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一张木桌子边。
桌子有些年头了,清漆过的桌面上有好几条不怎么起眼的裂纹,爬虫一样蜿蜒。
桌上放着一个有些破旧的粗陶茶碗,对面站着一个人,横着一条土砌的灶台。
虽然那人背对着,但他却莫名觉得这个人他认识。不但认识,还是老友。
有什么清浅的味道弥漫在鼻端,他听见自己唤,茂宸。
眼眶忽然有些湿润。眼一眨,果然有温热的液体直直落下,打在了手背上。
奇怪,怎么哭了?
那人转过身来,果真就是。他清楚地看见对方身上的蓝灰军装,干净笔挺,严肃而有些刻板。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身上也穿着这样一身衣服。明明他不喜欢穿军装。
军官伸出手,手中竟是一把小茶壶,往他面前的茶碗里倾倒。他笑,茂宸,你什么时候开始鼓捣这些了?
军官扫了他一眼。
他低下头。茶是红茶,色泽浓厚汤色清澈,是上好的茶。他听见军官说,才学的,泡给你尝尝。
他听话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果真有暖流入口落腹,连带着全身都温暖起来。但是清浅的香气,却并不因这一口茶而浓郁多少。
他笑,茂宸,你这不行啊,这茶没味道啊。
军官却并未抬眼看他,兀自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他看不见军官的动作。
茂宸?
茂宸?
他连唤两声,军官都没有任何反应。他忽然就不想再开口了,等着看军官什么时候回答他。
一闭嘴,周围便安静下来。他甚至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呼吸。
淡淡的阳光斜进来,在军官洗得发白的军装上横出泛着金色的一条路。他莫名想起了另一样东西,很久没看见了,是挂在肩上的红绸。
象征喜庆的红绸。
挂红绸的人不是军官。
他不知道他沉默了多久,他觉得军官像是一尊雕塑。
他站起身来,两步上前想看看军官在干什么。但是刚跨出半步,脚尖就撞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像一堵墙。
他愣了愣,伸出手去摸索。触手是一片冰凉硬实。一道透明的屏障横在了他和军官之间。
是玻璃吗?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他便释然了,是玻璃。那么这就像上海那些遍街的橱窗。他只是个客人。
那么那个穿着蓝布军装佩着枪的人呢?是橱窗里的模特吧。
如此一想,他再抬眼看时军装硬领上露出的一段脖颈在阳光下便呈现出木头的回环纹理。有些不协调,他有些想笑,却莫名觉得失望。
他回过头去,看见先前自己坐的位置后有一扇门。木质的日式拉门,浅金色的阳光从糊在门上的薄纸上滤进来,木地板上水墨晕染似地晕出光斑。
他上前两步,拉开了门。
门外竟是一片河滩,初冬时节已有些冰结。一只水鸟鹄立于滩上,它身侧是茫茫的一条大河,广阔的冰面在阳光下闪现出一片连绵的光。
那么熟悉。
巨大的喜悦击中了他,他几乎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这条河他已思念了许多年, 河滩,芦苇,河里的鱼,河上的水鸟,河两岸四季里的一切他常常反复反复地想起,烙印一样刻在血脉里。
现在这一切都重现于眼前。他站在熟悉的河滩上,望着一只熟悉的,羽毛洁白头颅高昂的水鸟。
他胡乱擦了擦眼泪,大步冲了下去。他听见薄冰破碎的声音,尚未完全冻上的泥滩黏着他锃亮的马靴,牵拉着他的脚步。水鸟被他惊动了,回身振翅向明媚的天光飞去。
他看着纯白的鸟影飘向湛蓝的天际,心知是追不上了。他想起一些熟悉的场景,一手探向腰际,想像以往那样用枪把鸟打下来。
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睁眼的时候,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