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繁,凛冬包裹着整座伽蓝寺。
小沙弥围着暗黄的头巾一下一下清扫塔林积雪。新剃的头,禁不住风霜,还真是冷啊。再过些日子便要受戒,彼时自可自在徜徉我佛无上甚深微妙法了,小沙弥如是想,便不觉扫雪之务枯燥。
邦——邦——邦——
师兄又敲着他那块快被打烂的木板,提醒大家早课的时辰到了。小沙弥望着扫到一半的塔林,有些为难该如何抉择。
“释净。”师父的声音传来:“下山去。”
“下山去,见众生,方知众生苦。”
小沙弥张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眼神中写满疑惑。师父说的,必有师父的道理,只是接下来自己是要去做早课,还是清扫这剩下的一半塔林呢?
“释净,下山去吧,人间自见慈悲。”
小沙弥心中问道:何为慈悲?
师父道:“慈爱众生,给予快乐,怜悯众生,拔除其苦,同感其乐,同感其苦,此为慈悲。”
小沙弥还是先扫完塔林,同师兄们道别后,收拾包裹下山去了。
同行的,还有师弟释澄。
山中不知岁月,古刹自是一片冰寒天地,山外却是春暖花开的情景。下山途中正直桃花抽芽,小沙弥想知道慈悲是否在这桃花之中,便与释澄等待桃花盛开。
桃花渐次开放,小沙弥很开心。他在心中为漫山桃花一遍一遍诵读经文,以期这桃花能感知佛法带来的安宁喜悦。
花儿开了又谢,枝头昂扬着的在傲视春风,满地零落的,便是要销化成泥。短短几日由盛而衰,轮转之间叶芽便要舒展了。小沙弥侧头望着花枝上如塔林积雪般的桃花,轻轻叹了口气。花儿在世不过几日,也要如此努力盛开出一树芳华。
小沙弥拾起一袋飘落的桃花装入怀中,黑白分明的眼睛转瞬便不见了悲哀。花谢了,自是因为花儿与树的缘尽了。花开为因,结子为果,世间万物自在玄妙,妙法无量。
释澄有些难过,他为飘落的花瓣诵了几遍超度的咒语。
二人行囊中的干粮眼见便要告罄,于是相携继续前行。于红尘滚滚之中化缘寻法。
新长的头发青碴有些扎手,青蓝僧衣带着一路风尘,在五月天,二人来到陶林镇。
闹市里有一啼哭妇人,苦苦哀求药铺掌柜能为卧病在家的夫君赊药。伙计一边推搡一边骂了声晦气。年轻妇人啼哭不止,围观邻里均对伙计指指点点。
“悬壶堂又非善堂,赊了这家便有下家。长此以往又要掌柜一家如何过活?诸位若是当真同情,便慷慨解囊替她付了药钱。”
众人见此便摇着头纷纷散开,对门的一位老妪攒出一把“慈悲”泪道:“这林家娘子也是可怜,年纪轻轻便是要守了活寡。”
“顾嫂为何如是说?”
“诺,你有所不知呀。这林家娘子过门不过半月,上面便说是要征兵,可怜那林家后生一届书生也被捉去充数。一年之后被人给抬回来,欧呦,老婆子我见了真是不忍心呐。你们是不知道哦,林家后生没了一条腿,整个人也病恹恹的,大夫说呀,没几日可活的。”
街坊一人掬出一把同情泪,话语间满是哽咽。
小沙弥摇了摇头,上前扶起哽咽不止的林家娘子。从怀中取出刚化的干粮。
“你这小师傅,我要这干粮有何用?”林娘子苦笑一声:“多谢小师傅好意,只是莲娘没什么可布施的,还要小师傅施舍,实在惭愧。”
小沙弥摇了摇头将干粮推给林娘子,在心中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
待二人走远释澄问道:“师兄为何不帮帮林娘子?”
小沙弥摊开手虚虚一托,笑着摇了摇头。
释净叹息道:“只可惜僧人苦行,别无长物,纵使想帮,也有心无力啊。”
释澄突然一拍脑袋道:“我看这林娘子也是善男信女,不若我们求本地沙门出手相助?”
小沙弥摇了摇头,面露难色。
释澄沮丧道:“也是,时间疾苦千千万万,张家之后还有李家,无穷无尽。都说佛法无量。可我佛当真能普渡这苦海众生吗?”
小沙弥不知道答案,也苦苦思索起来。
半个月后,林家后生去世,家徒四壁的林家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凑不出,林娘子含着泪用草席卷了夫君的尸身。
释澄诵经,释净击罄,两个没受戒的小沙弥斗胆为林后生举办了超度法事,十二个时辰不停不歇。待后来,释澄喉咙肿痛,连喝水都痛得不行。
待早已发臭的草席**草下葬后,林娘子烤了许多干饼想送。她呜咽之中满是对生活的无奈。一家老小都要她照顾,这以后可要如何活呀!
这个问题小沙弥也没有答案,他只能在心中祝福林娘子能得遇贵人,否极泰来。
秋风浩荡,满树黄叶垂垂老矣,没多久就随风散落。一如春花谢落,年岁凋零。
二人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地挨到永宁城。
永宁城的粮商大户,钱家老太爷已是弥留之际。
秋日收获,本地沙门亦要秋收忙碌,努力攒了人手后还是缺两个,于是便找来云游僧释净释澄来凑齐人数。只待老太爷驾鹤西游,便开坛做法,往生超度。
小沙弥摸了摸新剃的头,数着念珠,在心中一声声诵念佛号。
老太爷躺在檀木大床上,混沌的眼睛里两道精光迟迟不愿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