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带着笑脸将门拉开:“春妈妈?您有什么吩咐?迎红姐姐正睡着呢。”
春妈妈往屋里懒懒一扫,忽然抽了抽鼻子:“这屋里怎么有股胰子味道?”
“哪里?”小燕子回头闻了闻,又回头看向春妈妈:“这味儿像是从您身上来的,而且还有好多香粉味儿——春妈妈方才用过水吗?我看是您洗了个香喷喷的澡,走到哪里,哪里就香起来了!”
春妈妈似笑非笑地瞄了小燕子一眼:“你这鬼丫头。”
小燕子心知瞒不过,又见她没有责罚的意思,便吐了吐舌头,低下头。
“我问你,是你说想学些不用念书识字的本事,却又几次借着由头不去教习嬷嬷那里上课,是为了什么?”
“她们教的……和我原先想得不一样。”小燕子挠挠头,“又是吊嗓子又是扭身子,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又不是唱戏也不是念白,又不是武功又不是舞蹈的,我实在不明白学着做什么,学到最后,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怎么办?”
春妈妈忍俊不禁,用帕子捂着嘴,咯咯笑出来:“你可真是个妙人!”
迎红头发还未干,怕被春妈妈发现便在一开始躲在屏风后,此时听了小燕子对青楼里教习课业的评价,也不禁莞尔。又转念一想,进了这门迎来送往的行当,学了这些逢迎客人的功夫,再不能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可不是成了人不人鬼不鬼?一下子,便又感怀起来。
春妈妈笑够了,拭了拭眼角站直身子:“明儿起你就不用侍候迎红了,跟在我身边历练吧。以后这万芳阁,也要指着你的一份力了。”
小燕子似懂非懂。
“教迎红那妮子别装死人了,晚间有贵客在魏紫丛设席,听说宴请了位都察院的大人。她经的世面多,该晓得事,就去席间侍候着罢,你也陪着在一旁添茶倒水,千万别怠慢了。”春妈妈也不待她回答,衣袖一扬就转身离开。
小燕子一头雾水地合上门,刚转过身就见迎红立在一旁,神情半是欣慰半是酸楚。“迎红姐姐……你怎么了?”
“春妈妈带着你……真好。真好。以后总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了……”
小燕子低着头,摸摸耳朵。
“怎么,你不喜欢?”迎红蹙眉。虽然和小燕子相处还未到一年,但她也大致能觉察出小燕子的性格,外在狡黠机变,内里倔强刚硬,绝不是愿意自轻自贱之人。跟着春妈妈又能学算账又能长见识,以她的聪明以后接管万芳阁也不是不可能,在青-楼里还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不成?“还是……你想做清倌儿?”
“不不不,”小燕子红着脸摇头,“我什么也不想。我……其实我没有想过要留在这里。这只是我的工作,我做一段,就换工作了,但是……春妈妈要是一直让我陪她的话,好像我就不大好走了……”
迎红被她说的一楞:“你……还想着走?”
小燕子笑着点点头,将迎红扶至梳妆镜前坐下为她理妆:“对啊。北京这么大,我还没逛够呢,而且说书先生讲了,出了这京城,还有更多风光呢!我也不求都走个遍,只想能走多远就看多少,别总被关在一个地方。”
迎红笑她天真:“再过两年,你就是个姑娘家了,走南闯北哪还那么容易?”
小燕子叹了口气:“所以我想多学些手艺,好歹卖艺杂耍也能挣几个钱。可现在……干得最顺手的就是刷盘子了。”
迎红失笑:“听你的话,真是要浪迹江湖了。这么飘摇不定的性子,也不知以后是哪个三头六臂的小子才栓得住你。”
小燕子吐了吐舌:“谁要被拴着?小燕子就该是飞来飞去的!”
迎红先是一笑,又轻轻叹了口气:“为情一字,总有人甘愿束手就缚。话说回来,若你真想离开这里,也不是不行。丫环毕竟不比倌人,你多为春妈妈挣些银子,自己也攒些体己,再跟她说明以后不做这行,想来赎身时她不会太为难你。”
小燕子笑道:“赎身……嘿嘿,这么些年,我还是第一次自己给自己买自由。”
“哦?那你原先都是怎么着的?”
小燕子笑道:“无非是被卖来卖去,到处给人做工,可每次做个一年半载的,就总会再被卖回去,有时是我做腻了故意犯错,有时也由不得我,好比上上一次,我在戏班里过得也不错,可老板没留神得罪了人,只能遣散戏班回乡,就又把我卖掉了。来来回回了六七次,一开始我太小什么事都不懂,后来我和那些人贩子混了个眼熟,这么一买一卖着倒也觉得有趣起来,每次转手后去的地方都不一样,我就当长见识了。不过现在又不同了,听说京里的人贩子换了个头头,就爱打姑娘的主意,我就是这么进来的,可一定不要再被他们抓住。反正我也十多岁了,有手有脚有力气,没道理还要被当成商品任人挑任人卖。”
迎红不禁唏嘘。万芳阁里最不缺的,就是身如浮萍命途多舛的女子,哪一个从前没有过天真灿烂,又活到今日不是一身的血泪辛酸?小燕子年纪轻轻就流落江湖,几经辗转仍豪情不减。只不知她的满怀壮志,是否真能如愿得偿?天大地大,是否真的能给一只小小的穿云乳燕留个可以安栖的居所?
“迎红姐姐,迎红姐姐?你那件莲青的裙子还没送回来,这支配套的簪子今晚还戴吗?”
迎红回神,从妆奁中捡出一支软陶簪子盘在发间,望着镜中不觉一笑。八字都没一撇,想那么多做什么?今晚好好赴宴,争取让小燕子也跟着捞些碎银子,攒好赎身的本钱才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