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可怜春半
明万历42年，冬。
“福王久不之国就藩，天下怨怅，国本飘摇，今太子既立，河山大固，请陛下勉抑父子之情，诏福王就藩！”
“太后寿诞未至，然弃陛下西去，太后生前就重太子，今福王滞留京城，东宫不安，请陛下赐福王之国！”
“陛下，洛阳一切事宜具已妥当，尊陛下钧旨！”
……
朱翊钧站在乾清宫的御案前，又一次想起了大臣们不依不饶的“攻势”，关于常洵就藩的争斗已斗了太久……实在是……累了，也倦了……
毕竟不是第一次败给朝臣了，早在立太子的诏书公布天下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输了，不是吗？
母亲啊母亲，您临终也不放心您的长孙，叮嘱儿臣不要废黜太子，可您可曾好好看过您的孙儿常洵一点？
也罢，已经是过了半百的年纪，再也不如年轻时那般踌躇满志了，甚至……连自己挚爱的儿子，也只能送他离开身边。
他身形不由晃了晃，内侍想来扶他，他轻轻摆手，不发一语。
“福王爷向万岁爷辞行——”殿外一声高唱。
一瞬，朱翊钧仿佛眸子都亮了几分，忙说:“传丶传罢。”
声音颇为喑哑，话才出口，竟然丝毫无天子的威慑。
在朱常洵进来的一瞬，朱翊钧有片刻失神，只是片刻，他轻叹一声，坐在龙椅上。
“臣，福王常洵，得陛下天恩，幸得就藩，忝列王爵，陛下恩重，授民授疆土，臣难报，唯恪守臣节，报效大明。”朱常洵已然跪下，朝他叩首。
“免罢。”朱翊钧抬了抬手。
目光暼见袍袖上的赭色龙纹，朱翊钧不由冷笑。
“爹……”朱常洵轻轻唤他。
朱翊钧站起，踱步到他身边，深深看着他，忽然笑了。
“洵儿……你当真很像爹爹年轻的时候呢。如今，你也而立之年了，真快。”朱翊钧拍了下常洵的肩，语带三分不甘，七分无奈，“是朕没用。”
常洵默然，忽而跪下:“爹，洵儿没有这个命，并不怪爹。”
伸手为儿子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鹤氅，之后便看向远方，似乎陷入渺远的回忆。
“你不知道，一切的错，都在我……”
常洵很少见父亲这样的凄然，忽而见他眼角有一点晶莹。
于是忙撇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接着，朱翊钧又问了很多，福王府的规模是否符合心意，洛阳的盐铁业也是你的，有任何事情，只管上奏，你我父子一场，不必羞于开口……还有洛阳的官吏，谁也不敢欺负你……
“洵儿……你这一走，爹爹惦念的人又少了一个，倘若爹爹大去，你可要记得，回来看爹一眼……”
朱常洵正要劝慰，就听见侍卫进来禀道:“时辰到了，请福王离宫罢。”
朱常洵复又跪下，深深扣了三个响头，哑声道:“儿子走了。”
行至门前，听见朱翊钧幽幽地唤了一声:“洵儿……”
朱常洵猛然回头。
朱翊钧负手而立，声虽然喑哑，却掷地有声:“除了储位，朕真的……什么都可以给你。”
常洵喟然，低声道:“儿子都明白。”
常洵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朱翊钧拿起御案上的金刀，将袖口上精致的龙纹猛然割下。决绝一扔。
“陛下——”
内侍不可思议地来拦。
精美的明黄色缂丝龙袖在空中飘飘悠悠，伴随着他苍凉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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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
翊者，辅也。坤为地，有象征皇后之意，翊坤，便是辅佐皇后之意。
尽管翊坤宫中所住的人，在他心中胜似皇后。
踱进去的时候，果然她在榻上睡着，泪痕如沟壑一般。身旁，女儿朱轩媁正在一旁坐着。明艳动人，却难掩悲戚。
朱常洵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阿，他走了，只怕轩媁定然难过。
“轩媁。”朱翊钧走过去看了看榻上的女人，用袖子为她拭去泪痕，掖了掖被子。“你娘……好些了吗？”
朱轩媁诧异地瞥了眼父亲的左袖口，心想父亲并没有短袖之癖，为何把好好的袖口弄成这般。但还是老实地回答道:“方才焚了安神香，母妃才睡下的，哭了许久。”
“她……有怨朕吗？”
“娘说……您废了她就好了，这样，便可以跟着洵哥哥去洛阳了。爹，我也舍不得洵哥哥……”
朱翊钧呼吸一滞。
“轩媁，朕是不是窝囊的紧？”他无奈道。
朱轩媁愣了一瞬，忙说:“没有的事，爹别再想啦，规矩是祖宗定的，无嫡立长，东宫本就是长子的位置。哪里是您的错啊？娘抱着洵哥哥画的仙鹤图哭，洵哥哥还是得去洛阳，爹您要是还不坚强些，叫孩儿和娘怎么办？您说是不是？”
说罢，轩媁一笑，尽管有些勉强。
“爹爹，女儿问您一个问题好不好？”
朱翊钧看着她，忽而笑了:“你说罢。”
“您为什么不喜欢皇长兄呢？”
好生直白的问题。
朱翊钧选择避而不答，只是“唔”了一声。
轩媁自知问不出了，于是换了一个问题道:“爹爹，您心里是我娘多些，还是母后多些？”
朱翊钧好气又好笑，反问道:“你说呢？”
轩媁道:“我娘多。”
朱翊钧忽然站起来，语声温和:“轩媁，爹爹可喜欢看你笑了。”
轩媁指了指自己:“我？”

“因为你一笑，像极了你娘从前模样。”
彼时，一切静好，锦瑟无双。
自己还是名叫朱翊钧的少年郎，她还是那个倔强如斯的女娇娥。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过了半百的年龄，老也老了，病亦不少，怨了，恨了，爱亦爱深，求未曾得……
苦亦已经占尽……
有些往事，还是不必想起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