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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生命树(架空|中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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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先谢祭酒。
……总之请多指教嗯。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17-08-19 20:37回复
    【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
    我觉得自己必须写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写起。
    莱弗是一座有生命的城镇。
    水晶般半透明的银白地面下浅蓝液体汩汩流淌,通过动脉血管似的曲折管道蜿蜒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罅隙,最终汇聚到中央生命树的根部,作为养料给养着那棵占据上百平方米宝地并不断向四周扩张的古树。镵云老树恍若玻璃制造的晶莹枝干上凝结满细碎冰晶,零星悬挂传说中孕育着生命的果实。
    明明是种子植物,生命树却能像孢子植物那样传播乳白色的绒絮。这类绒絮古往今来都没有人为其命名,方便起见,就姑且叫它们孢子吧。
    蒲公英似的孢子随着树枝的颤动从生命树中喷涌而出,在空气里顺风恣意弥散漂浮。城镇内的人们深信这些絮状物是天神羽翼上脱落的绒毛,凝聚着城中每人应有的生命,目睹莱弗所有善行恶行的生命树每天将它们运输到无罪者的体内;神明笼下层虚无缥缈的微光保佑这座小城,使得无论怎样的天灾都不会减少人民寿命。
    如果穹顶的圣光真能抵御灾难,那城中人就不用提心吊胆着冻害与饥荒了。但这不是重点,真实性也没人会刨根究底。最关键的是,这份来自众神的祝福是边界密林里苟活的冰族人所无法享有的。
    有两个世代相传的言说印证着生命镇中有神存在——
    一是千亿个绒絮中会诞生一个特殊孢子,得到它的人会获得异能。二是生命树的果实可以使健康的人永生让濒死的人起死回生,然而偷采生命果的人会遭受天谴——在历经全部灾难后,他们还必须将自己的生命奉献给生命树。
    我是个不信神的人。但是就在一年之内,这两条带有严重神话和迷信色彩的言论,我全都相信了。
    “被饥寒折磨的贱民们,快伸出你们那肮脏瘦黄的手,快捧起天神的悲怜之泪高举过额。你们还在等待什么,还不兴高采烈地走到生命树前,接受这一整个冬季的救济——然后把你们那卑微低贱如蝼蚁的生命,奉献给生命之神所守护的这片神圣土地。呵,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呐……”
    水晶树梢将曦光反射在素白主教服上,阴影与柔光在质地光华的布料上糅杂交织,愈发显得那衣服像是一层被搓揉起皱的厚实塑料皮。主教张开双臂后宽大衣袖便立即软绵绵地垂下,却又因过于厚重而如被塞入成团棉絮似的朔风中纹丝不动,宛若初春当做晦气放去的硕大白鹰纸鸢。他仰望苍穹呐喊表示感恩与祝福的异国语言时,我们总要担忧那顶高帽子要从他涂了油一般滑的脑袋上掉落下来。
    “好漂亮,真像一只大鸟啊。阿妈,白色的鸟都会带来和平吗?”身边的孩子年龄还小,双手紧张又喜悦地拽着女子粗布衣角,双眼灿灿格外有神采。他凝视着主教与古树陷入自己的幻想中,满脸稀烂泥泞都掩不住憧憬与崇拜之情。
    “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从天上倒栽葱掉下来的风筝!和平?和平的话为什么还要征兵备战?”幺妹毫不客气地叫喊道,尖利语调略微扬起带上少许骄矜。她总是会在这种问题上较真。那孩子还想争辩,但在看清幺妹面容的那刻便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立刻换上鄙夷的神色向我们狠狠啐了一口。
    幺妹挑了挑斜飞入鬓的纤长柳眉,眉尖沾染朱砂般不是墨黑而是鲜艳赭赤,末梢却又浅淡得如同轻点便晕开的水墨。她还未满九岁,幼嫩面颊上便早已有了几分凌厉与霸道,声音软糯中更多的是尖锐与霸气,好似打磨锋利的锃亮刀片刚出鞘便不留情面地就往某处用力斩去:“你少瞧不起人!你以为你就……”
    “好了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忙拉开两人。周遭人果然都被幺妹的吼叫吸引注意,纷纷将视线投向我们。主教见这里停止争吵,便又继续挥舞双臂慷慨激昂地说着。我瞥见人们还残留在幺妹身上的目光,是不满混合着怪异与轻蔑。我僵硬地扯出窘迫笑意然后把头埋得更低,影子被正午日光拉得纤瘦颀长绵延到生命树都看不见的地方。
    那天是救助祭,一年之中我最不愿面对的一天。每年汁液涨破生命树皮满溢而出的时候,政府用特质容器接住乳白色的圣水,送给会在寒冬饥饿而亡的贫困人家——美名其曰[神灵的恩赐]。圣水可以让人们无需食物支撑也能活过一个冬天,但得到圣水的人,无论老少男女,都要强行服兵役直到同冰族作战死亡。
    谁也不明白为何政府如此执着于与冰族战斗,或许是历史的恩怨,或许是对资源与领土的觊觎。但只要是政府的命令,莱弗所有城民便必须执行——不管这是不是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救助祭上父亲走了,母亲走了。
    几年前数场暴雪让全镇收成前所未有的差,那年大哥扬起下巴面无表情地走到生命树前,面无表情地把生命水交给泪眼汍澜的我后,面无表情地走向一群同样衣衫褴褛的少年骑士团,皮靴上碎铜片相互碰撞叮叮当当。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17-08-19 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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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中国台湾来自Android客户端3楼2017-08-19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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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哥…大哥——不要……不要走!”幺妹冲出人群踉跄着跑到大哥身前,由于年龄尚小奔跑又过于急速猛得失去重心向前摔去。跌倒前她没有下意识地用手掌撑地,而是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将短小手臂奋力朝前伸去,五指伸展到极限又蜷曲着逐渐握紧,犹如溺水时拼命像河岸游去一般试图抓住大哥的衣角。在女孩摔倒在地的前一刻,青年蹲下身把她抱住,仿佛排演一场戏剧般配合得默契至极。
        青年踌躇半晌后缓慢地抚摸女孩墨发,孩童发质如幼兽氄毛般柔软润滑,发尾却由于营养不良而干枯发黄,细小分叉宛如枯涩稻草的穗子。她拽住衣服的手稍略放松,骨节却仍旧呈现青白,弯曲的指骨几欲撑破薄如蝉翼的皮肤。
        “别哭了。”大哥素来寡言少语不善表达,他长叹一声后将手按在幺妹肩上,充满磁性的嗓音给人一种沉稳可靠的感觉,“我去去就回。”
        幺妹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哭。她红肿着双眼一点点松开手,大哥把她送到我身前,她放弃抵抗似的一言不发,脸颊发烧般彤红滚烫。新兵排成整齐队列跟着战马渐行渐远,马蹄上套着的鎏银护具敲打水晶地面,每次撞击都漾起圈涟漪似的璘玢彩光。当黄昏余晖下黯淡晕黄的尘埃不再随军队扬起时,幺妹才抬起脸紧盯着我,黑眸湿漉漉的像是林边饮溪的鹿眸,眼角却干燥如荒漠看不见一滴泪迹。
        她沙哑着嗓子问道:“二哥,你不会走的,对吧?”
        我紧紧抱住她,却丧失语言能力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圣水的味道并不好,或者说这根本没有什么味道,完全吞咽后只有余留口腔里的草木清香,淡雅且苦涩。冰蓝容器凹凸不平的表面流转似水光晕,流光顺延翼状把手攀爬到指尖上,烟灰指环般落下阴影缠上还在轻微颤抖的手指。黏稠液体带着丝令人感到惬意舒适的温热,嘴唇小心翼翼地贴在没有半点缺口裂璺的磨砂瓶口,纯白粘液滑入口中到达咽喉处时竟然有种化雪的冰凉。
        随着容器被抬起举高,最后那点汁水白色肉虫般蠕动着流出,瓶壁上竟没有丝毫残液。幺妹利落地铺开黧黑棉布裹住瓶子塞入蛇皮袋里,曦光倾入罅隙泄露出丝缕银光,隐约可以窥覗见内部不寻常的宝物。我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四周唯恐暴露,幺妹却安然自若地快步走在前面,仿佛袋中提的仅是件送往回收站的废弃品。按道理空瓶应该填满果子深埋于地下以表达对神的感激与回赠,但我们却要把它卖给黑市,来赚取十枚闪闪发亮的金币。
        谁让我们是莱弗最贫穷的一户人家。
        冰雪融水润泽着屋前半亩农田上横七竖八的玻璃碎片,贫瘠土壤被锄具翻起后便不安分地挺立在那里,甚至没有多余的土块盖住小麦种子,任由白雪被褥般将他们覆盖殆尽。大哥说,要是那堆玻璃渣是粮食就好了。他也就是当玩笑说说而已,因为田里连杂草都长不出,稀疏麦子够我们熬过冬天就已经很值得庆幸了。
        回忆中离去的人已经离去,回忆中艰难的生活还要继续。不幸不会让命运有所好转,只有怀着爱与勇气去努力,幸福才可能降临。
        “走吧,我不要圣水,宁可饿死冻死也不要,”幺妹还瞪着那孩子,尽管那孩子已经被他的母亲拉到同我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喜欢说一些不明所以但听上去很有哲理的话,“我们不需要救济,因为我们相比某些人而言只恐太过富裕。”
        “也对呢……”我勉强敷衍道,她抄着手漫不经心地盯着天空的一角,听到我的认同后也只是慢悠悠地[嗯]了一声。我侧身紧跟着幺妹挤出人群,确定没人注意到我们后压低声音用尽可能简练的语言对她说道,说完后做贼心虚似的慌忙退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我去边界偷猎,你先回家。注意安全。”
        “好。”她同样简短地答应了,“你也是。”
        分别前我好像还感叹了一句,今天空气中的孢子异常多啊。幺妹好像顺口还接了一句,是呀,要是能得到异能就好了。
        紧邻冰族边界的密林常年设有士兵坚守,只要看见有人翻越铁丝网跨入禁区,那些人形兵器便会扣动机枪扳机进行扫射。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布满弹孔的尸骸高悬在生命树上,皭然月光在神的注视下清洗死者罪孽,血肉模糊的躯体却在警告并恐吓着人们,让他们记住跨过警戒线偷猎的后果。唯有救助祭那天,守卫们饱饮新酿造好的高粱酒,醉醺醺地相互吹嘘年轻时的传奇事迹,对偷猎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我到达林中找到去年掩埋的弓弩并成功捕捉到猎物时,不远处已聚集了不少人不知道在叫嚷什么。我顺着声音摸索过去,吵闹嚷嚷的都是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衣服洗得已然看不出本色,衣料单薄得就像一层勉强蔽体的粗麻布。约莫都是只偷猎过一两次的新手,他们都两手空空毫无收获,见身后有人到来也依然争论不休。我走上前去想告诉他们足以引人注目的声响不仅会惊走鸟兽,还綦容易引来那群守卫——虽说救助祭他们管得并不严格,但多一事也总比少一事好。
        “真的是冰夷吗?”一个孩子问道。
        “当然是!你见过白头发的人类吗?”另一个孩子信心满满地回答。
        第三个孩子先是下意识地哆嗦了下,随即也不甘示弱地表现出对异族人的鄙夷:“啧,我还以为是鹿。真是浪费箭。”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17-08-19 2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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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个明显就精明多了:“虽然没捕到猎固然遗憾,但如果把他带回去,你说政府会不会给我们钱?”
          第一个孩子揶揄道:“说不定会先给你个偷猎罪。”
          “怕什么?我们就说是他先翻过网的,谁又能证明?”
          “只能一个人去上交,人太多了政府里那群**也会起疑。”
          “这是自然,但在这之前,我们难道不该先……”
          “你看他动了!”
          “醒过来了吗?那也该给我们好好玩弄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吵闹不休,他们的嬉笑声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就像各种五彩缤纷的颜料搅成一团湿乎乎的灰黑。那黏稠的黑色就如同令人窒息的污水,只要稍微有所接触便会立刻牢牢吸附在身上,就算使劲甩去也会留下污浊的痕迹。天真而又残忍的争论吵的我头脑嗡嗡作响,我努力保持的冷静与理性也快在喧闹声中蒸发殆尽了。
          ——冰族吗……?
          “快住手!”我忍不住喊道,全然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提醒他们音量小些。他们一齐望向我,有年龄大点儿的孩子认出了我,率先呼出声来:“你是不是那家的二哥?”
          “哦有印象……哥哥性格很好,就是妹妹太飞扬跋扈。”
          “他大哥几年前也参加救助祭了吧,真可怜。”
          “那年我阿翁也去的,谁家不是这样呢。”
          “……”
          为首的少年上下打量着我,慭慭然眯起眼:“什么事?”
          “交换。用这只兔子和你们换那个冰族人,很合算吧?把冰族人交给政府并不是个很好的想法,说不定他们会给你们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处死,然后大肆宣扬是神明捉到这个少年,并把他交予莱弗处置。你们知道的,他们总是扮演出对神痴狂爱恋的慈悲者形象,然而对于百姓却残忍至极,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里偷猎了。相比这种风险过大说不准还会陪上性命才能得来的金子,恐怕直接送上门的可口兔肉会更让人愉悦安心。”
          我很少说过这么多话,我素来觉得语言不如行动更加实际,语言较行动而言为数不多的优点大概就是它更友善,更易缓解矛盾,更能让多方受益达成共识。我深吸口气暗示自己语速不要太急,不要太听起来咄咄逼人。
          舒缓了下嗓子后我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愈来愈平缓的语调很容易令人放松,从而使他们对我产生好感与信任,“我对冰族一直有点好奇,所以能把他给我,满足下我小小的占有欲吗?我也真的是诚心希望你们能享用到美味晚餐,毕竟就算有奖赏,政府也需经过一系列繁杂程序才能将金币送到你们手上,那时恐怕已冰雪消融初春将至。”
          他们同意了。首领少年接过野兔,从我身旁走过时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了句:“你好自为之,不要连累其他人。”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冰族人。穿过葳蕤叶间泻下的花白微光勾勒出额前碎发,发丝略长沾染晨露遮挡住一小半眉眼,翯翯鸽羽似的浓密眼睫在发梢的触碰下轻微颤抖,恍若展翅欲飞的娇小禽鸟。三四支白羽箭没入他的胸口,每次呼吸都承担巨大痛苦般浑身抽搐痉挛,殷红鲜血不断渗出在月白衣袍上肆意扩散,强烈的色彩对比愈发触目惊心。疼痛牵扯着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将人拖出昏厥时的混沌与黑暗,他蹙眉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强光所造成的不适感让他很快又重新阖起眼。
          “醒醒,他们走了。能站起来吗?”我轻拍少年肩膀,大约是还未开始发育,他的肩綦窄大概只有同龄姑娘的宽度,整个人也极其消瘦,肩胛骨明显凸起几欲冲破淡蓝里衫,皮肤薄得几乎包裹不住坚硬骨架。检查他伤势时我才发现摆脱追捕时他崴了左脚,小腿上也被锯齿形草木剺开深浅不一的血口子,自己行走或许是比较困难的。尽管那几人基本是新手,但箭还是刺得很深。我触碰到伤口时他开始咳血,箭已伤到肺脏。
          ——胸前的伤必须要及时处理,否则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知识范围内可用的草药最多治疗小伤小病,他这样的创口镇里最高明的医生都不一定能够医治,更何况他还是异族人,我也没有足够的医疗费用。我只能为他编织花圈哼唱一曲葬歌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或者我可以把他偷带回家中,古灵精怪的幺妹会想出更好的主意安葬他。
          “嗯…呃……”他迷迷糊糊地应道,声音软糯犹如慵懒的幼猫。那双眸子终于迂缓睁开,涣散的眼瞳空灵而惹人怜惜。他的瞳色是比天穹还要渺远,比汪洋还要深邃的,令人窒息的冰蓝——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最纯粹的色彩。
          偷取生命树的果实,是不是就能让他死而复生?一霎间荒谬而又充满冒险精神的想法在我脑内一闪即逝,我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拥有如此叛逆的思想。于是我只是想了想它,便将它否决了。但在那分那秒,我真的觉得为了这双眼眸去做任何事都在所不辞。
          于是否决过后我又后悔了,我又觉得为他一拼大概真的值得,但懦弱的内心却始终不敢肯定这一念头。我需要一个人鼓励我,支持我,让我可以推卸责任,让我可以**自我,让我可以继续这样自私地苟活。
          缁黑斗篷遮掩住少年的身躯,我背着他走了一路,纠结犹豫了一路。少年轻得就像一片羽毛,时常会让我忘却他的存在。只有微弱心跳与呼吸才确切地提醒着我,今天所有奇幻经历都是真实的,而不是一场虚幻而又荒唐的梦。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5楼2017-08-19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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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我的声音出奇的冷静。
            脚下多棱面的水晶反射出淡白虚光,恍若神话里能治愈一切伤痛的六芒星阵抚摸早已冻僵的脚踝。蒲公英似的绒絮穿透皮肤融化在身体里,它们将胸腔堵得严严实实,让我总有一种想要恸泣却又不得不隐忍的悲痛感。她裹紧缁衣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道,喑哑嗓音暴露了她还处于煞是虚弱的恢复期: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最为弱小的,弱者往往喜欢去欺凌更脆弱的人们。我讨厌这条卑劣的生存法则。如果弱者不互相帮助,那这个世界只会有更多逃避现实的人们——他们自认为比更弱小的人强大就能称得上强者,结果不去加强磨练自己,他们的实质还是脆弱至极。这样子发展下去,这个世界的弱者只会越来越多。我不想看到在遇见真正的强者的时候,弱者们还在自相残杀,最后都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她水光潋滟的黑眸里闪耀着星点光亮,好似午夜江面上点燃的渔家爝火:“简单说,就是我想要救我能救的那些人。”
            “你会遭天谴的!”我努力让自己不大喊出声,若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幺妹,我一定怀疑这个女孩发疯了,“用自己的命换一条异族人的命,不合算。”
            “二哥,你觉得我现在还算是人类吗?”幺妹扯了扯嘴角笑了,“你算你还把我当做正常人看,那其他人呢?我已经杀了这么多人,我只能尽可能地赎罪。”
            “回家吧。”我没有认同也没有否定,干涩的喉咙让我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还带着颤音的三个字被朔风毫不留情地席卷而去,伴随屋顶横七竖八的茅草一同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撒落在皲裂的土地上,掉进裂开的魆黑罅隙里澌灭殆尽。
            开门锁门,准备晚饭;准备晚饭,吃完晚饭;吃完晚饭,照顾少年;照顾少年,洗漱完毕;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可是直到入睡幺妹都没有说话,好像还在等待我的回答。
            莱弗的天空恍如一个妙曼女子,那层轻纱似的飘渺薄雾披在皓白玉体上,不时衣袂翩跹姣好身材若隐若现。在那片白纱下是很少见月华与星光,只有位于心脏位置的那棵树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孢子,微光邈邈无家可归的萤火虫般飘飞流浪。已被虫蛀的粗木窗沿又被前几日的那场骤雨泡得软湿,有蜘蛛在窗边潦草地编织了丝网,银线在屋外悠悠飘过的虚光下流转晦暗光晕。生命树在距此很遥远的城镇中心,然而即使再遥不可及,也能看见儽儽果实灯盏般焕发的月白光彩。
            那几团朦胧不清的光芒却好似磁石般死死吸引住我的视线,我凝望着生命果的方向一夜未眠。我反复思考自己为何会头脑发热带回冰夷;反复思考自己为何会有一瞬想偷禁果;反复思考自己为何那时懦弱地想要借幺妹之口完成自己的心愿;反复思考自己为何那么需要一个理由为自己狡辩开脱,来洗清自己的罪孽……
            最后我想明白了,或者说我根本就想不下去了。我不是幺妹那种小有见识的人,也不需要长篇大论解释自己的目的。同样也很简单地,我也想去救那些我可以救的人,只是我比她更软弱,更不敢面对现实。
            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决定在天明前去摘生命果。
            如果我不先一步去的话,以幺妹的性子,就算我每时每刻都监视着她,她也会想方设法逃出去采果子救少年。之后她大概会死,或者大概会生不如死。不管怎么样这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结局,我宁可替她承受这份天罚。
            在很多地方我和她还是很像的,我们都是铁了心做一件事后哪怕天上下刀子雨也会去把事情做完的人。如今我铁了心要做这件与我谨慎性格所不符的荒唐事,仅仅因为我深爱着我的妹妹——她再飞扬跋扈再刁蛮任性再蛮不讲理再幼稚可笑再莽撞无理我也爱她,谁让她是大哥从军后我唯一的亲人。
            冬夜气温一如既往地低,呼出的气凝成苍白水雾混在轻薄雾霭中悠闲自得地晃荡,宛如夜深人静时四处游荡的野鬼孤魂。我轻拉帽檐让烟黑乌云似的兜帽遮住眉眼,电线杆夜里银白辉光透过连衣帽,在深棕色的眼前蒙上一层云翳。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但在我站在高耸入云的生命树下时,我感觉先前的路途短暂得仿佛连一秒都没有走满。那是一种饱经沧桑的沉重感,在树下每吸入一口空气都觉得穿越了漫长的历史长河。我高抬綦脸仰视着穹顶炫目银光,那些光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脊背上,使双膝不由自主地发软几欲跪下。
            但是我还是稳稳当当地站立在那里,我要想的只是如何爬上树枝去摘果实,而不是如何低贱地给这棵树下跪。我踏在树干上拔出锃亮匕首插入树干中,双手握住刀柄借助向上的力道将自己往更高处拉去。幼时跟随大哥学习捕猎时也练习过爬树,所以爬上一根最近的枝条对我而言并非难事。
            就在我坐在树枝上伸手触碰到生命果的刹那,优雅而又端庄的女声欻然缓缓说道:“摘下果实的那刻,你就将遭受天神的惩罚。直到把你的生命奉献给神树,这份诅咒才会迎来终结。有勇无谋的少年啊,你想清楚了吗?你想清楚了吗?你想清楚自己将要承担你后果了吗?你想清楚……”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17-08-19 2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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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了。以后有缘战场上还是能见到的。”她很配合地没有继续纠结上一个问题,“他没有名字,我就称呼他为弗艾尔了。哥,这是你原本想要成年后给自己用的名字吧?不好意思,我先借用一下。”
              在莱弗,年满二十岁后才可以给自己取正式姓名,在此之前日常都用代称彼此称呼——比如我称妹妹为[幺妹],他们称我为[最穷的那家的怂二哥]。真真实,真讽刺。幺妹说得对,有时候某些不中听的坏话反而是大实话。
              马蹄声渐行渐近。在这不祥的车马声中,我欻然忆起大哥离开的那天,幺妹忽然问我以后想要用什么名字。
              “如果有一天你也走了,我就走遍每个角落呼唤你的名字,直到所有人都知道你不见了,直到所有人都想把你还给我了,直到所有人都再不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了。”
              她才刚学会说话不久,却已能说出那些别人听不懂的,觉得又怪又有哲理的话。我蹲下身轻轻理顺她稍略蓬乱的乌发,色彩明丽的红绳将长发重新梳成两束。不由自主地,我搂紧了那具幼小的身躯,唯恐她失去重量像丝带那样轻飘飘地随风飞走了:“我不走,我永远也不走。我怎么忍心让你满镇寻找我。我想叫‘弗艾尔’……”
              “什么意思?”
              “永远。我永远爱我的妹妹。”我伸手阖上她懵懂依旧的双眸,不让漫天柳絮吹入眼里迷了眼睛。承载生命的孢子如暴雪般恣意翻滚翩跹,回归每人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无声地告诉我们活着的意义。幺妹依偎在我怀里,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我生平首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就算再悲伤再困难也要努力地活下去,毕竟生活中还有很多美好的,值得你为之活下去的事物。
              ——毕竟你的死会让那些美好的人心伤。
              “不存在的,”她扎好包裹缓步走到门前,步伐出乎意料地失去往日的果断决绝。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语调,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凄凉与绝望,犹如在没有出口的回转迷宫中迷失方向,“奇迹和永恒都是不存在的。我想好了,以后我要取名为‘爱若’。在因为一个问题而引发争论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自己是对的,别人却又总觉得我们是错的,于是争论就演变为了争吵,就有了暴力和战争。不过我始终明白,很多时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在胡搅蛮缠不讲道理无理取闹……”
              我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不对,是很不对劲。从我清醒过来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不仅是指性格与昔日判若两人,还是指性子的多变——很难想象方才她还是那幅冷漠决然的样子,现在却又自我批评,说道煽情处欲潸然泪下。
              “幺妹?”我轻声唤道她的名字。她背对我伫立,就站在门口不前进也不回头。
              “你还走不走?姑娘家就爱磨磨唧唧的!”我这才发现家门前几个卫兵等候已久,年长的低头一言不发,年轻的已按耐不住冲上前去拧起幺妹的衣领将她重重摔到地上。洗得泛黄的粗布包脱手飞出,系得笨拙的蝴蝶结顿时被解开,包内无数轻飘飘的空白信纸四处飘散,恍若离群彷徨失所的白鸟。
              一个约莫是长官的男子走上前来,皱眉捡起一沓白纸仔细端详还是看不出名堂。一生鏖战沙场的武将岂会懂得[家信]这种令人又喜又悲的物品,但那个目不识丁的男人还是把它们还给了幺妹,毕竟上阵携带什么是士兵的自由——但为了生存,多半少年会选择将干粮装满衣袋,这类“毫无用途”的废纸恐怕他们还从未见过。于是他粗鲁地呵斥道:“这都是什么?尽带些没有用的东西!这是战争,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嘻嘻嘻,真是一个怪物该有的选择。”年轻人阴阳怪气地掩嘴嗤笑,故作神秘地凑近长官耳旁说了点什么,那人的脸色立刻变得同青山般铁青。有两个人拽住幺妹的头发将她拖到队伍中,她一声不吭地垂下脸,蓄长的指甲死死地抠着地面,在坚硬的水晶地上留下爬虫般弯弯曲曲的血迹与划痕。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我想要追上去,一团烈火遽然在我左脚前炸开,扑面而来的热浪屏障般拦住去路令我无法迈出一步。我听见衣料沾上火星被一寸寸点燃,只得频频后退回到家中。脚跟踏入门槛的那刻,碍事的火焰终于“啪”地熄灭了,我胸前的衣服被烧得焦黑,而我唯一的妹妹,在那片该死的火后消失了。
              她走了,走得既悲壮,又潇洒。
              这座随时都将被风吹倒的破败小屋里,又只剩我孤零零一人。幺妹清早点起的炉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屋内却依然冷得惊人。救助祭后,寒冬来了,来了……春天呢……好像已经被过分寒冷的冬天绝情地扼杀在冰窟窿里了。
              时间总会在不知不觉中穿过指缝悄然流逝,宛如地下细长水源永无止息地流入生命树底,灌溉神祇播撒下的缱绻根须。化雪混杂茅草簌簌落下浸湿半个房屋,寒霜悬挂在没钱用茜纸糊好的朽木窗框上,冰柱参差不齐地排成一排晶莹透亮。我们对时间的概念其实很差,特别是在浑浑噩噩苟活的时候。我在这座与囹圄无异的小屋里过着老者般的生活,懒散地靠在椅背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17-08-19 2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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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段时间里,我不断回想过去的生活。我想着大哥偷猎射箭时的矫健身影,幼时我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被偷,刚好看见这一幕的大哥二话不说就把那人痛打一顿,打到主教都惊异得前来劝解他才罢休;想着幺妹在各种辩论上无论是否有理都占据上风,把对方气得无语凝噎,后来只要她打算开口说话周围的人都退避三舍;想着被我救回的冰族少年,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可是他的眼睛蕴含了全部纯净无暇的情感,干净得如同未染尘埃的雨水可以净化世间所有污秽……
                可惜都是过去的事了。之前我说过,回忆中离去的人已经离去,回忆中艰难的生活还要继续。不幸不会让命运有所好转,只有怀着爱与勇气去努力,幸福才可能降临。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受到召唤似的醒来,着单衣踏木屐沿着莱弗水晶地下的“血脉”发疯似的地奔跑——直到跑到空无一人的凄清旷野上,心脏在剧烈运动后疯狂跳动,胸腔被未知物体赌得难受几近炸裂。这时候我会撕心裂肺地喊着幺妹的名字,喊到嗓子疼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爱若——!爱若!回家吧,爱若!你为什么要走?”
                回答我的是幽林中几声孤寂的狼嚎。
                在一个很寻常的早晨,我见到了弗艾尔。他披着残破不堪的褐色斗篷,银发未及时修剪已蓄到肩部,苍白面颊上还残留着泥泞和血污。在他摘下兜帽的那刻,我立刻认出了他来。只有他才会有这样澄澈得包揽整片天穹与海域的湛蓝眼眸,机敏的猫科动物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人让人想忘却都难。
                “啊你来了?”我刚烤好黑面包,见他来后忙拉来一把椅子想邀他共享早餐。木椅习惯性地放在幺妹常坐的那里,待我反应过来时眼泪已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我急忙转过身,掩饰住自己失礼而又软弱的一面。
                我顺口问道:“那天你怎么走了?”
                没有回答。寂静所特有的恐怖恍若老鼠的利爪一下下抓挠着我的心。
                “怎么了?”我干擦眼泪看向他,他张大了嘴手指指向口腔深处,我注意到他的舌头从根部起被齐齐剪断——这是对罪犯实施的刑法,不能说出本国的语言标志着他已经被这个国度所流放。我知道就算我再好奇再心急如焚,我也不应该多问下去了。他无法回答,我的提问只会增添双方的悲痛。
                接着他从衣袋中拿出一沓破破烂烂的信纸,是幺妹从家里带走的那些纸张,被火药炸毁了一大半。弗艾尔指了指信笺,又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另只手横架在脖子上快速一抹。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疯了?明知道这是会被处死的,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呃唔……呃我……”他艰难地翕动嘴唇,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我递给他笔纸,他笨拙地握住那支残破不堪的羽毛笔,在便签纸上滞缓地刻下一行字:
                [爱若说她想救我,是因为我的蓝眼睛很漂亮。
                所以我想救她,是因为她的黑眼睛也很漂亮。]
                不祥的预感立刻将我的脑海侵占殆尽,我打开幺妹的信一目十行地读着,生怕慢一秒所收到的便会是她的死讯。她的文字一如既往地简洁,简洁得令人担忧,唯恐她漏去了什么关键内容。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7-08-19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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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
                  说几件之前没告诉你,现在不告诉你,以后恐怕就没机会告诉你的事。
                  弗艾尔希望两族停战,并向统治者提出意见。结果他遭到冰族人排挤,当做异类被主教找了个借口放逐,一直在丛林中过着流浪汉的生活。
                  他和我们很像。我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希望他能找到永恒的伙伴与住所。
                  喂他吃完生命果后我也睡了,醒来弗艾尔就走了。应该是害怕牵连到我们。
                  有人发现我拥有异能并将这件事报告给政府。本就厌恶我的那些人说我同冰夷勾结,因为贫穷多年所以对政府积怨已久,打算用武力推翻政权。他们说我想要证明自己无罪,就只能从军保家卫国,否则将已谋反未遂的罪名诛我全家。
                  大哥知道这件事后和部队中人发生冲突,我入伍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的尸体。
                  是我害死了他。
                  我选择从军,能保护的人就只有你了。
                  冰族原本是莱弗人,掌握冰系魔法。因为不受生命树控制并且拥有高危魔法,莱弗人不能容许这一威胁存在。千年前就有了莱弗对抗冰族的大规模战役,冰族因为体型较小的缺陷被几乎灭族,幸存者被驱赶到莱弗边界的密林生存。
                  战争至今还在持续,我们企图吞并幸存者们为数不多的土地。
                  战斗,没有止境的战斗。
                  生命树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受生命树控制的人可以将生命转化为各种力量使用,使用魔法的时间即为耗损生命的时间。这被称作莱弗魔法,也被戏称为烧命的魔术。
                  魔力越强生命燃烧速度越快,过强的魔法攻击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军中有擅长莱弗魔法的人。
                  有很多,都是年轻的孩子。
                  他们被称为暗杀者,有着统一的名字,斯卡利特。
                  放心,异能不属于莱弗魔法,因此也不损耗生命。
                  冰族速度快于常人,身体轻盈几乎没有重量,因而无法拿起重物。
                  他们擅长使用弓箭等轻便武器,配合可以在复杂地形中快速穿梭的能力进行游击战和奇袭。
                  长官命令我,烧光所有的遮蔽物。
                  失血过度,昏厥。双方交战,战况惨烈。
                  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弗艾尔突然出现救了我。
                  不要在意生命树的传说。
                  当你选择不相信神明时,那些诅咒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缘再见。
                  署名:始终做着错事的爱若。】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7-08-19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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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她?她出什么事了?你看看她写的都是些什么!”我把信纸塞回弗艾尔手里,他蹙眉读完了它,随即立刻拉住我向屋外跑去。
                    轻纱般如梦如幻的虚白晨光帷幕一样围绕莱弗飞舞翩跹,大主教张开双臂禽鸟般伫立在生命树下,富有磁性的声音顿时传到水晶的每一处裂缝之中。我们向那里,每年救助祭汇集百姓的古树之下飞奔而去。细密汗珠从掌心渗出,弗艾尔紧张地抓住我的手,我能感到他手掌冷得像块寒冰。
                    “无知的贱民啊,你们庇护的妖女身负诅咒,天神为了将她与无辜者区分开来,特地赋予她邪恶的异能——就是她,让战争残败,让莱弗损失惨重!这样的孽障,神明仍旧不忍心施以惩罚!这是多么的仁慈!为了报答这份仁爱,我们更应该代替神明,绞死这个阴暗的魔女!我们要用最坚韧的麻绳,绞死她!”
                    “绞死她!绞死她!”我听见人们响亮而又残忍的应和。绞刑台上是我的妹妹,尽管被火药炸得体无完肤,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来。毕竟我剩余不多的生命,都是为我至亲的人而活,而她是我仅存的亲人。
                    我想要冲上前去,弗艾尔却拦住了我。他拿出冰族人随身必带的银白弓箭,冰箭搭上银蓝色纤长弓弦,接连射出几支都击中绳索便被反弹到地——那该死的长绳太过坚硬,他无法将它们击断。
                    行刑已经开始,勒住幺妹脖颈的特制麻绳开始一点点收紧,升高,扭转。弗艾尔的脸色难看得惊人,本就惨白的面庞上愈发毫无血色。他狠狠咬住下唇,下定决心似的再一次拉满弓,扣住箭弦的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冰弓,尾部固定白羽的箭矢射不出去,但也没有就此收回的预兆。
                    “对不起,来不及救你了。”他神情悲伤地颤动着嘴唇,终于松开手。离弦的白羽箭立即朝幺妹飞去,直直刺入她的胸膛。
                    霎时间天地陷入黑暗。白花花的闪电密布苍穹,房屋顷刻间倒塌将坚固的水晶地面砸得粉碎,滚滚岩浆从地表下喷涌而出融化葳蕤草木。茫茫大地上找不到半点人影,简直恍若天灾降临。定下神后灾难也随即消失,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吞噬一切的烈火,还有那座象征着罪孽与伪善的绞具。
                    依旧看不到其他的人,只能看见弗艾尔半跪在幺妹身前,背后的生命树吸收所有人的寿命般飞速生长,已然亭亭如盖。
                    “二哥,你不要怪他。是我让他在他们绞死我之前,先用弓箭给我造成最大的创口的。我以前真傻,居然想尽量救赎全人类。不过我现在也很傻,我还是觉得他们是可以救赎的。所以我决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洗清他们肮脏的灵魂和罪恶,让他们得以重生。相比而言,他们比之前要干净多了,这也算是一种救赎吧?”
                    尽管气若游丝,她还是用不屑的语调嗤笑出声。殷红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溢出,淌满身下这片冰冷无情的祭台,绽放开最为妖冶噬人的艳丽赤莲。冲天焱焰燃烧遍血液流经的每个角落罅隙,与慢慢发乌干涸的血迹完全重合,同样的深红就如海与天一样分不清彼此。幺妹曾说过,天蓝和海蓝都不是真正的蓝,但却有着自然赋予的灵魂。同样地,血红与火红也都不是真正的红,可是它们正在啃食着我爱人的灵魂。
                    “你在说什么?”我轻声问道,那种感觉像极了她离去的那个早晨,我知道即将发生一场足以击垮身心的悲剧,然而我却没有能力阻止。
                    她走向我抬起手指,指腹上全是刀割开的伤疤:“二哥,我之前骗了你。我的能力不是操纵火焰,而是流出体内的血液会变成火。每一个异能都带有诅咒,我的诅咒想要使用异能就必须献出鲜血。但这真的是微不足道的代价。仅是指尖划破这样的小伤都能点燃温暖整个屋子的炉火,倘若全身的血都流尽,那后果也是可想而知。”
                    “所以每次战斗,我只要冲到敌方面前就可以了。我伤的越重,他们的损失也就越大。除了妖女和怪物以外,我还有个别号,叫做‘人形兵器’。”
                    女孩想起自己遭到集火的那天,幽深森林里婆娑树影遮住阳光,她首次如此强烈地渴望暖阳,渴望见到哪怕是微若星辰的一点点虚光。死亡犹如乘坐着笨重马车慢悠悠地临近,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响一下下碾过心头,把几乎是本能的恐惧又无形中扩大了。她阖上眼已经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半点,然而预想中将自己带离世界的死神却没有如期到来,这让她更加绝望和恼怒。于是她索性睁开眼,漆黑眼瞳中倒映的是一个头戴兜帽的少年,手上紧握着冰族人的弓箭,由于急于帮忙挡下攻击而疏忽防御,因此受了重创。
                    “弗艾尔……”她认出了少年,不是看他的眼睛,而是在他来到她面前的一瞬,她就知道那人一定是他——因为只有这个人才会在枪林弹雨中帮她,“你没必要这样做,这场战争我们就要输了,大主教一定会找个借口嫁祸于我。你不但救不了我,而且反倒浪费我给你的生命果。对了,你既然来了,就把这封信给我那个蠢哥哥吧。”
                    少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深邃的黑瞳,就这样沉静而又坚定地盯着她。
                    她明白什么似的欻然笑了:“那好吧,你如果真想救我的话,就在刑场上狠狠射穿我的心脏。我的血足以烧毁整座城镇,这样城里的人们就能够重生改过自新。我死后治愈他们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永生的少年。”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7-08-19 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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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怒放的红莲凋零了,我的妹**去了。莱弗镇被烈火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那株生命树屹立不倒。我已经得到了天罚,也失去生存的意义。我如果还想对这个可恶的世界再作出些贡献,那我就只能把自己献给生命树,让它传播出更多生命的种子,让这片土地上重新诞生无暇如白纸的生命。
                      我成了穹顶最虚幻渺茫的一束光。当我融入树中时,我回头又看了弗艾尔一眼。他忧伤地向我挥手道别,玻璃珠般水光潋滟的眼眸里闪耀着全世界的光亮。
                      几千年几万年地,少年坐在生命树上守护着莱弗小镇。他教人们正确的耕作方式;教人们冰族人擅长的高效率捕猎方法;教人们很多不同种族的文化;教人们如何和睦相处和解战争……他创造出当年我与幺妹梦寐以求的那个极乐世界,可他却告诉每个仰慕他的百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神明。
                      他说这世上没有神明,只有一个救赎了全人类的女孩。
                      那个女孩傲慢而又骄傲,善良但不会轻易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试图拯救尽可能多的人,却不受理解被人们当做妖女处死。但是最后,她还是决定给人们赎罪的机会,给人们新生。于是深爱着她的哥哥就把自己献给生命树,化作光子制造出许多新的生命。那些生命相知相遇,繁衍后代,就有了现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每个清晨都总有很多人向他问关于女孩和她哥哥的事,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用手语比划着:那个女孩名叫“爱若”,她任性但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她认为自己做的都是错事并自愿承担了人们所犯下的全部错误;她的哥哥名叫“菲特”,是命运的意思,他不相信命运,却最终向命运低头……
                      这是一个千万年前的,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2016-5-8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7-08-19 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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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不要脸地要扩列,加好友的在这楼回复下我给你们QQ号嗯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17-08-19 2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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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8楼2017-08-19 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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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就是一点说明。
                            可能有人已经发现日期是16年的了,的确这是我16年的一篇中短篇,最初只是想尝试塑造一下幺妹的形象(霸道的女孩子超级可爱嗯!)
                            后来打算衍生为某长篇(有生之年系列)的背景,就在幺妹的信里加了一些设定,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其实是可能忽视的嗯
                            什么,你问我长篇呢……我可以说我只写好了(和正文毫无关联的)长篇的开头和结尾,中间内容打算明年暑假写吗嗯bu


                            IP属地:江苏来自Android客户端19楼2017-08-19 2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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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暖贴小天使墨羽。


                              IP属地:湖南20楼2017-08-19 21:44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