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
张良从小就谨记祖父的教诲,要做一个铁骨铮铮的人。
所以家里让他去宫里当公主的侍读时,他愣是三天三夜不吃饭,以示反抗。从来不对他动怒的祖父大发雷霆,抄着压板追着不孝孙狠狠地打,张良看见祖父脸都气红了,脖子上还爆着青筋,发冠歪到一边,他被打得瑟瑟发抖,终于还是答应去了。
面对公主花样百出的胡搅蛮缠,他毫不动摇,不卑不亢,不管是鬓上被插了小花,还是发带被换成粉色,或者脸上被胭脂水粉抹得一塌糊涂,他都从不反抗,眼里含着热泪一遍遍朗读古文,声音洪亮,公主总是在他的朗读声中沉沉睡去,又醒来,继续拿起胭脂水粉,开始涂鸦。
好一个铁骨铮铮的少年。
那年中秋他随祖父一同进宫赏月,用完膻后大伙一起到御花园赏月,公主悄悄挤到他身边,拉他去长廊看灯。公主走在前面,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话,张良有些犯困,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公主突然停了脚步,抬手指着一盏灯,“这是我和我丫头一起做的,好看吧?”
少女香甜的气息瞬间充满鼻腔,张良愣了愣,马上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嗯嗯嗯,好看。”
灯光昏暗,只在她的眸子里映出一点点颜色,倒显得更加眼波流动,顾盼生辉。
原来公主那么好看。他吞了口口水,之前他为了不受公主的魔抓影响,一心一意的念他的书,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也不敢正眼去看公主的脸。
他脸上很烫,像受了风寒那样,烫得吓人,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了很多事,也想得很乱,最终的结论是,自己还是没把祖父要求的铁骨铮铮做到位。
从今往后,公主再好看,也不能多看,看了也不能脸红。
可是那之后公主就不缠着他捣乱了,公主认识了更酷的人,一向刁蛮任性的公主到了那人旁边就像个羊羔一样,十分温顺,说话都细声细气了。
张良只好自己朗读他的之乎者也,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富有感情。公主问他,她总去找小庄玩他会不会不高兴。
他坚定地摇头,“反正公主也从不听我念书的,去就去吧。”
公主马上转身就走。
那天晚上他又睡不着,心口像堵着什么东西,喘气都难受,他又想了很多事,想得很乱,最终的结论是,自己依旧没能做到祖父的要求。
从今往后,公主爱去找谁就找谁,不能多问,问了也不准难受。
可是再没有往后了。
身后是黑暗炙热的韩宫废墟,不断有红色的火星飘出来,慢慢的往上升,消失在空气里。
她从树林里走出来,发丝凌乱,眼神空洞,她身后远远的跟着一个人。
“公主安好。”
她抬抬手算是应过。
“我……我祖父让我来找公主,张家可以带公主一起走,去桑海城的小圣贤庄。“
“张良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搭理我吗,现在还装什么好人,以后你都不用被我欺负了,“她回过头去看看那人,”我不走。“
“公主误会了。“
“回去谢谢你祖父,你快走吧,这里很危险。“说罢,她转身就要离开。
张良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臂,“跟我走,红莲。“
她很久没说话,挣开了张良的手,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红莲!“
“张良你放肆,本公主的名岂是你能直呼的?快给我滚!“
张良语塞,双脚如有千斤重,迈都迈不动。
他们往相反的方向走远,没有回头。
张良知道自己一定会再见到她的,这乱世那么小,要再见到一个人多简单。
她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强大的气场咄咄逼人,话语之间尽是阴狠毒辣,她见了张良似乎并不惊讶,妖媚的眼神淡淡的划过他,没有停留。
张良不知道自己被碰了哪根神经,感觉自己回到了年少时的模样,不敢和她说话,不敢看她的眼睛。深夜他独自步行回小圣贤庄,背后一直有脚步声。
“张良先生既然已经知道是我,为何不敢停下和我叙叙旧?“
他微微翘起了嘴角,他知道自己一定不会认错,“赤练姑娘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她慢悠悠的晃到张良面前,“就找你叙叙旧喝喝茶,行不行。“她还是那么好看,像以前那样,眼波流动,顾盼生辉。
“当然可以,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赤练姑娘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我们明日再叙。”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继续往前走。
“今晚我就和流沙就离开桑海了。”
张良脚步一顿,用力的闭了闭眼,声音有些颤抖,“有缘再见。”
身后的人再没有声响,张良没有回头,他从小就要做一个硬骨的人啊,没有什么东西会成为让他优柔寡断的软肋。
这一别,又是好几年。
偶尔他会想起以前在韩宫的日子,想起自己被胭脂水粉抹得乱七八糟的样子,想起公主在他的读书声中睡去的样子,想起公主身上软软的香味。他忽然明白自己少年时代一直牵肠挂肚的人就是那个刁蛮骄纵的小公主,但他却没有留下什么属于他们之间的东西,有的只不过是一点点残缺的回忆而已。
江湖上关于流沙的消息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有人说流沙散了,有人说流沙灭了,他听了很多,心里毫无波澜。
红莲,你走了那么久,外面还有你的传闻。
红莲,你以前和我说了很多话,我现在一句都不记得了,说真的,挺对不住你。
我一直不知道祖父说的硬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我错了,我以为,他是让我不要接近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
其实做一个硬骨的人又有什么不好呢,没有缺口,没有软肋,没有牵挂,也少费些感情上的心思,这样终究是好的。
红莲,你的名字真好听,只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勇气这样叫你,唯一一次这样叫你,你还生气了,红莲。
傍晚的时候,张良才从竹林出来,桑海城里熙熙攘攘,好几条大街道都挂上了花灯,原来今天是中秋。
原本他是不喜欢热闹的地方的,只是要回庄里就必须穿过其中一条挂了花灯的街,他随着人群一点点向前走,漫不经心的扫视那些花灯。
那个灯笼是我和我丫头一起做的,好看吧?
一股暖流经过全身,他只觉得喉头发紧,眼眶泛热。
世上哪有真正硬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