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大白
天早已大亮,而仲夏的日头最是毒//辣,没一点云的遮掩,直愣愣地全都晒了下来,连那只鸡爷都焉了下去,直扒在树梢没了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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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才洗完痰盂,浑身都冒着酸气,那里头其实没甚么,只是昨儿夜里昭仪娘娘呕出来的胃水。不过英子今天勤快极了,她想着今早大家伙都避开她,那指不定这会儿也是,等她去吃顿饱的,再跟棋儿领赏钱……英子掰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想不出她这样的丫鬟能领多少赏——这可会是她头一回自己攒钱呢,就算只有一个子儿那也好啊。
菱花
菱花刚提脚要走,冷不防看着鱼鱼儿丢//了团汗巾,险险地碰着脚。烟织那头没开腔,反倒是鱼鱼儿这句话让她停了一停。菱花为人很细,心眼子好比一根头发掰八瓣,当时巧哥卷了铺盖来到她们这间铺房里,菱花就曾一气儿摸索过这个看上去文静静的巧哥儿。要说这房里的,哪个不晓得巧哥儿先前的得势:专事针黹的秋月娘前脚满龄刚走,年青的巧哥儿后脚就站在了含元宫//口,菱花记得她初来时的模样,挽着个双鬟,含胸缩背的,那模样神态都和小英子很像。不过巧哥儿的来头可就比英子大多了,她初来乍到,连规矩还没摸齐,便和棋儿、松儿几个大的一般,住在宽敞的单间里;也一样的不用自己端盆、打毛巾……不知怎么地,巧哥儿现在渐渐地弱下来,倒要和她们挤地方了。菱花那时便寻思着,这人若犯了错,也断不会毫无声息,没头没脑地降下来了,那么只恐怕巧哥儿是犯了“忌讳”。“忌讳”实在是个很重的词,菱花在嬷嬷口//中听过多回了,做人做事要规矩,时刻要像往铜钱孔里滴油一样提着神儿,不能多事,千万不能犯“忌讳”。嬷嬷从不言明忌讳是什么,但谁又敢多问?这不是才教的不要多事么。
菱花也不是没有向巧哥儿打听过,明着、暗着全问了遍——其实这房里的都不是善茬,谁也都爱打听巧哥儿的事情,但只有菱花问得最多,也最长,谁叫她睡在巧哥儿身边呢。可巧哥儿笨嘴拙舌的,翻过来覆过去,她也闹不清自己犯了什么忌讳——这事是怎么闹的呢?
菱花对巧哥儿的兴趣终于也像众人一样地褪淡下来,不过每每瞧着巧哥儿缝补做活,都能想到头次见到她站在宫门口的模样,竟是一点儿没变。巧哥儿做人规矩,做活也规矩,闲了也不议论些飞短流长,屋里竟像没她这个人一般,嬷嬷说这才叫做和气。
巧哥儿除了规矩,她还穷。丫鬟们都有体己,哪怕是最差的都晓得存一只小盒,或是一只小包袱,里头不拘放些针头线脑的,也算是攒了些身外的念想。菱花盘算过,这里除了黄毛丫头英子没有一份像样的体己,巧哥儿也是没有的。原来菱花趁夜是摸过巧哥儿枕席底下的。为这份发现,她还惊诧了一阵,巧哥儿好赖是得过脸的,总不至连一点银钱赏赐不剩下的吧?连衣裳都是劣布粗针脚的,拢共三套换洗,蓝布那套已洗得泛白,在穿戴上甚至比不过烟织她几个。然而巧哥儿在针线上又是那样人才,若用香南的话说,不考诗书考女红,巧哥儿就是当之无愧的状元。巧哥儿听到了只是抿嘴一笑,并不言语。
像巧哥儿这样一个人,又能怎么犯“忌讳”呢?菱花实实想不通,不过她很快想到了另一种样子。你只放眼看宫里,那得眷爱、有福气的底下人,不都人精似的么,那巧哥儿准是太笨了,被上面厌弃了。想到这层,菱花才踏实下来,既然巧哥儿不受待见,那也没必要捧着她,问东问西的。于是菱花随大伙一样,从一开始总黏着巧哥儿,逐渐变得爱搭不理的了。
……
菱花一脚踩在那团脏汗巾上,朝鱼鱼儿一扬下巴:“你老把心踏实揣回去罢!什么旧情不旧情,有旧情还会死在大通铺上么!”话一出口,菱花便后悔了,“呸呸呸——”是香南替菱花啐掉的晦气,她俩前脚连后脚地走出了这间屋子,和要进屋的小雀儿打一照面,谁都没有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