道打起来像喝醉酒的汉子,哪能跟他母亲的严谨细致相比?然而总悟的剑法更偏嗜血、霸道一些,但十四郎这Omega的孩子可能不太适合那样的教导方式,他母亲的剑法应该会更相合。
『今天上课,老师带我们认识什么叫做Alpha、Beta、Omega。我一直以为只有身体味道的区别而已。好希望有美乃滋味道的身体喔!』
银时却希望他也有像他母亲一样清新淡雅的花香。
『近藤叔叔说「土方」是妈妈原来的姓氏,那我跟着妈妈姓,是不是代表妈***爸爸厉害?』
『但总悟叔叔说,最厉害的人是他。真的吗?』
『好想念爸爸妈妈。』
银时忍着眼眶泛红,皱着眉翻找,他想快点找到实用的内容,而不是如此毫无效率地读着小儿胡言乱语。就在他焦躁感再度发作之前,他翻到了昨天晚上十四郎写的一段话:
『这个游戏的谜题好难猜,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找到了!是搭公交车能到的地方!』
看到十四郎写下的这句话时,他到抽一口气,搭公交车,但他才五岁吧!就算知道的地方可以搭公交车去,为什么不找真选组里随便一个大人陪着呢?
银时看向日记本里贴着的照片,这个地方他认得。
『妈妈住的地方!我要带着美乃滋去看她!』
他从没有告诉儿子母亲被埋葬的地方,可恶,肯定是这小子不知怎么从近藤和总悟身上挖到讯息的。但他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十四郎的日记这样写,他肯定是去了十四子下葬的地方。他必须赶紧亲自确认孩子是不是安然无恙。
骑着小绵羊,一路都飙在最高速限上。拜托,千万要没事,没事了一切都会好。银时嘴里喃喃有辞。
土方十四子安眠的家,在京郊的小山丘上的墓园。一如她生前的托付,不要有花香,所以只有郁郁葱葱的青草地,以及怕她热、为她遮阳的一株大树。
树下站着一个将外套兜帽戴着的男子,手里抱着的正是熟睡的十四郎。银时心里一紧,大吼道:「什么人!」那男子并没有回头,只是迅速将十四郎放下,随即逃之夭夭。银时并不追上,他更担心自己的孩子,于是爬上山丘,飞也似的冲到十四郎身边。
「十四郎,没事吧?」
孩子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只是沉沉睡着,抱着他心心念念的美乃滋。但可能是感觉到有水珠打在他的小脸上,他就缓缓睁开眼,看见银晃晃的卷发像蓝天里的云,被风吹得载浮载沉。
为什么哭了?十四郎问。没有哭,天气太热,眼睛容易流汗,银时说。我也常常这样,夏天的晚上,还有想念爸爸妈妈的时候,眼睛会特别特别热,十四郎说。当然啦,我们是父子嘛,银时说,紧抱着十四郎。
「以后不准自己一个人跑这么远,知道吗?」银时说,「你老爸我很担心啊!」
十四郎摇摇头,说:「我不是一个人啊。是妈妈带我来看她的!」
昨天总悟叔叔跟我打赌,他要带我到妈妈的墓前面,赌我可以听到妈妈说的话。我听说妈妈也喜欢美乃滋,如果带着它妈妈一定会开心,一定愿意跟我说话。然后,我睡着的时候妈妈真的来找我聊天。她说我长得跟她好像,我听了很开心,但是爸爸好像很不开心。妈妈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爸爸,为什么?」十四郎的小脸一歪,比起悲伤,更像是满脸困惑,「你是不是讨厌我?」
愿你能勇敢,银时,替我完成我生前没做到的事。耳畔的风轻声对着银时说。
「我没有讨厌你,而是因为太爱你,又太怕你了,所以不敢靠近你。」
「爸爸为什么要怕我?」
「因为你长得跟妈妈太像了,爸爸每天都很想念她,所以看到你会想哭。」
「喔,我懂了。因为要坚强不能哭,只能眼睛流汗,对不对?」
「十四郎好聪明,不愧是你妈妈的好儿子。」
「不是爸爸的好儿子吗?」
银时顿了顿声,咽下一口泪,说:「对,你也是爸爸的好儿子。」
十四郎开心地笑了。爸爸,我从来都没有听你说过妈妈的事,可不可以说给我听?银时也笑了,在你妈妈面前说她坏话,这样好吗,十四郎?十四郎歪头问,爸爸要讲妈妈的坏话吗?银时想了想,反正你妈妈睡得可熟了,我说一下,她应该也不会听见吧。
你妈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