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买卖不成仁义在
李小猛从跨过刘晓曼家门槛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充满了忐忑。他知道自己是个啥条件：三十五六岁结过一次婚的人了，还带着个孩子。而刘晓曼黄花大闺女一个，人还那么优秀，自己咋配得上人家嘛。晓曼的家人无意中流露出她以前还交往过别的男人的事实，虽然刘晓曼以前从未亲口对他说过，但李小猛并不介怀——能得别人的垂青已经是意料之外的了，哪里还能在乎人家的以前嘛！
他很害怕，害怕晓曼父母一旦知道他的底细后，会立刻赶他走。凭心而论，虽然亡妻赵红霞跟李小猛也算恩爱，但她毕竟是个没文化的山里女人，要说真正的情投意合，只有刘晓曼最对他的胃口。晓曼家的气氛越热烈，李小猛就越容易想到他独自离去时的凄凉。
夜幕四合，山坡上的人家都早早关灯睡去了。李小猛吃了太多油腻的东西，肚子有些不舒服，摸到房后面放茅。蹲在那里没事干，他就抬头看星星。这天是农历三十，月亮不明，星星却亮得耀眼。李小猛想起小时候听大人们教给的“星星歌”：南京老爷拱上天，牛郎织女挂两边；出门找路看北斗，长庚一现亮满天。他就去找牛郎织女星，但是茅房的顶顶遮挡了一部分视野，看不到。完事后，他长长地舒展了一下四肢，正要往回走，忽然听见有大声说话的声音从靠近东山墙的窗户里传来。李小猛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行为准则，但是那些说话的内容却让他的腿不由自主地带着他挪到窗户跟前。
晓曼妈的声音最大，语气显得很激愤：啥子！你还要跟定他了！你那脑壳是不是叫驴给踢了！我女子好歹也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好歹也在国家单位上班，哪样的男人配不上？你非要去找个结过婚的男人，比你大十岁，还拖着那么大个娃儿，说出去我这老脸都莫地方搁！接下来是晓曼爸的声音：晓曼，你妈虽然越老越糊涂了，我心里还清楚得很——以前来的那些小伙子，你对哪个不是在应付！我就说昨天这小伙来的时候咋没跟到你赵叔叔一路…晓曼妈忽然抢白：他还是个“小伙子”？！你没听晓曼说他娃儿都十一岁了，龟儿女子简直是“鸡吃甘蔗——拙棒（注：南郑方言中“啄”和“拙”均念zhua）”！晓曼爸接着说：我看得出你对小李是真心喜欢，但你毕竟还年轻，对社会上的事了解得太少，跟这种男人搅合到一堆，你多半只有吃亏的下场。晓曼妈立刻接上：不晓得他把原来的女人给亏成啥样样了！结婚才四五年都死了，这**男人命才硬！……
老两口你来我往，刘晓曼几乎插不进嘴。李小猛在窗外听得两腿发软，他都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飘”回他睡的那间屋的。刚才有一部分谈话内容他没搞懂，但是晓曼父母对他的否定态度则是毋庸置疑的。
这一夜好漫长啊！李小猛躺在晓曼弟弟的床上，心绪难平。尽管来之前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但当亲耳听到晓曼父母对他那刻薄的评价，他依然感觉到巨大的失落。这半年来，他和刘晓曼的感情逐渐升温，但心里一直不敢有所奢望。是刘晓曼一次次向他袒露心迹，而李小猛也觉得“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既然爱一个人就应该一辈子呵护她，这才鼓起勇气去见两家父母。就在昨天来时经过祈儿寨山脚下，李小猛遥望山顶，一向主张“无神论”的他心里默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看在我幼年丧父、壮年丧妻的苦难上，看在我为人耿直不做坏事的份上，看在我对刘晓曼的一片真心上，求你老人家保佑我们这对有情人顺利地在一起吧！这种盲目的希望带来的是此刻无限的惆怅。
李小猛思忖良久，觉得自己实在找不到啥理由来反驳人家。就是对刘晓曼再不舍，也不能因为自己闹得她和父母不和。他决定明天一起来就跟晓曼父母告辞，反正留在这里也是丢人现眼。
早上的寂静是被一阵敲门声打破的。晓曼妈打开堂屋门，几个邻居走了进来，他们还带来了住在附近的亲戚。一个中年男人问晓曼妈：李大夫起来了没有？我们有些亲戚身体不舒服的，刚好请他给看看嘛。晓曼妈阴沉着脸没有答话。李小猛听见说话，很快从屋里走出来，招呼大家在八仙桌边坐下，轮流开始询问病情、诊脉。晓曼妈在边上看着，嘴角歪了歪，眼皮一翻出去了。
李小猛看得很仔细，对有些患有风湿痹痛或慢性劳损性疾病的人，他还现场给人家按摩推拿。日头一晃就两锄把高了，晓曼妈自顾自在门外面理棕丝丝，丝毫没有要做早饭的意思。屋里的人渐渐有些看不过去，有人喊道：老嫂子，你都不给李大夫做早饭吗？小心二天成了你的姑爷要记你的气哦！另一人也随声起哄：就是，你老婆婆晓得哪里来的福气，能得人家李大夫这么好个女婿，你还敢怠慢人家！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李小猛急得也不知道该说啥。晓曼妈脸色很难看，但是迫于舆论压力，只好放下手头活路到灶房去了。
李小猛正在奇怪怎么一早上都没看见刘晓曼父女俩，忽然只见刘晓曼和她爸提着肉和酒回来了。原来刘晓曼经过昨夜的暴风骤雨后，觉得应该暂时避一避父母的锋芒，准备今天就走人，她爸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要走也得招待人家一顿，所以父女二人天麻麻亮就到镇上去买酒肉了。
刘晓曼看见李小猛端了碗清汤寡水的醋汤面在吃，心里很不是滋味。晓曼爸也觉得在众人面前有点扫了他老刘家面子的感觉，赶紧把手里的肉晃了晃，朗声说：小李啊，你看这是我跟晓曼刚割的肉，膘厚的很呢！今晌午叫老婆婆给我们做红烧肉，我跟你好好喝几杯。众人一见老爷子回来了，都向他称赞李小猛。其中一个更是说：刘春官，你赶紧给这两个娃儿把婚订了嘛！我们也好跟到你沾光哦！晓曼爸表情很怪异，但终究还是挤出来了些笑容。
晌午吃饭的时候，各家各户又来人了。但这次都不是空手而来，有的提的腊肉，有的提的鸡蛋，还有的逮了个小公鸡或是摘几个大南瓜…一位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病的老汉，说是家里也莫得啥，非要给晓曼家五块钱，让他们给李小猛买些东西。这钱哪里能收，几个人打架一样把钱又按回老汉的包包里面。老汉捂着包包，似乎感慨万分地说：我这老腰今天叫李大夫一收拾，走路都抻展了！刘春官，你可一定要叫晓曼把这个女婿把握住哦！要是把李大夫错脱了，我二回都不叫你到我屋里来说春。晓曼爸的表情依然很怪异，但是笑容也很快浮了上来。
吃完饭天色尚早，李小猛知趣地向晓曼父母告辞。晓曼妈早已闪过一旁，晓曼爸象征性地说了几句“以后常来耍”之类的客套话。邻居们却都有些依依不舍。李小猛挎上他的帆布包包，正准备出门，迎面进来了两个人，刚一照面，都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