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袍家小崽初长成

十一
“你干爹一瘸一拐跟着我们，他不难受吗？”
“我娘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看庙会，自己又不愿出门，就只能请我干爹跟着我们，”少年无奈地憋憋嘴，“他这几天刚刚能下床。”
“那我们是不是走太快了？”狐朋一说道，“我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好像很疼。”
“再不快点，杂耍都要开演了，好位置都被挤占没了！”狗友二催促道，“难得你娘肯放你出来玩，别浪费时间啦！”
一想到自己软磨硬泡才争取到的机会，少年立刻就不想别的事了：“那别废话了，赶紧的！”
石中玉牵一发而动全身，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嘶嘶嘶，一转眼看到前面几个兔崽子居然“嗖嗖嗖”没影了，气的大叫：“喂，你们几个！给我站住！站住！啊，疼，疼疼……”
时近黄昏，华灯初上，大街上青壮老少摩肩接踵，两旁花灯高悬，璀璨流光，酒肆饭堂人声鼎沸，亭台楼阁上弄影婆娑，湖上游船画舫往来不息，丝竹管乐，悠然绕耳。
仗着身手敏捷，好不容易抢到了一个绝佳的位置，只见杂耍的一老一少窜上钻下，灵巧如猴，另有一男子手持火把，口吐烈焰，熊熊火光映照着周围看客的面容，喝彩呐喊丢钱络绎不绝。看的兴起，顾不上没挤进来的小伙伴了。
杂耍的得了彩头，越发卖力，一老翁上前翻动彩衣，盖住了手脚，转眼就变幻出几只鸟雀，随即又将彩衣抛入半空。彩衣暴涨几倍，隐隐有乌云盖月之势。
石中玉紧赶慢赶，只逮住了落下的几个小崽子，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圈外三圈，根本找不到人影。石中玉心里犯急，边骂小兔崽子不省心，边怕看丢了人不好交代。
正惴惴然，倒见这小子从西头慢慢走来。
“你小子，腿快了不起吗？也不怕跑丢！”石中玉顾不上身上伤口扯得疼，冲上去一把揪住衣领：“信不信我也会揍你？！”
“松手、松手，疼啊！我不过是去买了点吃的，你看，没乱跑！”少年递过一个纸包，“味道可好了！”
原想一巴掌打掉，但闻着味儿也挺香，顺手就拿了一块：“别以为我会原谅你，嗯，真香……回去就叫你娘罚你，嗯，还行，再来一块，再乱跑就别逛了！这哪买的，再去买点！”
“那就回去呗，反正杂耍都看了，也就那样。”少年淡淡地说，
石中玉有点诧异，一时不知该走该留，狐朋狗友也叽叽喳喳抗议起来。
他却头也不回地折返了：“早点回去也好，明日还得去学堂呢！”
左肩痛楚甚重，再不走，就怕要露馅儿了。

十二
匆忙赶回家，顾不上和亲娘多说几句，就躲进了屋里，翻开衣领一看，肩头果然乌紫一块。
那彩衣落下瞬间，似有暗影从中闪突，要不是眼疾手快，身体矮下半截，那抓住的就不是肩头了……
胡乱擦洗过后，躺在被窝，少年不禁隐隐后怕。一阵阵的酸痛袭来，睡得迷迷糊糊。
一早起来，酸痛感舒缓了稍许，但是心里莫名地不安，无论是在家，还是出门去书馆，总感到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虽然已经预料昨日偷袭的人可能再度出手，但还在犹豫要不要做点什么，毕竟娘不喜欢他修习武功，更别提出手伤人了。
更何况对方来路尚未可知，娘若是知道他以身犯险，又不知该如何担心震怒。
另外，平日卖弄是一回事，实战可一次都没干过，这赤手空拳的，打跑敌手倒也罢了，万一把自己赔进去可怎么办？！
整整一日，他心里有点慌。无心搭理狐朋狗友对昨日玩乐匆匆收场的质问，只乖乖地躲在书馆里面装模作样，虽然接到师傅审视的目光稍微难堪，但众目睽睽之下，总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放学时分，结伴回家的狐朋狗友，瞟了一眼路边：“还没收摊？这都摆一天了，也不见卖出去多少。”
路边有一处货架，摆了些杂物，有个手艺人打扮的老者带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在招揽生意。
心头倏然一动，赶紧调转方向：“我书本落在书馆了，你们先走，我去拿一下！”顾不上伙伴们的追问，急急忙忙冲向书馆。
刚刚跨进书馆大门，又急忙顺着门口的大树钻进了树冠，“嗖嗖”又顺着大树爬了下来，掩在凸起的墙后。
果不其然，只见有人匆匆尾随而至，一头冲进了书馆。
还等什么呢？少年拔腿就跑。
不能回家……先就，先就去南海吧。

十三
石中玉试了试剑，躺了十来天，好像御剑术又退步了点。
正郁闷叹气，一道影子“嗖”弹射进来，又“嗖”消失在后门。仿佛一支穿堂箭，只剩耳畔余音：
“干爹，有人找事来了！”
石中玉楞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院外蓝天白云，秋高气爽，鸟语花香，哪有什么异样？
最近养伤都养出癔症了吗？
四周环顾张望，石中玉摇摇头，开始怀疑刚才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人讲话。
转过身正要进门，却瞥见身后树影摇晃，似有阴影一掠而过。
“出鞘！”石中玉下意识就一指剑柄，飞剑堪堪露出剑身，但听见“铛”的金石撞击之声，出鞘的剑居然被一柄特指的流星锤给撞了回去。
不好，真有人寻事来了！电光火石间，身后疾风骤起，有利器挟带万钧之力袭来。石中玉尚不及够到桌上的兵器，只能把身一缩，躲过这一波打击。
未料攻势绵绵不绝，刚刚避开，第二波随即便到。这流星锤威力不算大，但锤有尖刺，锤链又特别长，舞起来宛如游蛇出洞，后招不断，暗藏杀机，直逼人深困其中，忙于招架。
石中玉左突右闪，手忙脚乱地躲过几下杀招，大喊一声：“出鞘！”
一道寒光“唰”从桌上飞出，刚刚飞离剑鞘，就被锤链一圈圈裹住，僵持在半空中，再动弹不得。
石中玉没想到会有如此情形，乘此时对方攻势稍歇，才发现使锤的竟是个小丫头，面貌稚嫩，眼中透着老练。
正诧异间，小姑娘拽着流星锤，双手一扬，数道银光直逼咽喉：“南海的传人，不堪一击。”
来历不明的小丫头也敢大放厥词？石中玉顿时生出一股蛮力，顺手抓住八仙桌腿，横过桌子，以桌面为盾牌，挡开了这许多飞针。
丫头将手猛一旋，那锤链裹着飞剑调转头来，直逼桌面：“去死！”
石中玉暗道不好，这丫头竟有如此蛮力，这一剑飞来隐含破石劈山之力，区区木桌怎堪抵挡？！

十四
迅雷不及掩耳间，只觉忽有风来，随着“啪”沉闷的砸响，耀武扬威的丫头竟软了半截，流星锤随着飞剑一起脱手。“砰”刺破桌面，一剑钉在墙上，双锤缠在剑身兀自摆动不停。
石中玉摸摸脑袋长吐一口气，幸亏躲闪及时，只被削去了半鬓头发，抬眼看看救星，又惊又怒：“好小子，哪儿招来这么个祸害！可把我命都给坑没了！”
少年惊魂未定：“这……脑袋还挺硬！”石中玉快步上前翻看了一下，丫头已经昏死过去，半边脸肿的变形了。
“你小子下手真狠啊！”石中玉倒吸一口冷气，“这一拳可要她老命了。”
“拳？”少年拎起书袋，抖抖里面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武功再高也怕小刀！得亏她只顾着对付你，我才能得手……”
“臭小子，居然下黑手！这都跟谁学的？！”石中玉顺手就敲他脑壳，“打死了怎么办！”
“那……那就拖出去埋了呗，难道要救她？”
“得，得，不和你说，”石中玉摸摸少了半边鬓发，蹲下身细细查看：“这丫头面生的很，身手又这么毒辣，最近招惹什么人了没有？”
“干爹，你怎么老觉得是我惹来的？说不定是冲着你来的呢？她可对你下死手啊！”
石中玉想想也对，再想不对：“臭小子，你说什么呢！明明是跟着你进来的！就是你引来的！”
“那怎么办？你们南海自称除暴安良的正义之士，不该救我吗？”少年说得理直气壮。
“救？”石中玉气不打一处来，“昨天不是满地撒欢吗，今天知道怕了？”
“小孩子总要淘气的啊！”少年委屈地嚷嚷，“要不是我刚才偷袭，你现在就下去见我爹了！”
生或者死，都是很难抉择的。
“这丫头从阴山来的。”石中玉忍着气查看完，指着她身上的标记说。
“你怎么知道的？”少年凑进去仔细看那个标记。
“我以前也当过阴山掌门好伐！”石中玉哼了一声，“你以为只有你爹娘当过吗？”
“噢！还说不是找你来的！”少年恍然大悟道，“他们是来清理门户的吗？”

十五
余英男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丫头，又翻了翻她的衣服：“看着小，其实是个二三十岁的老手了。”
“哇，这你都看得出来？”石中玉惊讶道。
“我在阴山呆了这么久，这么点伎俩还看不穿吗？”她淡淡说话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有些烙印并尾随者十来年的时光冲刷掉。
少年看看石中玉，前脚还在商量如何处理这躺尸的丫头，后脚娘亲就赶过来。
“我十八岁那年，阴山的人血洗了余家庄，如今，才过了十年，他们就来打探了？”英男皱了皱眉，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气。
“你就这么确定他们是来找你的？”石中玉说道，“为了什么？财、命、还是？”
“十八年前他们为了什么，如今还是为了什么。”英男慢慢说，“自然是圣火令了，天尊走后，圣火令……只有我们见过了。而且，圣火神功，只有我知道了。”
“如今李亦奇身子重了，你得多放心思在家里才好，”英男招招手，对着儿子说，“你太贪玩了，被盯上都不知道，还要跑到你干爹这里捣乱。来，随我回家去。”
少年闻言，低下头，缓缓走到亲娘身边。
“我等下叫人把这丫头抬走，阴山的事，还是交给阴山的人处理吧。”余英男再看了一眼脚下的探子，便带着儿子走出门去。
一路沉默无言。有几次想问问娘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回到家，英男终于开口了：“你去书房好好做功课，大人的事，你不用操心。”
这些话，很多年前，她听到他说过类似的话。
如今，她也到了他这个年岁，也说着一样的话，做着一样的事了。

十六
虽然乖乖听话到书房做功课，但一颗心已经全系在外面的动静上了。心里惶惶不安，预感着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吃过晚饭，英男吩咐下人早早收拾干净，各自闭户睡觉，不必关注外面的动静。他再忍不住了：“娘，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大事？生死之外都是小事，”英男看着沉不住气的儿子，“功课做完了？那就安心休息去吧。”
“可是，娘，”少年鼓足勇气，上前一步，“你越是不说，我越担心，根本睡不着，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可以保护你的！”
“我知道您想让我远离江湖纷争，一心读书，可是现在，别人都逼到家门口了，我也该站出来分担，”少年眼里闪烁着光芒，“就像我爹那样。”
“可是，***了，”这件事过去了那么久，每一次却都很难说出口，“纵然他有那么高的武功，也无法护我们周全。”
“可是他把武功传授给了您，一样打败了天尊。”少年坚定地说，“不然我们也早死在天尊手下了。”
当年倚仗这身功夫逃出命来，如今也因为这身功夫招来觊觎，仿若是个无解的难题，很难说好或者不好。
“师傅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娘，既然有人想要知道圣火令的下落，想要这圣火神功，我们终究是躲不过的，您也不能一直护着我啊。”
覆巢之下无完卵，她早比谁都透彻，但是……
英男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这么多年来的低调行事，远离江湖，最终竟找不到一处人间净土吗？
正在此时，夜风中隐约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英男猛然站起来：“来的真快，你站到屏风后面去。可以听，但不要出来。”
她打开房门，坐在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套绿地白花的茶具。
他走了，只剩下她，为这个家遮风避雨了。
幸好，还有这身武功。

十七
门外隐隐绰绰出现了不少黑衣人，面目模糊，为首一人向前一步：“拜见余掌门！”
英男静静看着门外的一切，并不答话。
为首者等不到回音，又上前一步：“掌门托属下传话，问书信余掌门可有收到。”
还是没有回音。
他们沉不住气了：“余掌门，多有不恭，但请体谅！”
“你们掌门要知道的事，叫他自己来问，不要耍什么小把戏，”英男站起来，“你们都该知道礼数！”
她缓缓走到门外，猛然一掌劈出。
山摇地动，声若霹雳。院外一排碗口粗细的杨树尽数拦腰焚毁。
浓烟涌起，黑衣人不禁面面相觑，齐齐后退。
“我离开阴山这么久了，也该回去抽空祭扫先人了。”余英男收回手，淡淡地说，“回去告诉新掌门，上次来找我的是阴山天尊。”
浓烟散尽，门外已然空无一人。
少年在屏风后面偷眼看着外面的情形，心里暗暗震惊，一来是惊讶这圣火神功的威力，远比御剑术刚猛凶狠，二来是惊异娘亲虽不许自己修习武功，自己却勤学不缀。
“出来吧，这就是你爹爹传授的圣火神功第二式，我只使出了五成功力，便有如此效果。”英男唤儿子出来，“你看到了吧，有什么想法？”
“额……”他一时语塞，也不晓得怎么说，“娘，这些年，您不许我学，自己却一直在练，这功夫到底算好吗？”
“这门功夫是阴山天尊所传，须六亲不认、绝情绝义才能练至巅峰，娘只学会了第二式，你爹也没有修炼至顶。不过，只要没有练就最高层，都还能做个普通人，”往昔历历幕幕，也能波澜不兴地说出口了，“当年娘受天尊胁迫，不得已来到南海，尝尽了被人拿捏威逼的滋味，本想天尊去后，我们母子能安稳度日，远离江湖纷争。”
她看看儿子：“可是，等我生下你后，我却不这么想了，我怕有一天又生事端，我怕我护不住你。人一旦有了软肋，心思真的就变了。”
“你长大了，很多事瞒不过你，你爹因为盖世神功称霸江湖，却也因此招致强敌丢了性命，”英男的话里透着伤痛和无奈，“为娘如果没有这身功夫，保护不了你，可有了这身功夫，也会招来事端和灾祸。”
英男盯着少年：“这个道理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和我说。”

到了绿袍这个年纪，英男肯定明白绿袍当初的做法了，和她保护孩子简直如出一辙啊！只是不该那么隐晦，造成很多误会，所以，英男就会坦荡起来了，她都是个成熟女人了啊！石中玉有了家庭和孩子，哪里能帮他们一辈子呢？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撑起来，孩子也是要长大的，要走什么样的路，利弊都要给他分析的，怎么走其实是他的选择，英男只能送他一程，尽最大努力护他周全，最终看他成长。
小袍子不够可爱？后续给安排上哈哈哈

十八
夜袭之后，接下来数日，风平浪静，一切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但是悬起的心已经再放不下了。小少年有了心事，与之前的古灵精怪相比，明显沉默寡言了。
李亦奇自己也快当娘了，看着他这副模样，倒先心疼起来：“你娘也真是的，这样的大事，何必要一个人担着呢？大家都可以帮她的啊！你也不用太闷闷不乐，以后的时日还长呢，慢慢想慢慢做就是了！”她摸摸少年的脑袋，“今天难得书馆放假，干娘带你上山去采药，透透气。”
为了让他开心，李亦奇特意选了一条不曾走过的山路，虽然路途崎岖了些，路边草木繁盛、流水潺潺，别有一番新鲜的滋味。不少药材掩在草木之中，专心采摘中也忘了几分心头的烦扰。
“干娘，你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草药？你这神医怎么学成的？”
“干娘从小就生活在冰堡，看遍各种奇花异草，博览医书，自然无师自通啦，女神医岂是浪得虚名，”李亦奇夸口道，“基本上没我治不好的病！”
“基本上？”少年好奇地问，“还有病没法治好了？”
“有啊，很早以前，天尊打伤过一个孕妇，胎儿也受了伤，生下来不久就没了……”李亦奇顺口说。
“也是被圣火神功打伤的？”
眼见少年明朗的表情又暗淡下去，李亦奇自悔失言，急忙岔开话题：“其实，最难治的病不是什么伤病，也不是什么剧毒，而是……哎，你等等我，别走太快！”
登上山头，繁盛的树木一下变得稀疏，视野豁然开朗，山下村庄簇簇，炊烟袅袅，极目远眺，白云茫茫，隐约融入天地尽头。少年指着极远处隐隐浮现的一处山头惊喜地喊：“干娘，你看，那是雪山吗？”
李亦奇刚刚登上山口，有些气喘：“我看看，好久没走这条路了……哦，那是昆仑山的一脉，山顶终年积雪不化。等干娘生完小宝宝，就带你去那里采药，那才是宝库啊！”
“昆仑山？就是昆仑所在的地方吗？”少年盯着远处，若有所想。
“那还离得远，昆仑山很大很大，这只是其中一脉，主脉离这里还很远呢，”李亦奇打趣道，“那可是你爷爷的门派，叫你干爹带你去瞧瞧怎么样？”
少年突然沉默了，半晌喃喃道：“我爹要是昆仑派的弟子就好了。”
李亦奇明白他的意思：“这天地间有很多事，是人力不可为的。就像我天天说自己是个神医，其实不能包治百病，有一种病，特别难治，”她顿了顿，说道，“就是心病。这人心要是坏了，无论哪个地方，一样都会坏掉。心是好的，在哪都一样。”

二十
这天地看来辽阔，行起路来倒没有想象中遥远。一路上走马观花，沿途风土人情各有不同，小儿乐在其中，倒抛却了心头烦事。
七八日的光景就到了昆仑山脉脚下了。道家打扮的路人也渐渐增多了，道观之类的也屡见不鲜起来。
在山脚下的道观上过香，石中玉出了门倒有些惋惜：“眼前这光景比起当年，真是差了一大截，你爷爷昆仑晓月在的时候，五湖四海皆是信徒，声名远播，求道之人络绎不绝啊。”
少年闻言想了想，问道：“对了，干爹，有件事我不明白，刚才在道观听人说，昆仑掌门是得道高人，清心守戒，不许成家的。为啥晓月会是我爷爷呢？”
石中玉一怔，暗道不好：居然忘了这茬了，以前只顾得攀亲了，未料这桩公案从未解释过，也难说清啊。
“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跟你讲，反正你乖乖跟我上山，扫了墓就回来，别多嘴。”
“哦。”少年瘪瘪嘴，心里明白干爹又瞒下事了，肯定大有文章。
通往昆仑派的石阶漫漫，走到一半，石中玉突然又停下了：“这昆仑派的门徒大都还认得我，我现在也好歹是南海剑的传人，难道就偷偷祭拜一下完事了？做贼似地，不行，我得去拜访一下故人，也算礼节。”他又瞅瞅少年，“可你……”
“我怎么了？我跟着你去拜访呗。”少年纳闷地说。
话是没错，但不知怎么地，石中玉有点心虚：“要不你找个地方先逛逛，等我拜访完故人来找你吧。”
逛逛？少年看看高高的山门，又看看远远的山脚，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他一人逛逛？！
“不是吧，干爹，这不好吧，万一……遇到野兽，迷路了怎么办？”本想说遇到坏人怎么办，想想昆仑地界，应该都是好人，就改了口。
石中玉摘下佩剑塞给他，指指半山腰的凉亭：“瞧见那个凉亭没有？你就在那等我别乱跑，有麻烦就使御剑术。”说罢就把他推走，“去吧，去吧，一个时辰后我就回来了。”
少年眼瞅着干爹三步并作两步往山门去了，闷闷不乐地走到凉亭，虽然不明白干爹为啥要支开他，但隐隐觉得和方才的话题有关。
从凉亭看去，半山风光甚好，山石奇绝，草木繁盛，一阵风吹过，山响树摇，声势如涛。但再好的风光在干等时多看也无聊。少年东张西望，一眼扫到僻静处有条小径，足迹淡淡，但逶迤不绝，曲径通幽。
孩童天性好奇喜新，当下便忘了长辈的叮嘱，矮身就钻进了草木深处。

二十一
弯弯绕绕，也不知走了多远，也不知是两旁树枝花草茂密，还是天色确实变暗，越走越心慌，一眼看到前头有光亮，赶紧窜过出。
一步跨出来，视线顿时开阔了不少。抬头望望天空，天色晦暗，乌云渐渐聚拢。四下环视，周围竟有几座坟茔，精神立刻吓抖擞了。壮着胆子慢慢靠近，看清楚墓碑上的字“昆仑第八代弟子……”才敢吐出一口气，原来方才是通往墓园的一条偏径，既然是昆仑的墓园，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干爹还说等他回来，我自己都能找到路，”少年有点自鸣得意，“不如先去找找我爷爷的墓。”
他独自往墓园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细细打量两旁的坟冢，有些齐整，有些破损，有些摆有干枯果品，有些空无一物。看来这人活时境遇不同，死后待遇也各异，共处墓园，也未必能同享祭供。
少年查看着墓碑，却不见有昆仑掌门的字样，都是些弟子，正暗自纳闷，不妨脚下一滑，好像踩到了绳索。
不好！刚刚反应过来，绳索倏然一收，“哗”一下就圈住他的左脚，“唰”倒吊起来，在半空中悠悠晃晃。
可怜一声“啊”还卡在嗓子眼呢。
这等把戏只有他作弄别人的时候耍过，此番还是头一次上当。这血往脑袋里灌的滋味真难受啊！哪个缺心眼的居然在坟堆里面设机关？是怕有人来砸坟吗？！
少年吊在上面挣扎了几下，刚想起来可以用御剑术割断绳索，剑就“嗖”地从剑鞘滑了出去，砸在地上，扬起一阵细细的烟尘。
额，好悲伤。使劲儿比划了几下，剑躺在泥地上纹丝不动。
怎么办，只能不要脸地喊救命了：“有没有人啊！快来人啊！”
喊了几声，惊起一群鸦雀。眼见天色愈暗，这才怕了起来：干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也未必找得到他，难道就要挂在这里被浇透晾干吗？
正哀哀欲绝，听得一声清脆的叫喝：“哪来的小鬼，竟敢擅闯昆仑墓地！”
随着这声叫喝，一个梳着发髻的小姑娘闪进了视野：“你好大胆子，竟敢来此撒野！”
又是小丫头！想起那个身手狠辣的小姑娘，少年只觉得头“嗡”地大了一圈：师傅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最难对付的大概就是小姑 娘了！
“你这黄毛丫头，快放我下来，我是来拜祭先人的！不是什么小鬼！”虽然心里发慌，但是嘴上逞强，“我干爹还在拜访昆仑掌门，等下他就来了！”
“你认得掌门？你是什么人？”小姑娘果然客气了一点。
“我当然是昆仑派的故人啦，”虽然被倒吊着，气都喘不匀，脸也憋红了，但是架势不能输，“晓月真人你知道吗？他可是我干爹的熟人，也是我的……”
小姑娘一愣：“晓月？我知道了。”她举起镰刀就往绳索砍，“放你下来就是。”

二十二
“别、别砍……”少年一看就急了，话还没说完呢，这丫头怎么说客气就太客气了！不能慢慢解开绳套吗？!
话音未落，他就像石头一样竖直落下来，狠狠栽在泥地上，扬起一大阵尘土，浑身剧震，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跳出来了。
还好落地的时候用手撑了一下，没有被剑戳到。
小姑娘快步走过来：“你刚才说，晓月是你什么人？”
他趴在地上，勉强支起身子：“你……怎么说放下就放下来，会摔死的！咳咳”
“我看你带着佩剑，肯定会武功，”小姑娘眨眨眼，“没想到这么菜。爬不起来了吗？”
少年勉力爬起来，站得摇摇晃晃：“你这小道姑真野蛮，这就是你们昆仑的待客之道？”
“你如果是昆仑的客人，就不会到这墓园来。”
“我是来拜祭先人的，”少年打量打量她，哼道，“晓月是我爷爷。”
“爷爷？”小姑娘眼珠一转，“难道你以前都没有来过？掌门的陵园在南山。”她指指四周的坟茔，“这里埋着的都是昆仑不入等的弟子。平常没有什么人来拜祭。”
“难怪这么破……”少年有点明白过来了，“那你是什么人？看园子的？”
“也是，也不是，”小姑娘摇摇头，“我还算不得昆仑派的弟子……啊呀，变天了！”
谈话间，天空乌云更重，不知不觉，墓地已经变得幽暗起来。
“你既然是晓月的亲人，就是昆仑的客人，先随我来吧，”小姑娘抬头看看天，“墓地里一下雨，就很会怪，快走吧。”
少年捡起佩剑，身上又疼又麻，看看似被黑雾笼罩的墓园，心底不自觉就发虚了，再不敢逞强，只得跟她走。
行至几箭地，来到一处简陋的房舍。他环顾四周，倒像是守墓人的居所：“这是你住的地方？”
“是啊，”小姑娘推开门，“以前是和我师父住在这，师父死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死？”少年吃了一惊，见屋里虽然简陋但整洁，“你一个人住在墓地里？昆仑对弟子怎么能这样呢？”
“我师父是昆仑派的，但我不是。”小姑娘认真地说，“昆仑派选弟子可严格了，我只是师父收留的孤儿，没资格当弟子。只是师父死后，我没地方去，这里又没人肯来，就让我先看着了。”
少年愈发惊讶，这小丫头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身世却飘零可怜：“你不怕吗？这墓园里会不会闹鬼？”
“鬼倒罢了，”小姑娘暼瞥他，“倒是常有人来捣乱，我又打不过，只好设点机关让他们吃点苦头，你运气好，没踩到夹子，不然就要倒霉了。”
现在已经很倒霉了！少年摸摸擦破的手臂，摔肿的脸，肚子还不争气地咕咕叫了。
“你饿了？”小姑娘倒也不嘲笑他，指指凳子，“我也饿了，你坐一会，我去蒸几个馒头。”
进门就要东西吃，有点不好意思，突然想起山下曾买过糕点，“不用了，我这里还有一包点心，”他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包，“山下买的，很好吃……”
打开来，飘出一阵粉末。
刚刚，已经被压成颗块和齑粉了。
少年托着纸包，不知道是自己吃好，还是递过去好。

二十三
小姑娘却不介意，用手指捏了一块放进嘴里：“真好吃，我还没尝过山下的点心呢！”
“你从没下过山吗？”
“去过几次，还是师父在的时候，快一年了吧”，她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山下有一种小红果子，酸酸甜甜，特别好吃。对了，”她想到了什么，盯着少年问，“你刚刚说晓月是你爷爷，你知不知道昆仑掌门是不能成家的？”
“知道啊，”少年不以为然地说，“可他确实是我爷爷啊，我娘、干爹和干娘都是这么说的，我也很好奇啊。”
小姑娘盯着他看了一会，见他不似撒谎，点点头道：“没错，我师父说过，晓月确实有后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概在几十年前吧，他的儿子还上山来过。”
“那应该，就是我爹了！”少年一下兴奋起来，“你师傅还说了什么？”
“他们大战了一场，闹得很凶，我师父当时也算大弟子了，也只敢在门外远远看。”她细细回忆，“不久之后，晓月掌门就去世了，世人都说被他儿子所伤。就是因为这件事，我师父自罚来看守墓园，他说他做错了一件事，应该受罚。”
“什么意思？”少年闻言脸色骤变，“我怎么听不懂了？”
小姑娘轻轻地说：“你若真是晓月的后人，我便告诉你，但只与你一人说，你千万不要再传出去。”
“什么意思？”少年半是警觉，半是好奇，“你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这是我师父吩咐的，他临终前说若机缘巧合，叫我传话给晓月后人，”她神色肃穆，心念口传，“晓月掌门当年不认妻儿，师叔乙休为其顶罪，与他妻子一同被逐出师门，此事本已了结。但师父轻狂无知，以为他们使师门蒙羞，便和几个同门弟子一路追杀，害了乙休师叔。”
少年脸上一片茫然、震惊。
“师父说，正因为他们一时恶念，滥杀无辜，最后铸成人伦大错。害的苦主反目成仇，家破人亡，晓月掌门私德有亏，身败名裂。”
小姑娘宛若背诵一般，继续说下去，“我师父说，昆仑派一向求真向善，他犯下如此大错，自当向世人坦诚。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实在不宜再兴波澜，惟愿对苦主辨明原委，以消遗恨。”
少年不知所措，手中纸包早已掉落，碎末散落一地，半晌喃喃道：“昆仑，不都是好人吗？也会做恶事么……”
小姑娘已经全部说完，看着他的神态，也有点慌了：“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话我也不太懂，但师父说过了，恩怨是非皆有主。只是，只是他已经去世了，你……要怎么办呢？”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下大了。

二十四
少年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我要去问问我干爹……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从未说起来过。”
小姑娘点点头：“那你坐一会儿吧，我先去烧个火，等雨停了，我带你出园子，这个墓地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人坐在凳子上，心却惊疑不定：原来爹爹是这般出身，原来昆仑的弟子作起恶来，也与匪人无异，原来自己心心念念的爷爷，也不过是一介俗人，堂堂昆仑，大有明堂。
失魂落魄地思来想去，连窗外的风雨声也听不到了。
小姑娘独自去热了馒头端出来，看看他，迟疑地问：“肚子还饿吗？要不给你留一个？喂，你听到了吗？”
一连问了几声，少年才回过神来，看看缺了口的盘子：“你平常就吃这个？”
小姑娘点点头：“还有野果子，我还种了点菜，够吃了。”
“昆仑又不把你当弟子，何必要守在墓地里，”少年看到她手上的裂纹和茧子，“我干娘是冰堡的，她可以收你做冰堡的徒弟。你就有地方去了，还能学功夫。”
“不，你别看这里破旧，”小姑娘指指身后的架子，“我师父留了好多书给我，叫我好好看，学点本事，将来有机会，就能入了昆仑门。”
“昆仑也没什么好的，这些人嘴上传道颂德，心思都坏的很！”少年气呼呼地说，“何必要和他们同流合污？”
“人生了病就不活了吗？得把病治好了才行啊，”小姑娘有些生气了，“看你人小，脾气倒很大。我师父说了，昆仑如今不如当年，是门徒的过错，污了威名。错了就要改，不能怨天怨地，怪门派不好。一点一点改，总能训导门人，教化子民，这才是昆仑立道之本。”
“我每日巡完园子，就看看书，”她认真地说，“以前看不明白，现在也懂了不少，将来一定能当昆仑的弟子！”
看着架子上一排排的书册，少年低下头，摸摸手中的剑，突然说不上话来了。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想起石中玉，急忙站起来向外瞧，屋外雨势渐歇，天色渐渐青亮：“糟糕，干爹一定在找我了！我得回去了！”
“你刚才是从小路溜进来的吧？”小姑娘瞧瞧天色，“雨小了，我带你从正门出去，这样还能快点。”
她说的确实不错，从正门出去好走多了，没那么阴森神秘，出了大门，正好看到半山的石阶。
“顺台阶走上去，就到半山亭了，”她挥挥手，“你快去找你干爹吧，我还得巡园子去呢。”
听见凉亭就在不远处，就安心了不少，他想起还没道谢：“我还没谢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让干爹和掌门说，让他们收你做徒弟吧。”
“不用，谢谢你。”小姑娘一口回绝，朝他扬扬手，“下回别再乱闯墓地了。”说完，便轻快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