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脱水楼】枉死城传说（夜倩第六世）

原以为还来得及补偿，只要正魔两道没有了，希乐，就自由了吧？
宁暮夕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主子，可她，正需要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来消灭希乐身上的禁锢。
但现在，来不及了。
自责之痛与爱子之心疯狂啃噬着暗花的心灵。
她跪下，重重地磕头，“求求城主救救我儿子，求求城主救救他，求你救他……求你救他……”
宁暮夕皱眉了。
暗花从来没在自己面前跪叩过，更没有如此乱过方寸……她一向都是沉静的……连生死，甚至魂飞湮灭，都能淡然面对……
“求求城主救他……求城主救救希乐……”暗花的气息快断绝了，连声音都是断绝的，整个身躯正在不断消失……但是，她不肯停止，只是拼命地叩头，叩头……
宁暮夕的双眉皱得更紧了。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是跟父亲吵架，他很辛苦才用小刀刻了一个威风凛凛的石老虎，很拙劣的手工，他拿去送给母亲，希望母亲，能对他笑，能对着父亲笑。
“很漂亮。”母亲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赞一声，然后，随手把石老虎搁在桌上，眼睛，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望向窗外的某个方向，出神，不再理会他。
后来宁暮夕才知道，那个方向，必然是母亲的奸夫所在的方向。
母亲爱的，只有那个奸夫。
她连他这个儿子，都不曾爱过，不曾用过心，去看看这个儿子，看看他眼中的渴望。
谁都会眷恋母亲的怀抱的，可宁暮夕自己知道，他被母亲拥抱的次数，少得，几乎可以数得清。
然后，竹儿，她的母亲，是个疯子。
宁暮夕不愿意去回忆聂心竹的童年，他讨厌聂心竹的母亲，那个疯狂的女人，让他觉得恶心。
不是说母爱，是天底下最伟大的爱么？
在哪里？
在哪里？
“求求城主，求求城主救救希乐，求城主救他……”暗花的声音低了下去，她已经，无法支撑了。
发髻散了，额头流血不止。
宁暮夕抬头，犹豫。
暗花叩头，义无反顾，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但无论还有多少，都要拿来为希乐的命运而努力。
宁暮夕笑了，“暗花，你不该死……至少现在，你给了我你不该死的理由。”抬手，一道纯正的气劲朝暗花射去。
“城主！”暗花睁大眼睛，一瞬之后，晕厥了过去。
“暗风。”
“是！城主”暗风应声出现，他一直没走远。
“我已经凝聚了暗花的真元……你把她带下去，为她疗伤吧。”
暗风抬头，空洞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遵命！”他恭敬地垂下头去，却见宁暮夕起身，不禁有些意外，“城主又要出去。”
宁暮夕答得有些离题，“安希乐，”他轻轻叹息，眼中，有着些许羡慕，“你真幸福。”

天快亮了，宁暮夕从晨雾之中缓步走来，颀长的轮廓逐渐清晰，袍子上落下了一粒又一粒晶莹的水珠。
王家别院近在眼前，施法打开结界的一角，进入别院的花园，宁暮夕第一眼就看见了在石亭中睡着了的聂心竹。
有点想笑。
因为聂心竹是蜷成一团睡着的，小虾米似的缩在石亭的一角，怀里似乎正抱着什么。
愉悦的笑容还没收起来，宁暮夕又皱起了眉头，朝聂心竹走去。
这小丫头，竟然穿得这么单薄在屋外过夜，真是欠教训！
晨雾逐渐散去，跳跃的光子蕴得聂心竹的身影分外柔和，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宁暮夕感觉自己有点迷了眼，在她身边轻轻蹲下……以前怎么没发现呢，竹儿，其实很美……
这是什么？
宁暮夕留意到了聂心竹紧抱着的东西——一件衣服，还没完成的男子长袍。
抬头，石桌的中央，有一滩红色的残蜡。
“看来是连夜做衣服，累得睡着了……是，做给我的吧……”
宁暮夕微微一笑，只觉得心里一片松软，却很充实，被塞进了什么似的。可是，是什么呢，却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来，无法形容。
其实，没想过这么快就回来吧？
他才离开了一天，不对，连一天都不到。
可是，他想她。
虽然这一整天，他所处理的每一件事，都是大事，关乎到胜败存亡的大事，他也自认为，他处理得很好。然而，看不见她，视线里没有她，他竟觉得灭顶的空虚。所有的空间，仿佛都藏匿着她纤细的身影，想不去看见，但总在恍惚间闻到一股甜美的气息，只属于她。
“竹儿，”圈抱着扰乱他心绪的人儿，拥进怀里，吻着她的头发，脸颊，滑嫩的，柔软的，有点凉。
是睡在外面，冷了吧？
叹气，宁暮夕抱起聂心竹，想带她回房睡。
被惊动的聂心竹有些不满地皱起了弯弯的眉毛，看来正做着一个好梦，被打断了，却又舍不得身周的温暖，撅起嘴往宁暮夕的怀里钻了又钻，象是要咬他一口似的。
“你这丫头……”宁暮夕摇头失笑，几步走进了聂心竹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上床，盖上被子，想拿走她怀里的衣服，好让她睡得安稳些。
哪知聂心竹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死拽着衣服不肯放手。
“比力气么？”
宁暮夕正要用力，想了想，突地低下头，吻住她的唇。
唔~~~什么~~~~~
梦乡之中的聂心竹感觉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温柔的，宠爱的，力道不是很重，淡淡的吻，好舒服，好舒服……
不自觉地放开了怀中的衣服，伸出双手，缠上宠溺的来源。
计谋得逞。
宁暮夕轻笑出声，将衣服拿开后想直起身来，却发现缠住自己的小丫头不肯放手，半梦半醒地贴上了自己，想要得更多……
舍不得放开怀里的温暖，宁暮夕闭上眼睛，搂住聂心竹柔软的身躯，自己也渐渐发觉，这样的拥吻不够，远远不够。
“哎呀。”宁暮夕忽然停止，轻呼了一声。
咦？
聂心竹如梦初醒地睁开眼睛，“暮夕哥哥？”她愕然，揉揉眼睛，“暮夕哥哥？”又问。
“不然呢，你以为是谁？”宁暮夕见她一脸的迷糊，笑，又皱起了双眉，“竹儿你别动。”
什么？
聂心竹随着宁暮夕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自己的发钗钩住了宁暮夕的头发，难怪他刚才会“哎呀”一声了。
“啊！”
聂心竹立刻捂住自己的脸，羞得垂下头去。
那么，刚才就不是梦了？她……她竟然这么主动……呃，虽说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
“暮夕哥哥！”聂心竹忽然抬头。
“怎么？”宁暮夕刚取下发钗，见聂心竹一脸严肃，不禁一怔。
难道他离开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聂心竹睁大眼睛看着宁暮夕，好像他是从石头里钻出来的。
“我——”宁暮夕笑得跌坐在床边，“竹儿，你非要用这种严肃的态度来问一个你早就该问的问题吗？”
我……
聂心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嘟起嘴，小声嘀咕。
“人家才刚醒嘛，一醒过来你就对人家那样，脑子里现在都还是乱乱的。”
宁暮夕当然是听见了，他忍住笑，从怀里拿出一长串的小玩意，“看看，喜欢么？”
“什么？”
聂心竹疑惑地看向那些东西。
光华灿烂的夜明珠。
极品的胭脂和腮红。
雕工精细的象牙梳。
香气四溢的珍贵配饰。
通透无暇的玉镯。
……
好……好晃眼……
聂心竹的表情怪怪的。
宁暮夕一直端详着聂心竹的反应，“不喜欢？……那就算了……”他倒也并无失望，手一挥，那些东西飞出窗外。
“喂！”聂心竹吓了一跳，心疼得要死，“很贵的，肯定很难买。”
“可你不喜欢，那就是废物了。”宁暮夕有些为难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奇怪了，不是说这些都是女孩家喜欢的东西吗？难道暗花骗我？”
少见到宁暮夕这般傻傻的样子，聂心竹捂嘴偷笑。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宁暮夕认真的按住聂心竹的肩膀，“苏杭的锦绣？还是什么奇花异草？琴棋书画？或者……啊，我给你买些可爱的小动物，怎么样？”
聂心竹不笑了，轻轻靠进宁暮夕的怀里，眼角眉梢，宁静而安详，“暮夕哥哥，怎么突然想到要给我买东西？”
“就是，就是想对你好一点啊。”宁暮夕搂住聂心竹轻轻摇晃，“我以前待你太差劲了，认识了这么多年，连你喜欢什么都不曾察觉。”
“我喜欢你啊。”聂心竹仰着脑袋，笑眯眯的。
“我不算。”宁暮夕目光柔和。
“为什么不算？”
“因为我不能现在就把自己送给你啊，总得等我们拜堂之后吧？”宁暮夕说得一本正经，到最后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想到哪里去了？！”聂心竹又气又羞地坐直了身子，转过身去不理他。
“我想歪了吗？”宁暮夕从身后环住聂心竹的腰，凑到她耳边，“你不想嫁我么？”
“哼！”聂心竹点头也不对，摇头也不对，索性捂住耳朵，来个掩耳盗铃，小嘴嘟得高高的。
宁暮夕乐得逗她，一时间，温暖的屋内只剩下他低沉的耳语，还有聂心竹不时地娇嗔与清脆的笑声。
太阳终于升起，跳动的光线洒满整个房间，浸满了快乐的温馨，在阳光之中肆意飞舞。
爱一个人，真的是一种，奢侈的幸福。


“不争斗，不流血，你就不会过日子了吧？”鬼琉走到月魔身边，不知是什么表情。
“你不觉得孤独么？三界之中，只剩下我们两个魔了。”月魔闭上眼睛，“我只是要我们的同伴回来，我们的世界回来，这有错么？”
“不知道。”鬼琉摇摇头，“几千年了，我已经忘记我曾经是天魔族了……真的，如果不是你再次出现，我真的忘了……月儿，你也忘了吧，这样会轻松一点。”
月魔紧闭的双眼开始颤抖，她好像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尘烟之中，长袍拂动，拿着剑，指着她，满脸愤怒。
他说，“你为什么非是月魔？！”
如果她能忘，如果她可以放下天魔族的包袱，如果……没有如果了，男人咬牙挥剑，纵身而上，剑光闪过。
自己感觉不到痛，双手离了琴弦，慢慢倒下。
如释重负，却又那么的不甘，不舍。
“你为什么非是月魔？”那个男人放下沾血的长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是否带着胜利的快感。
“啊！”月魔一惊，立刻睁开双眼，“鬼琉！”
鬼琉站住，“怎么？”
“我不会停止的！”月魔的双手紧握成拳，“我已经放弃了太多太多，我不能停止！告诉我——”她的目光越来越冷，“宁暮夕到底要央求你做什么？一定是大事，否则他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我！”
鬼琉回避着月魔的目光，不想说。
“告诉我！”月魔的声乐越发尖锐。
鬼琉皱眉，“月儿。”
“告诉我，鬼琉小仆。”月魔放软了声音。
小仆么？那是天魔在时，月魔常对自己的称呼。
“宁暮夕要我杀了聂心竹。”鬼琉暗自叹息。
什么？
月魔想了想，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宁暮夕已死，聂心竹是人，他们毕竟阴阳相隔，枉死城的魂魄，到了一定的修为，便不会再老化，就跟冥府里的魂魄一样，若等不到合适的转世时机，也不会老。因此宁暮夕若想和聂心竹厮守终身，是不可能的。”既然开了头，索性都说了吧，“所以宁暮夕希望我能推倒聂心竹的生命烛，让她也进入枉死城，这样他们就一个同在一界，再无隔阂了。”
“可宁暮夕也绝对不会再还阳成人。”月魔完全明白了，“他明知道他的肉身在我那里，却什么都不提，因为那小子也怕吧？虽然他口口声声不相信命运，但若真的还阳，就终有转世的那天，这才第六世，他怕，他怕轮回到第七世，还会和聂心竹成为怨侣。”说着说着，月魔冷笑出声，“宁暮夕，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胆量呢。”
“只有爱，才会怕吧。”鬼琉耸肩，“在聂心竹出现之前，暮夕怕过谁？其实他怕的是失去聂心竹，如此而已。”
月魔不答，因为鬼琉说的的确有理，“不过，那小子为什么不逼问我他的肉身在哪里？销毁了肉身，不久一了百了了吗？”
“你会回答吗？”鬼琉看了月魔一眼，很笃定。
的确不会。宁暮夕和鬼琉都很了解她。
“那你为什么还不推？”月魔迎上鬼琉的目光。
“因为聂心竹还不知道这事，暮夕说那女孩子这些日子以来接连受了太大的刺激，得缓缓再跟她说这些。若聂心竹答应了，我再推到她的生命烛也不迟。”
“他倒知道疼人啊。”月魔笑得有些讽刺，“鬼琉，”她收起笑容，“我不会给宁暮夕这个机会的。”
还有一世，七世怨侣必须转世！否则即使此世成，没了来生，也一样什么都没有了。
“可我已经答应暮夕了，否则他就会杀了你。你伤得很重，不是他的对手。”
“如果你真敢这么做，我会在这之前要你魂飞湮灭！”月魔不是在开玩笑，谁都不能阻止七世怨侣的诞生！
“随你。”鬼琉转身走开。


暗影跌跌撞撞地冲入荒山深处，用尽全力飞纵穿梭，终于双腿一软，跪倒在了一条不知名的山涧边上。
“哗！”
惊起无数水花飞溅。
哆嗦着，惊恐地往后看，没人跟来，没人跟来……
暗影的眼角不断抽搐，仿佛身后有一头择人而噬的妖兽。
“哗啦。”双手掬起几捧涧水浇在脸上，水珠滴滴答答的滑落，却无法熄灭暗影心头的恐惧。
“怎么会又见到那家伙了呢？他怎么会在附近？！”
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暗影冷得直打颤，凌乱的水面上，映照出一张害怕到扭曲的脸庞。
灵峰上人。
暗影永远也无法忘却的噩梦。
不，暗影相信，对于阴月皇朝所有参加过那一战的门人而言，那都是心头永远无法抹去的阴影。
可怖的阴影。
暗影生前，是阴月皇朝的血魔，好战，好杀，他以血为食，第五代圣君常笑他，说，暗影，你心里的血，是不是太烫了？好像一天不战斗，一天不溅一身的血，你就不舒坦。
说这话时，圣君已经很老很老了，他只有一个儿子，叫六道，谁都知道，他是未来的圣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地龙探子来报，玄心正宗要派大军歼灭宁氏一族。
圣君很生气，气到用力咳嗽，他说，他要保下那一族。
可惜老天没给圣君这个机会，一个纤细的影子挟着一把古琴出现了，魔宫生灵涂炭，没有余力去帮助人间的宁氏。
暗影很幸运，不，那个时候，他还是血魔，因为在月魔之乱以前，圣君已经下令让血魔带领一小批魔宫弟子去帮助宁氏一族迁徙，分散，安顿到安全的地方，以至于他，没有死在天魔幻音之下。
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族群呢？
血魔在看到宁氏族长第一眼的时候就明白了。
那是一个魁梧的汉子，象一尊铁塔，眼睛却瞎了一只，用眼罩罩着，人们都说，那是他小时候一次打猎的事故造成的。
宁氏族长取下眼罩，他的眼睛好好的，只是，闪烁着红色的魔光，就一只，另一只，只是寻常人类的眼睛。
“你是人魔的后代？”
宁氏族长落寞一笑，“可惜我不是完整的魔。”
人魔之子，起因定是一段凄美曲折的爱情，但血魔懒得了解那么多，他只知道，差不多几百年前，一个女魔爱上了一个凡人，还诞下了孩儿，千篇一律的故事。
当时还是第三代圣君，他大怒，愤怒之余，更多的是伤心，因为那个女子，是他的未婚妻。
天大的耻辱，魔宫上下所有人都要求圣君杀了那对背叛他的男女。
圣君没有，相反，他善待他们，由于那个凡人娶了个妖精，生下的孩儿双眼血红，危在旦夕，被人类四处追打，只能逃到了魔宫。圣君出手救了他们的孩子，那对夫妻羞愧不已，发誓子子孙孙都是魔宫的奴仆，为阴月皇朝效力。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宁氏一族就此繁衍。
几百年过去了，魔族的血液越来越淡，现在整个氏族里，就只有族长还保留着魔气，不过那碍不着什么，宁氏一族都遵从祖训，为魔宫效力，他们尊敬乃至崇拜魔神，在人间努力做着一些魔想做，却无法做到的事。
终于，惹恼了玄心正宗了。
“圣君命我来帮你们迁徙。”血魔重复着君命，“不要跟玄心正宗正面对上，你们没有胜算。”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妖便满面是血地扑了进来，“血魔！玄心正宗——”没有下文了，他倒下了……
“竟然来的这么快？！”血魔吃了一惊，随即省悟，“有叛徒？！”
“夫人呢？”宁氏族长看向下人。
“刚……刚出去了……”
“果然是她。”宁氏族长落寞一笑，好像并不意外。
“搞什么？！你老婆是奸细？！”血魔大怒。
“我做不到当年第三代圣君做的事。”宁氏族长拿起一边桌上的小拨浪鼓，摇着摇着，微微一笑，“成全他们，还救他们的孩儿，胸怀太宽广了，我做不到……血魔，你知道么？我有个儿子，七岁了，他身上，没有魔气，他不是我儿子……孽种，你们会付出代价的。”
血魔听不懂，也不想听，他冲了出去，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他看到了灵峰上人。


“暮夕哥哥，你怎么了？”聂心竹见宁暮夕突然不说话了，忍不住摇了摇他的衣服。
“我——没事。”宁暮夕想了想，“竹儿，我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好吗？”
“你的朋友？”
“暗风，安公子，你们出来。”宁暮夕扬声。
“城主？”暗风似乎吓了一跳。
“出来吧，你不是说办妥了吗？”宁暮夕揽着聂心竹的腰，面向二人声源处，片刻过后，暗风带着安希乐解除隐身法，出现在聂心竹的面前，两人神色各异，尤其安希乐，表情奇特之极。
“暗风，我的属下，安希乐，朋友。”宁暮夕悠然指向面前二人，随后又指向怀中的聂心竹，“竹儿，我的未婚妻。”
暗风看了宁暮夕一眼，露出笑容，拱手，“城主夫人。”
安希乐扇子一收，也露出笑容，只不过这笑容要比暗风亲切多了，他也拱手，“嫂夫人。”
眼看这俩人竟是隐身出场的，聂心竹本有些害怕，但既是宁暮夕的朋友，而宁暮夕也是第一次介绍朋友给她认识，还是以未婚妻的身份，想到这里，聂心竹连忙还礼，礼数还甚是周到，“二位好。”
“不用这么客气了，以后大家就熟了。”宁暮夕放开聂心竹，迎上二人，“好了暗风，你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和竹儿成亲，马上。”
暗风又是一怔。
“你帮竹儿一起打扫一下新房和喜堂吧，”宁暮夕转向安希乐，“我要和安兄也很久没见了，要好好谈谈。”
“是该好好谈谈。”在聂心竹看不到的方向，安希乐的眼中净是怒气。
“那我给你们准备些点心好不好呀？”聂心竹走了过来，自觉该当起“妻子”的责任。
聂心竹一走近，安希乐立刻收了怒气，礼貌地欠了欠身“不敢麻烦嫂夫人。”他看向聂心竹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还有丝丝缕缕的不忍。
“请。”宁暮夕指向后院。
后院的距离并不遥远，却可保证聂心竹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
“谢谢你没有揭穿。”宁暮夕在后院站定，背对着安希乐。
“我可不想死，以你的身手，我还没开口就该见阎王了。”安希乐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的笑容，“其实你明明已经算准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吧？所以才让风叔叔把一切都告诉我。既然如此，你如今又何必谢我？”说罢，安希乐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更何况无论站在什么立场，我都不希望看到七世怨侣促成，若说出了真相……只怕不成都不可能了……我又杀不了你，总不见得去杀无辜的聂姑娘。”
“谢谢你。”宁暮夕还是那句话，“谢谢你认为，竹儿是无辜的……你是个十足的好人，从来都没有人认为竹儿是无辜的，正魔两道和我，都没有这么认为过。”
“我不说出真相的理由还有一个。”安希乐的怒气稍稍收敛了一些，“你是真的爱她……看她刚才的样子，也是离不了你，不知道真相对她来说，会比较好。”
“谢谢你怜惜竹儿。”宁暮夕没有改变过道谢的口吻，“也谢谢你，没有让我后悔没杀你，没有让我后悔救了你。”
“不要以为你救我我就会感激你。”安希乐握紧了手中的扇子，“你把我娘当成杀人的刀，你信不信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信，”宁暮夕当然不怀疑，“我一直知道你很孝顺。”
“在你们都进入枉死城、破除宿命之前，我会一直待在这个阵法里，让魔宫的人找不到我。”
“安希乐，跟你说话真的很省力。”宁暮夕终于转身，看向安希乐，“看在你这么通情达理的份上，我也答应你，如果我和竹儿破除了宿命之后，玄心正宗不再追杀我们，我就解散枉死城内的怨灵，不再叨扰人间。”
安希乐看了宁暮夕一眼，后者耸肩，“你不能否认玄心正宗里总有些顽固的人，即使我和竹儿都不能转世了，他们还是会固执地认为怨侣必杀吧？”
玄心正宗里的确有这种人。
安希乐无法否认。
“我不是一个挨打不还手的人，想犯我，我会先犯他。”聂心竹不在眼前，宁暮夕的脸上便再无一丝暖色，“而你不同，你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宁愿委屈自己，也希望将你禁足十几年的玄心正宗平安。”
“跟你说话也很省力。”安希乐倒是开始笑了，“也对，我想当好人，可我没资格要求所有人都是老好人……宁暮夕，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一定会跟你算我娘的这笔账的，还有聂家满门的血债。”
“聂家的事跟你有关么？”宁暮夕反问。
“行云是我的朋友，下手的是我亲娘，聂姑娘我要瞒她，她永远不能知道，所以——”安希乐抽出扇子，指向自己，“我不得不跟这件事有关……宁暮夕，我知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也知道，我远远不是你的对手，但凡事，都该算个清楚。”
“不杀你会不会是一个错误？”宁暮夕的脸色一沉，眼中隐有杀机——他不喜欢放任威胁的存在，十几年来的残酷经历已经教训过他无数次，一点小小的威胁，都有可能酿成无法弥补的惨祸。
“暮夕哥哥，过来一下好吗？”聂心竹的小脑袋忽然从墙后探出。
“怎么？”宁暮夕扬起笑容迎了上去。
安希乐起初是真的全神戒备了，散发出杀机的宁暮夕，可怕得出乎他的意料，可是，现在……他转头望向和聂心竹低声软语的宁暮夕，简直象是换了一个人，或者，做了一场梦。
“不行，不能让暗风去买我们成亲的物品。”宁暮夕否决了这个建议，“我们成亲的东西我得亲自买，我不想委屈你。”
“我才不委屈呢。”聂心竹嘟着嘴，她就是不想跟宁暮夕分开嘛，又不能跟他一起出去。
“说不行就不行。”宁暮夕态度坚决，“你在这里等着，陪安兄说说话，我这就去镇上，东西买回来就跟你成亲。”
“这……好吧。”聂心竹也为宁暮夕对她的在乎而心感甜蜜，“那你要答应我，快去快回哦。”
“放心。”宁暮夕用力握紧聂心竹的手。
远处的安希乐望着聂心竹幸福快乐的笑容，暗暗摇了摇头，“没告诉她是对的……萧姑娘，你的话真的不错，真相有的时候，未必就是好的……不好的话，就别说了……”


七 堤溃
“安公子，喝茶。”聂心竹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到安希乐面前的桌上，两只手局促地揪着衣角。
“谢谢嫂夫人，”安希乐礼貌地点点头，望向门外，宁暮夕正与暗风离开结界，呵，他竟然把聂心竹单独留在我面前，倒真放心啊，也不怕我一时不小心说溜了嘴……
“安公子，茶不好吗？”
什么？
安希乐转头看了聂心竹一眼，她正担心地望着自己，呐呐地出声，“你都不喝。”
“哦，那是因为我不是很渴。”安希乐被聂心竹看得不好意思，连忙低头喝了一口，“很不错，很香的茶。”其实没什么“错不错”的，安希乐本就不好饮茶，只是纯粹的客气。
“那就好。”聂心竹松了口气似的展颜一笑，“别院里找不到好茶叶了，只有这一种，我还怕你不喜欢。”
她很惶恐，也很胆怯……
安希乐一皱眉。
不对，不是胆怯，只能说，她，害怕别人不喜欢她，尤其自己还是宁暮夕的“朋友”，也很可能，是她第一个“朋友”吧。
安希乐以前偶尔曾听聂行云提过，聂心竹，是一个从小就等于被遗弃，被厌恶的孩子。
没有人喜欢她，关心她，才养成了她如今这种性格吧。
安希乐想起自己从小被禁足的日子，虽然孤独，可是，却是被重视的，哪怕他只是打了个喷嚏，都有一大堆人围着他紧张兮兮。
陆澄然常常来探望自己，关仲君虽然总凶巴巴的，可也不时教他些东西，还有失踪已久的灵峰上人，总喜欢把还是个孩子的他抱在膝盖上，给他玩自己的葫芦。所以无论如何，说到底，自己终究还是个“好人”。
那宁暮夕呢，同样的不自由，同样的孤寂，他过的日子，又是跟自己与聂心竹完全不同的吧？充满了血腥，杀戮，征服，算计，不择手段，所以他是“坏人”，其实又“坏”在哪里。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想来想去大概就只有萧姑娘稍微幸福一些了，至少，可以过寻常的日子，不好不坏。
“嫂夫人叫我希乐就行了。”想到这里，安希乐的眼中多了几分怜惜，“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必太客气。”
“嗯，那你也叫我竹儿好啦。”聂心竹笑得自然了些，眼珠子一转，“希，希乐你先坐一下，我去其它几间屋子整理整理，看看有没有成亲适用的东西。”
“要我帮忙么？”安希乐起身。
“不必不必了。”聂心竹双手乱摇，“我自己去行了。”说着她转身就跑出了房间，似乎还有些慌张，好像很着急去办什么事。
“这么急着出嫁呀？”安希乐摇头失笑。
等等，不对！
安希乐脸色一变，他好像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聂心竹片刻不停地奔进了柴房。
关仲君已经醒了，双眼无神地靠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满身的血已经凝固，远远看去，仿佛穿了件暗红色的袍子。
“你没事吧？”聂心竹焦急地走到关仲君身边蹲下。
关仲君看到聂心竹，眼中立刻有了光芒，他张口，嗬嗬叫着，仿佛想说些什么。
“你别嚷！”聂心竹连忙捂住他的嘴，“暮夕哥哥有朋友在这里，让他听到了我就没办法放你走了！”
放我走？
关仲君一怔。
为什么？
聂心竹放下双手，微一犹豫，还是开口问道，“你是暮夕哥哥的亲生父亲吧？”
关仲君瞪大了眼睛，连带刚到窗外查探的安希乐也吃了一惊——关师叔？宁暮夕的生父？这……怎么会？！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了，我没记错。”聂心竹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我还记得，那天我被一个妖精抓走，她说我是你命定的儿媳，我也才知道，我跟暮夕哥哥是七世怨侣，所以我才猜……原来真的是这样。”
安希乐惊疑不定地望着柴房内的二人，看起来关师叔伤得很严重，不行，得救他，不过聂心竹到底要做什么？
“你不要怪暮夕哥哥，他不知道你是他爹，我也不敢告诉他，怕他受不了……”聂心竹解开绑住关仲君的绳索，“暮夕哥哥是为了救我才伤了你的，请……请你不要怪他。但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怎样对你，我不能让他继续伤害自己的生父，所以才好不容易想借口把他骗走了好放你，你快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因为我们很快就不是七世怨侣了。”


关仲君的手脚得了自由，但一时又麻又痛，还站不起来，听得聂心竹说很快就不是怨侣，忍不住又生疑惑。
“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聂心竹主动回答了他，“我会跟他回枉死城，我们不转世了，所以你也不必追杀我们了，是不是？”
“未必啊，”安希乐眉头大皱，聂心竹显然并不了解玄心正宗某些顽固的理念，她只是把一切都想得很美好，很简单，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自己还象一张不谙世事的白纸。
关仲君怔了半晌，忽然拿过一根柴枝，在地上写道——你们真的要成亲？
“是的。”聂心竹的脸一红，还是点点头，“虽然，我说现在成亲是想骗他出去买东西啦，”连想出来的借口都这么拙劣，什么死了会变难看，也亏得暮夕哥哥相信了她，还顺着她……不过这一点她倒是赌赢了，暮夕哥哥一定会亲自出去买成亲的东西的，因为他重视她，不会委屈了她……想到这里聂心竹既感甜蜜又感愧疚，毕竟是自己在骗人么，“不过我们是真的要成亲哦，除了他我谁都不嫁。”
关仲君又怔了一小会儿，再次写下一行字——好好照顾他。
“你不怪他了？”聂心竹看向关仲君的咽喉。
我没资格。
关仲君写完最后一句话，抹掉，摇摇晃晃地起身，聂心竹想扶他，微一犹豫，还是把手缩了回来。这一伸一缩当然瞒不过关仲君的眼睛，他想了想，又弯腰写下一行字——你若记仇，大可杀我出气，不要迁怒暮夕。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聂心竹有些生气地反问，“我是生你的气，但不是因为你追杀过我，更不是因为……你逼我杀了这么多人……人是我杀的，罪孽是我的……”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但我一定不会让暮夕哥哥为我担心的，我会好好的……”
她是为了暮夕撑下来的？
关仲君一惊。
那若她知道了，这一切本就是暮夕带给她的……她会怎样对他？！幸好她不知道，幸好……
“我生你的气，因为你差点毁了暮夕哥哥的一生，都是因为你，勾搭了有妇之夫又不负责，害得暮夕哥哥杀了——”聂心竹说不下去了，想到宁暮夕的童年，她就心痛不已，“如果不是因为不想暮夕哥哥一错再错，伤害自己的生父，我才不会诈他，更不会救你！”
关仲君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转身迈出柴房。他伤得太重了，心思又烦乱，虽说无论如何，七世怨侣能成亲总是好事，但内心深处总无法相信怨侣能破解宿命……但，那是自己的儿子呵，他一定要幸福，他也会幸福的，他们会顺利成亲的……
关仲君拖着疲累的身子朝结界外走去，他实在是太烦乱了，以至于没有发现，七世姻缘就站在自己身后。
“希乐！”
随后出来的聂心竹看到房外的安希乐，顿时吓了一跳，“你——”
安希乐目送关仲君消失在视线之中，转身，对上聂心竹，他正要开口，聂心竹已经出声了——
“不要让暮夕哥哥知道。”聂心竹满脸央求地看着安希乐，“你就说是我心太软，放了人，别告诉暮夕哥哥他弄哑了他亲爹，他已经杀了他母亲了，我怕他受不了。”
没什么受不了的吧？宁暮夕那样的人，是没什么受不了的。
但聂心竹，是真的不希望宁暮夕受到一点伤害。
“我刚来，可不知道柴房里有人。”安希乐耸耸肩，“至于人是怎么走的，我就更加不知道了。”
“咦？”聂心竹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谢谢你。”
“原来你是骗宁暮夕的，你只是想找机会放人。”安希乐觉得有些好笑，“那你直接说你肚子饿了不就是了？他一定会立刻下山给你买好吃的。”
聂心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算什么意思？
“我是想找机会放人，可我也是真的……真的想嫁给暮夕哥哥……”聂心竹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嘴里呐呐的，想说什么，“其实我早就想嫁他了……这不，这不一举两得吗？”越说脸越红，聂心竹转身一溜小跑，羞得奔回了自己的房间。
安希乐又笑了，这次，算是带有祝福的笑容。
宁暮夕，你还真是幸福，得了这么一个干净善良的宝贝，全心全意爱你，只为你着想，虽说有些自卑，有些小心翼翼，但也不乏勇气和坚韧……
可是，这样的女孩，一旦认定了什么，恐怕就很难回头了吧？
安希乐有些不安地摇起了扇子，他总觉得宁暮夕现在是在走钢丝，一旦钢丝断了，他要面临的，将是无底深渊。

王家的别院，一片死寂。
安希乐终于又听到雨声了，雨势似乎小了一点，他又抹了抹眼睛，抹去雨水，可还是不能看清楚什么，准确地说，他是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
一地的残花，破碎的红色，落在他的脚下、鞋边，却还娇嫩的，承受着雨水的侵袭。
“你不喜欢？”宁暮夕倒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轻轻蹲下，一枝枝花，他慢慢地捡起，“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再做一个给你。”
聂心竹痛苦地闭上眼睛，纤细的身子晃了晃，在雨幕之中，竟显得比花瓣还来得孱弱。
竹儿？
宁暮夕心有所感地一抬头，聂心竹倒了下来。
“竹儿！”聂行云吓了一跳，几步冲上接住聂心竹，“竹儿？！”聂心竹已经晕厥了过去，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几乎要在雨水之中消散，“喂，竹儿，竹儿！”聂行云慌乱地拍打着聂心竹的脸庞，“你不要吓我！”
宁暮夕直起身来，目光有些凝滞。
“竹儿，竹儿！”
聂行云一声声的喊。
可四周的空气，不，是气流，似乎，越来越压抑了，不对，不是压抑，是什么呢。
安希乐的心越跳越快，暗风放开了安希乐，走到宁暮夕身后，“城主——”
宁暮夕没有回答，有些怔怔地望着聂行云怀中的聂心竹。
聂行云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抬头看向宁暮夕，宁暮夕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只是望着聂心竹出神。
“你，你不要过来。”聂行云护住聂心竹，慢慢后退。
“站住。”宁暮夕开口，轻轻的，聂心竹好像要离开他的视线了，聂行云还在后退，“站住！！！！”他厉声大喝，一步步朝聂行云逼近，伸手，“把竹儿还给我！”他的脸色变了，这样的脸色，让身后的暗风熟悉而又陌生……
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宁暮夕呢？
是他血洗枉死城的时候吗？
好像很像。
但……又不太一样……
更凶残了吗？
还是……
“城主——”暗风上前一步，拉住宁暮夕。
“滚！”宁暮夕回手一掌拍在雨幕之中，雨水顿时凝结成了一束尖锐的雨箭，笔直击中了暗风的胸膛。
“呃！”
暗风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宁暮夕的半边衣襟，还有他的脸，滴着血水，可怖到了极点。
“城主！”暗风捂住胸口跪了下去。
风叔叔。
安希乐一惊，纵身上前拦在宁暮夕和聂行云中间，“行云，快走！！”
“那你呢？”聂行云又退一步。
我……我也不知道。
安希乐全神戒备地看着已经濒临疯狂的宁暮夕，不知道自己能挡几招，“白痴，还不快滚？！！！”
“你站开，我看不到竹儿了。”宁暮夕收回掌力，“你挡着我了……”他的目光并没有焦距，他似乎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谁，也不在乎，“为什么你们都要挡着我？！！！”
“玄心奥妙——”虽然玄心奥妙诀还不纯熟，但此刻无法可想了吧，安希乐咬牙捻出法诀，“万法归一！”
一道纯正的光束从指尖迸射而出，强大的气流再次在安希乐体内四处乱窜。
“不能倒下！”安希乐一咬牙，站稳了马步，只要宁暮夕避开了玄心奥妙诀的攻击，他就可以趁隙带聂家兄妹离开了。
然而宁暮夕却并没有闪开，他的眼睛根本没看向安希乐。
“砰！”
玄心奥妙诀的气劲正面击中了宁暮夕的胸口，他的身子猛然一晃，却没倒下，玄心正道的至罡之气几乎击碎了宁暮夕赖以生存的元神。
这可是玄心奥妙诀啊，虽然不纯熟，但终究是无上道法，更何况宁暮夕没有肉身。
“你……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可以躲开的……”
“闪开！”宁暮夕一手扯开施法后失力的安希乐，几步冲到聂行云跟前，后者条件反射拔剑刺去，他却依旧不避不闪，伸手夺过了聂行云手中的聂心竹，紧紧抱在怀里。
“嘶啦”一声，宁暮夕的发髻被聂行云的长剑所割裂。
安希乐见状更惊，若不是聂行云剑法不精，这一剑刺中的可能就是宁暮夕的天灵。
“没事了。”宁暮夕强忍着喉间的一口鲜血，小心翼翼地抱着聂心竹，“没事了竹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绝对不会……你爱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雨渐渐小了，散落在天地之间的只余阵阵雨后的阴寒。
聂行云突地打了个寒战，他终于有些反应过来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灭门凶手的出现，竹儿出现，竹儿晕倒，然后，那个凶手抢走了竹儿……那不是个凶手么？那不是个魔鬼么？他是魔鬼吧……可是为什么，抱着竹儿的动作那么轻柔，小心翼翼的，唯恐弄坏了她，弄疼了她。
脑子好乱啊。
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一件连着一件，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怎么面对。
想伸手捂住额头，剧烈的疼痛传来。
“啊！！”聂行云一咬牙，右臂，断了，好痛。
痛感，是现在聂行云唯一的感官。
安希乐已经没余力去管聂行云了，他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又使用了一次玄心奥妙诀，他暂时没了站起来的力量。
可是怎么办呢？
七世怨侣怎么办呢？
聂心竹已经知道了真相，此世的怨侣成定了。
杀……
安希乐握紧了手中的扇子，无论如何，他是在玄心正宗长大的。
可是，闭上眼。
宁暮夕几近扭曲的容颜，聂心竹毫无血色的脸庞。
他们到底碍着谁了？
他们相爱，不是么？若无宿命压迫，也许他们会成为一对很幸福的爱侣。
不！也许还有的救！
宁暮夕是枉死城中的魂魄，只要聂心竹也进了枉死城，就安全了，即使积攒了六世的怨气，没了最后一世，也是不成的。
能救的，决不杀。
能成全，决不毁。
安希乐不愿意做一些使人痛苦的事，也不喜欢。
但是枉死城……不对，宁暮夕已经把正魔两道惹火了，他们会毁了枉死城的，没了枉死城，那怎么办呢？
也不对吧，宁暮夕不会坐以待毙的，可是……
安希乐也开始混乱了。
暗风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人，定了定神，起身，他要去看看宁暮夕和聂心竹的状况。
“风叔叔。”安希乐忽然开口，抬头，“你生前很忠于玄心正宗。”
暗风站住，没有回头。
“为什么要帮宁暮夕？”安希乐知道真相的时候，就很想问这个问题了，“你对他为什么这么忠心？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秦风已经死了，我是暗风。”暗风迈开脚步。
“这不是理由！”安希乐忽然掌握了一些模糊的概念，“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关师叔？还是因为别的？”
暗风回头，看了安希乐一眼。
突然，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劲在天地之间蔓延而开，似乎本是一个封闭的口子，却骤然打开，激射出道道令人惊诧的气息。
安希乐猛地站了起来。
他本来是站不起来的。
可他站起来了，太吃惊，还是别的因素？
“萧姑娘，糟了……”
玄心正宗的后山。
三界圣女的通天法眼忽然频频发出警报。
“另一个七世姻缘现身了？！”
三女立时集中意念，手臂轻扬，通报玄心正宗宗主陆澄然。
“可是……为什么在魔窟？”
“成功了。”镜无缘放下施法的手臂，微微一笑，抹去头上的汗珠。
月魔，只要是你下的符咒，我就能破解。
正厅，泠月仰着清秀的脸庞，直视着眼前的六道。
“这次谈判我不会带你去的，死心吧。”六道不予理睬。
“我知道。”泠月点了点头，“泠月不敢要求圣君。”
“因为你自己长脚了，是吧？”六道忽然想笑，却终是叹了口气，转身，伸出手，“我答应你，我会回来，毫发无损，你伤还没好，留在这里，要么回魔宫去，好吗？”
泠月睁眼瞧了六道半晌，终于放软了目光，把手放入六道掌中，“君无戏言。”
“当然。”六道点头。
冥府的蜡烛馆，依旧如平日一般忙碌而无聊。
月魔强撑着想起身，却还是倒了下去——宁暮夕说过，躺一个月，看来是一天都少不了了。
“七世姻缘好像暴露了。”鬼琉一边割蜡花，一边扫了通天镜一眼。
哼
月魔不予理睬。
镜无缘，你这个杀千刀的，你——
她一想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索性不再去想。
“你只是怕七世姻缘碍了七世怨侣吧？”鬼琉没有抬头，专注于自己手下的生命烛，“其实你何必这么费事呢？看看那根蜡烛。”


暗风觉得宁暮夕是疯了，他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所以彻底疯狂了。
“城主。”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让他们杀？
“城主，您是不想还击么？”
宁暮夕不答，反而坐回床边盘膝运气。
“城主，您是想坐以待毙吗？！”暗风提高了声音。
宁暮夕依旧不答，玄心奥妙诀虽然厉害，但他功力深厚，内息运转几下，便已开始恢复。
“宁暮夕，你疯了——”暗风刚上前一步，宁暮夕突然睁开了双眼，眼中，是暗风熟悉的冷酷和镇定，还有一些嗜血……
这是暗风认识的宁暮夕。
这是平常所出现的宁暮夕。
“暗风，你放心，我清醒得很。”宁暮夕的嘴角提起，暗风终于确定宁暮夕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因为他又开始冷笑了，“枉死城可以打开城门让正魔两道杀，这就是我的应对……”说落收声，宁暮夕看向房门。
门开，进来的是安希乐。
他的脸色不比宁暮夕好看，显然玄心奥妙诀所引起的反应未消。
“我要离开这里。”这是安希乐的开场白，“萧姑娘已经暴露，我是否留在结界之中，已经无关大局了。”
宁暮夕不答。
“行云我已经把他打晕，我会把他带走，否则他必定跟你拼命，毕竟你是杀他一家的仇敌。”安希乐看了看床上的聂心竹，微微一叹，“竹儿已经知道真相了，你杀了行云也只是更添仇恨，除了出气，恐怕也无益处。”
“你要去救七世姻缘的另一半吧？”宁暮夕开口，神情有些淡淡的。
安希乐的脸色微微一凝，“没错。”
他必须把萧恬救出来，魔宫是要用她来要挟玄心正宗谈判的，但魔不可信，天晓得他们会出什么阴招，毕竟他们对七世姻缘的态度一如玄心正宗对七世怨侣——格杀勿论——他们哪能白白把萧姑娘送给玄心正宗？
退一万步说，即使事情往最好的方向发展，萧姑娘真的被安全送往玄心正宗去了，那她的命运会是什么？被软禁？还是被迫和自己成亲以完成命格？
但萧姑娘喜欢的是她家少爷，世世相爱世世相守，若不相爱，光相守有什么用？徒然毁去一个无辜少女的一生罢了。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想，他都必须把萧恬救出来。
“你不怕破坏正魔两道联盟么？”宁暮夕竟是事不关己的语气。
暗风心感疑惑——破坏了不正好么？
“那不是联盟。也不可能有那样的联盟。”安希乐长叹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却又忽然停下脚步，“宁暮夕，其实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想杀我的人不少。”宁暮夕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可惜，能杀得了的却不多。”安希乐握紧了拳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若聂心竹能原谅你，那也就罢了，若她不能，为了破除怨侣命格，我必须让你魂飞湮灭，哪怕，以命搏命。”
“其实你可以让我魂飞湮灭的。”宁暮夕定定地瞧着安希乐的背影，“只要你能真正练成玄心奥妙诀。”他似乎并不在乎安希乐对他必杀的决心。
安希乐的脚步一顿。
玄心奥妙诀，这可怕又可悲的无上神功。
安希乐已经练了十几年了，却仍是只有小成，如何才能大成呢？
据说，要真爱，所谓真爱的力量，才能使出完整的玄心奥妙诀。
可是，什么才是真爱呢？
安希乐不了解。
据说那是一种可以使人仿如飞升云端，亦可使人坠入地狱的强烈情感。
安希乐没体验过。
没体验过，自然练不成玄心奥妙诀，那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那会耗尽自己所有生机的最后一招。
只有那一招，才能真正杀死宁暮夕。
“到底，什么是爱情？”
爱情。
宁暮夕低下头去看聂心竹，“爱情，是天底下最沾不得的东西，不过，却可以让你甘之如饴……什么是爱情，你自己知道……”
安希乐不再答话，渐行渐远。
“城主，真的让希乐走？”暗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宁暮夕怎么可能让一个想杀他，而又有能力杀他的人，继续活下去。
宁暮夕并不回答，沉默了良久，才道，“你去帮我把柴房里的人带过来。”
柴房？
暗风一怔。
“去吧。”宁暮夕还不知道关仲君已经离开，只是径自命令暗风。
“是。”暗风退了出去。
屋子里没人了。
宁暮夕放开了手脚，不再做疗伤的姿势。
“其实我不是不想杀安希乐，我能杀他的，刚才。”他望着毫无反应的聂心竹，低低柔柔地说着，“我很少让一个想杀我的人还活下去……可他说了那么一句，只要你能原谅我……我就下不了手了……”宁暮夕苦笑了一下，“竹儿，我越来越不想杀人了，真的……只要你能原谅我……”
伸手，微微有些颤抖，宁暮夕抚摸着聂心竹的脸庞，“你，不会原谅我的吧？”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柔软和细腻，宁暮夕的声音也颤了起来，“不过，我不会放手的，聂心竹，我确定，我没有办法放开你。”
聂心竹本来毫无动静的双眼猛眨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听得见。”有些得逞般的得意，宁暮夕的神情仍是苦涩的，他俯下身去，嘴唇贴到聂心竹的耳边，“竹儿，只要你还爱我，我就不会放了你，永远都不会。”
“那，我不爱你了。”聂心竹开口了，目光仍是怔怔地望着屋顶，没有表情，仿佛刚才的话语，只是幻觉，只是虚无。


月华满天，不知是不是昨日的暴雨吸走了所有的雨云，今日一整天，直至入夜，天空都是干干净净的。
一个不知名的破庙之中，关仲君盘膝疗伤，收了最后一丝真力。
经过了十二个时辰的运功，他的内伤已经好了六七成，却仍有些心烦意乱，放不下结界内的七世怨侣，他的儿子。
“他们真的可以顺利成亲吗？”关仲君自问。
玄心正宗之内，没有人相信七世怨侣可以打破宿命，正如他们从不相信一只饿极了的老虎，会选择不吃人。
要不要回去看看他们的状况？
如果昨天他们真的顺利成亲了，那就应该，直接进入枉死城，没有怨气了才是。
微一思索，关仲君忽然开始自嘲，他真是个自欺欺人的家伙啊，其实只要迈出庙门，运用玄心道法查探一下是否还存在怨气本源，不就可以知道宿命有没有被打破了么？
关仲君睁开眼睛，眉宇之间全是忧色——如果，他们没有能破解宿命呢？
作为一个玄心弟子，他该怎么做？
作为一个父亲，他又该怎么做？
本来，原以为暮夕死了，那自己就只剩下一个角色了，那就是玄心弟子，杀聂心竹，顺理成章。大义、私怨，混淆在了一起，盲目地挥刀砍下，即可。
可现在呢？如果他们没有冲破宿命，如果他们仍是怨侣，那就必须两个都杀，更何况暮夕那孩子，竟是挑拨正魔两道的罪魁祸首……真是……真是……
关仲君知道，如果自己仍想着宗门，仍是玄心弟子，那就没有放过宁暮夕的理由了。他不会再去想聂心竹的问题，因为他看到了暮夕望着那女孩的眼神。那是他很熟悉的眼神，许多许多年以前，他也曾用这种眼神望过别的女人，当然，不是暮夕的娘。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啊，那个女人，至今关仲君仍没忘记她，所以他更清楚——
杀不了暮夕，谁都不能动聂心竹。
可是，他又怎么能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手呢？
“先回去看看吧。”关仲君停止了毫无意义的内心挣扎，起身。
一把沙哑而洪亮的歌声传来，晃晃悠悠的，听起来很苍老，却又不显得多老——
月沉群山江湖远。
黄沙漫天散硝烟。
立山间，回望从前。
血漫眉眼。
杜康入腹少挂牵。
苦海寻涯孽无边。
正与魔，孰是孰非？
半世疯癫。
“大师兄！”关仲君脸色一变，他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庙门外已经落下了一道人影，“哟哟哟，看来庙里面已经有人啦？瞧着是同门吧？算啦，倩倩，跟爷爷去别的地方歇脚。”
大师兄！
等等！
关仲君口不能言，立时纵身追出。
夜色渐深，三道黑影悄然闪入了王家别院，恭恭敬敬地垂手立于厢房外面，不敢发出声响。
他们已经站了很久了。
房内不时传出女孩哭喊的声音，嗓子哑了，哭声碎了，喊打喊杀，几近癫狂。
三道黑影面面相觑，同时低头一叹，没有任何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声渐止，喊声停息，他们只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又过了一小会儿，门开，宁暮夕慢慢走了出来。
“城主。”三道黑影同时行礼。
“免。”宁暮夕随意挥了挥手，“你们来得很快。”
“城主有命，属下不敢拖延。”三道黑影齐声应答。
“你们轻点声。”宁暮夕有些不悦的喝止，转身，关上厢房的门，“她刚睡着，别吵醒了她。”
其实聂心竹并不是睡着了。
她只是挣扎到脱了力，再也支持不住了。
怀中的女孩脸色苍白，哭喊着，却没有泪，她似乎是把出生到现在所有的抑郁和愤恨都发泄了出来，当最后一分力气用完之后，便是长长久久地死寂。
聂心竹不再哭闹了，她没有理智，只是突然意识到，无论她如何发疯，都无法杀死宁暮夕，更无法离开他的怀抱，终于，她软到了下去，双眼发直地望着宁暮夕的脸。
宁暮夕刚想松一口气，却被聂心竹的眼神骇到。
聂心竹，望着他，无喜无怒，无爱无恨，就像在望着一个陌生人，甚至，一个装饰品。
“竹儿！”宁暮夕立刻捂住她的眼睛，几乎失声吼了出来，“不要这样看着我！”
聂心竹却在这之前闭上了眼，昏睡了过去。


她累了。
她不会再哭闹了。
那样做没有用。
宁暮夕惊疑不定地将聂心竹放回床上，替她盖上被子。
刚才只是幻觉吧？
竹儿的那个眼神，只是自己的幻觉吗？
她是不会这样看自己的吧，不会的吧……
宁暮夕心有余悸地看着聂心竹，咬牙，施法将整张床封闭了起来，他不确定，当聂心竹再次醒来之后她会做什么，但他如今，只有这么做。
“城主？”暗流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
宁暮夕回神，“你们跟我来。”
宁暮夕并没有把他们带多远，只是离开了厢房，来到了正厅，那里还是喜堂的布置，红绸，喜字，龙凤双烛。
现在看来，却是那么讽刺。
宁暮夕将聂心竹用红绸结的牡丹花握在手中，用力，感受着丝绸的温柔，和聂心竹寄托在绸中的情意。
“暗影。”他闭上眼。
“是，城主。”暗影上前一步。
“暗花的伤如何了？”
“她已经醒了，也能下床了，但要恢复如初怕是要等很长一段时间了。”暗影想了想，又道，“不过她得知城主救了安希乐，非常感动，说一定对城主誓死效忠。”
“可安希乐自己倒并不怎么领情。”宁暮夕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红绸，低头注视，“等一下你回去把暗花带来，叫她留在这里好好照顾竹儿，还有，无论如何要劝竹儿吃点东西……她是女人，又是个母亲，对竹儿来说，应该比较好……”
“是。”暗影躬身。
暗风却是听出了宁暮夕别的意思，“城主是要回枉死城吗？”要不然他怎么可能把聂心竹交给别人照顾？
“正魔两道都快打上门来了，我能不回去吗？”宁暮夕反问，“对了，”他转身看向三人，“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问你们了，你们到底为什么要跟随我？”
三人一怔，脸色同时变了变。
“不要告诉我你们想跟我一起打天下，然后统一三界什么的。”宁暮夕走到主位的红木椅上坐下，“事到如今想必你们也该清楚了，我没有那个野心，你们也该没有吧？”他其实早就知道，手下的五“暗”，之所以对他效忠，只是出于这样或者那样的目的，反正，绝对不是跟他一样的目的。
暗花，是为了消灭正魔两道，解脱安希乐的束缚。
暗声，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徒，看到宁暮夕平定了枉死城，乐得依附，好顺势往上爬。
那么，如今眼前的三个人呢？他们为的是什么？
“好了，实话实说吧？你们知道我不喜欢听谎话。”宁暮夕悠然靠上椅背。
暗影一咬牙，上前一步，拱手，“属下是为了……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
“哦？”宁暮夕意外地笑了笑，“行，这理由我接受。”他也不细问，转而看向其他两人。
暗流犹豫了一下，也上前一步，“属下，只是不想魂飞湮灭。”当时他是枉死城顶尖的高手之一，他很清楚，若不依附宁暮夕，他就会把自己除掉，宁暮夕绝对有这个能力，暗流也不想魂飞湮灭，他还想时常去人间看看那小村姑，看她的幸福，看她儿孙满堂。
“暗流你很诚实，也很清楚我的为人。”宁暮夕也不生气，平静地看向暗风。
“属下是为了城主。”暗风躬身，答得不清不楚。
宁暮夕看了他一会儿，不再追问，“也就是说，你们三个，都跟我一样，也跟暗花一样，其实对统一三界，没有任何兴趣，是吧？”
三人同时躬身，“是。”
“很好，暗影，你应该还记得我两天前跟你说过的话吧？”
暗影疑惑地抬头。
宁暮夕神秘一笑，“我想摔棋盘……又或者说，这盘棋，我要重新下……”他双眼微迷，眼中透出丝丝森寒与嘲讽。


草人上的灵符立时金光四射，转瞬间草人便化成了被绑着的萧恬，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地。
“这——”萧恬吓了一跳。
“障眼法而已，维持不了太久的。”安希乐催促道，“萧姑娘，快起来，我们走！”
“好！”萧恬也知道耽误不得，立时压下了种种疑问，想起身，却脸一红，重新跪坐了下去，抱歉地道，“我……我跪太久……脚麻了……”
啊？！
安希乐倒是没考虑到这个状况，“那这样吧……我背你。”说着他转身蹲下，“上来，快！”
萧恬很犹豫，毕竟对方是个年轻男子，而自己已经许了人家了，名节上……
“萧姑娘！”安希乐催促了一声，“我不是无礼之人，都这当口了……你……你就把我当成女人好了……”他一急之下也想不出什么借口。
萧恬差点没笑出声来，双手缠上安希乐的脖子，“你真的是个好人。”把这人当大哥看待吧，她心里这么想。
“多谢夸奖。”安希乐起身，飞快地跑出门外。
镜无缘已经几天没睡了，他魔功深厚，睡眠之类的小事倒也影响不到他。
今夜星空晴朗，夜幕的正中央，是一弯下弦月。
刚才六道已经决定，明天启程，带自己与二贤还有七世姻缘，前往无双幻境，接下来，恐怕会忙得连这么观月的时间都没有了吧？
那捣鬼的家伙，会怎么应付正魔两道的联手呢？
不，那不叫联手。
六道定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大胆到令镜无缘心惊。
他就知道六道是有野心的，在月魔之乱后仓促接手魔宫，年轻的圣君眼里满目疮痍，却没有分毫的胆怯。
“镜无缘，谢谢你平定了月魔之乱，本君从今日起，与你兄弟相称。”
月魔，是皇朝大患啊。
于是，自己成了英雄。
可她，还会再回来的吧？她不是一个会轻易死心的性子，再回来的时候，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微微一笑，镜无缘在书桌边上坐下，毛笔润上浓墨，开始书写——那是一首乐谱，琴谱，从十几年前，镜无缘就开始写，写了撕，撕了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写出一首怎样的曲子来。
“嗖！”
心中警兆忽现。
镜无缘立刻仍掉毛笔，站了起来，“有人打破了魔窟的阵法？！”
魔窟的几里之外，安希乐背着萧恬飞奔。
呼，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打开这个结界，虽然花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总算上天再次眷顾，他选择逃出来的那个方向恰恰是魔窟的僻静角落，少有人去，要不然非被逮个正着不可。
“安大哥，你放下我吧，我可以自己走了。”萧恬怕自己拖累了安希乐，忍不住想从他背上下去。
“没事！”安希乐脚下暗用神行千里，转眼间便翻过了山坳，“你跟不上我的速度，而且我打破阵法的时候一定惊动了布置阵法的高手，他们很快就会追来——等等，你刚才叫我什么？”
“安大哥。”萧恬有些腼腆地重复了一声，“以后就叫你大哥吧？”
“大哥？”安希乐当然清楚萧恬的避讳之意，“行，就大哥吧。”他脚下加力，却突然顿住了脚步，好在手臂抓得紧，要不然萧恬非因为惯性飞出去不可。
“安大哥，怎么了？”萧恬有些奇怪。
安希乐望着眼前的两跳岔路，一条崎岖蜿蜒，不知通向哪里，一条却是平坦的阳关大道，笔直通往山下。
“萧姑娘，抓紧了！”安希乐腾出一只手撕下一片衣襟，挂在崎岖山路的一根树枝上。
“你是想走阳关道吧？”萧恬恍然大悟，“把衣服挂在另一条路的树枝上，是想引开追兵的视线？”
“错！”
安希乐摇了摇头，背着萧恬笔直地往崎岖山路上跑去。
片刻之后，六道带着二贤赶至，三人在岔路口站定，一时搞不清安希乐和萧恬走的是哪条路。
“圣君，你看！”饿鬼眼尖，一下子发现了安希乐的衣襟，“他们走的是山路？”
“不对！”无间立刻否决，“那小子定是想引开我们的视线，哪有人逃命还选山路的？走的定是这条阳关道！这是疑兵之计！”
“有道理哦。”饿鬼也认同无间的想法，两人一起朝六道看去，“圣君，那我们快追吧！”
六道的眼神有些犹豫，他分别看了看两条路，又看了看饿鬼手中的破布，沉默了片刻，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冷笑，“毛头小子，故作聪明。”


“糟了！”安希乐几步跑到一条河边，苦笑地放下萧恬。
“怎么了？”萧恬站稳后见安希乐一脸凝重，连忙追问。
“我布的局被追兵看破了，”他现在已经感觉到了强大魔气的不断逼近，抬头，本来一丝云彩都没有的天空之中忽然魔云翻滚，“这么强的魔气，不会是魔君吧，难怪这么聪明。”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妖怪追来了？”萧恬不断往回看去，“那你先跑吧，总不能全军覆没。”
“是不能全军覆没。”安希乐指向面前的河流，“跳进去。”
“什么？”
“水能掩盖人类的气息，跳！”安希乐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待萧条跳进河流之后，自己来引开追来的六道。
萧恬一怔之下，发觉安希乐的表情很熟悉，不对，这不就是几天前，他想引开追兵的表情么？
岂有此理，居然还想再来一次，当她是这么凉薄的女子么。
“要跳你先跳！”
萧恬惯了手脚快，念头才起，双手就是那么一推。
啊？
可怜安希乐还在研究逃跑的路线，猝不及防之下被这么一推，“扑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水里。
“喂！”他入水之前根本没准备，一口气连喝了好几口水，险些呛死。
“啪！”
还没等安希乐从水底站起来，萧恬也跃入了水中，她身子轻盈，倒没溅起多少浪花，只是下水也很匆忙，没看清楚河底的状况，一头撞进了正要站起来的安希乐的怀中，两个人在水底滚做了一团。
隔着雾蒙蒙的水花，两个七窍集体进水的人都大觉难受，安希乐有功夫底子倒还好，不片晌便缓过了劲来，可萧恬却快撑不住了，再闭气下去，只怕要窒息过去了。
怎么办？
安希乐正束手无措，岸边脚步声起，显然六道已经追来了。
“圣君？！”
前面又是岔路了，该往哪里去追？二贤集体望向六道，静候旨意。
六道望了望脚下的河流，流水潺潺，自南向北缓缓流淌，
可是……为什么河床上会出现凌乱的流波？明明此刻无风，水中也无石，怎会乱了流向？
“饿鬼，无间，你们站开。”六道的手，按上了一夕剑的剑柄。
“是！”
“七世姻缘，出来！”
一夕剑出鞘，斩天拔剑术，一时间河水激洒，浪花飞溅，整条河床全部飞向了天际。
“啊！”
“啊！”
两声惨叫先后响起，巨大的气劲击中了匿藏在河中的安希乐和萧恬，两人被水浪抛了出来，重重地落回了岸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六道收剑回鞘，冷冷地看着咬牙没有晕厥的安希乐，“看来你的运气不太好。”
“这是自然。”安希乐此刻倒还笑得出来，“遇上了这么厉害的魔君，老天也眷顾不了我了。”


当聂心竹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床边注视着她的暗花。
美丽的瞳眸有些失焦，聂心竹看不清暗花的样子，只是看到了她的眼神，温柔，怜惜，疼爱，还有些黯然，歉疚。
暗花的手，轻轻整理着聂心竹额前的乱发，“可怜的孩子。”她开口，声音低低的，却很好听，好听极了。
“娘。”聂心竹开心地伸出手。
暗花微微一愕，便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置于掌心温暖。
聂心竹的无助勾起了暗花内心深处的母性，这女孩儿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好像生怕自己把她丢掉。
“娘，带竹儿走。”聂心竹翻身坐了起来，一骨碌钻进暗花的怀里，紧紧地攥着她的衣服，“娘，竹儿不要再待在这里。”
暗花不知心里是什么感受，她曾经亲手杀死了这小女孩的所有亲人，可如今，这小女孩却害怕地缩在她的身边，就象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蜷着身子，战栗不已。
“可怜的孩子。”暗花说不出别的话来，只能轻轻搂住聂心竹，无言安慰。
不！
这不是娘！
理智回来了。
聂心竹倒吸了一口冷气，清醒了过来。
娘，从来不会这样待自己，她不抱她，不安慰她，她只是哭，哭中有着恨，嘶喊，你为什么不是男孩？！
“你是谁？！”聂心竹猛然推开暗花，往后躲去，双手交叉护在身前，满眼的警戒。
刚才还是一只可怜的小动物，现在，却变成了充满戒备的小兽，全身的毛倒竖了起来，摆出了作战的姿势。
暗花又是一愕，随即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只觉得聂心竹现在的样子，比刚才更加可怜。
“我叫暗花，是城主让我来照顾你的。”暗花起身，礼貌地说了几句。
“城主……”聂心竹朝四周看了看，“他人呢？”语气中的漠然让暗花暗自一惊。
“回枉死城了。”暗花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聂心竹，想知道她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想法，这个女孩儿，到底预备怎么面对她和宁暮夕之间的爱恨纠葛。
“所以他叫你来看着我？”聂心竹完全收起了方才的楚楚可怜与惊怕，“把我当囚犯了么？”嘴角一提，竟是讽刺的笑意。
“城主是叫我来照顾你的，他说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暗花对宁暮夕心存感激，忍不住想劝说聂心竹，“你别把他想得这么坏，他真的……真的很爱你……”
“他爱我？”聂心竹抱膝坐在床头，径自笑道，“你居然说他爱我？……你觉得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么？”
暗花张口欲语，却又觉得说不出什么来，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个花冠，“城主送你的，他说，如果你不喜欢，他再做别的样式。”
宁暮夕回到枉死城之后，就召了暗花过去，让她去人间照顾聂心竹。
“我会每天编一个花冠给她的，每天都编一个，直到她喜欢为止……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喜欢……很可能永远都只是徒劳……但我不会放弃……暗花，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不想放弃的念头，别的对我来说，都是虚无，都是本能，也都不重要。但竹儿，她不一样……我不能失去她……我从没送过她什么，除了那块该死的封印晶石……我想送点好的东西给她……可我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喜欢……”说这话时宁暮夕的手指不断在花茎中穿梭，动作轻柔，微微有些发颤，和他使剑时的冷静和决然完全不同。
“聂姑娘，这是城主的一片心意。”暗花见聂心竹不理会她，叹了口气，把花冠收起，谁料聂心竹竟伸手将花冠拿了过去，握在手中瞧着。
“你——”暗花本是有些高兴，但仔细一看聂心竹的表情，心头顿时一片冰凉。
“你觉得爱情就是这个样子的？”聂心竹再次发问，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中的花冠，没有感情，“你想要棋子，我就拜你为师；你想要诱饵，我就戴上了你送我的晶石；你想消挑拨魔两道，我就杀人、被杀；你想停止，我就躲在这个结界里当你的宠物；你想要我不转世，我就欢天喜地地准备嫁给你......现在，你想爱我，所以，我就该乖乖地戴上这个花冠，不声不响地让你爱，是么？暮夕哥哥，我亲爱的师父。”她一咬牙，双手用力揉捏，花枝花蕊发出破裂断折的声音，“谁要这些无谓的东西？！”聂心竹扬手扔掉了残破的花冠，一朵朵鲜艳的花瓣凋落，落了满床，落了满地，落了自己和暗花一身的残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