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旧城区的街上比想象中的还要空旷。
听说旧城区的治安不好,严重到有“最好太阳落山之前离开旧城区”的传闻,罗纳克当时同我讲完自己与希罗的往事,也特意告诫我不要在此处久留。跟着希罗离开中央庭后时间紧迫,我很少外出,除却必要的踏足之外再没有来过这里。
洛帕在我身前带路,我看着她脚步不带迟疑的背影,猜想她应该很熟悉这片街道。
“旧城区也有游乐园吗?”我试探着搭话。
“本来是有的。”
“……?”本来?
“对不起呀,指挥使姐姐,我骗了你。但是我们家,本来真的有一个游乐园。”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露出很难过的表情,我跟着站住,情不自禁地发问:“它现在是……”
“很快就到,马上你就知道了。”
女孩拉过我的手腕,带着我在一片老旧的居民楼里绕进绕出。这些泛黄的建筑比起网络上能见到的老照片少了一份名为意境的体面,逼仄的空间里满目皆是明晃晃的破落,加上脚下步子不停,竟给我一分喘不过气的感觉。我来不及认真打量这些平日里从未多着眼过的景色,眼前一晃,眼前的视野骤然变得空旷。
在这片居民楼的背后,是大片连起来的行道木与高耸的游乐设施。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与印象里的游乐园截然不同,我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设施都显得破败而失去色彩,明明与方才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我竟感觉到二者之间相似的落魄。旧城区巡查那日,我与罗纳克分别后,曾因为他的告诫而好奇地搜索过这片区域的百科,有一句评论于此刻跳入我的脑海,从稍嫌文艺的描述变成了立体的感触。
“旧城区是被时代遗忘的街道”。
在我恍神的时候,洛帕并没有松开我的手,被她牵引着,我们绕着这一片区域跑了半圈,停在一块坍塌的墙面前。
“黑门事件的时候塌掉的。……应该是被怪物弄塌了吧,我们当时被组织逃难了,这都是之后回来才看见的。啊,姐姐多注意一下脚下,不要踩到那边的砖块,摔在这里可疼了……好,这样我们就进来啦。”
她对着我仰起脸微笑,而我站直了身子,看向眼前的废墟,一时失语。
由于指挥使的工作,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沦陷区里奔波,因此在我的记忆里,所见到的建筑里,完好无损的其实是少数。大部分房屋在黑门事件中被摧毁,只能放任的远大于可以重建的,少数繁华的街区是它仅存的旧日谈资,作为黑门事件的发端,半年太短,它的灾后重建远没有到头。
但就算如此,我也很少见到这样的景象。它像是什么熟悉生物的骨架,我能在见到的那一刻明了它曾经是什么,甚至能够试着去想象它曾经该是如何的生机勃勃,但是比起这些脑内构筑出来的幻影,我最先感受到的是,这个游乐园已经“死”了。
所有佐证这里曾经是游乐园的物品都变成死神的足印,像一大簇飞向空中的彩色气球骤然破裂四散的碎片,尚且完好的游乐观光车与不成形状的车堆在一起,身后仅剩半截的滑梯斜着倒在属于玩具车的轨道上,像是旋转秋千的设施里半数的金属链条上都没有座椅,它们被包裹在不同颜色的防护橡胶里,变成悬挂在彩色圆盘上褪了色的装饰。
“我是看着这个游乐园建起来的。我们以前住的地方当时要拆了,爸爸拿到了补偿,争取到了这块地,想在旧城区也建一个游乐场。为了这个游乐园家里欠了债,但是妈妈和我说,等这个游乐园开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后黑门爆发了。”
洛帕个子不高,刚刚在我面前带路的时候,我跟在她身后,能清楚看见她的发顶。我以为她应当只有七八岁,但她在叙述这段过往的时候,语气成熟得像个同龄人。
“所有人都过得很困难,借给我们家钱的人开始上门讨债,那段时间整个旧城区都很乱……爸爸妈妈整宿整宿地睡不着,我不管什么时候醒,妈妈都坐在我的床边,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爸爸开始不停地抽烟,因为我在,他从不在房间里抽,门口的垃圾桶里全是他留下的烟头。但是我妈妈不喜欢他这样,他们就经常吵架,爸爸总是最先摔门走掉的那一个。直到有一天,爸爸摔门出去,再没有回来。叔叔和我说,我爸爸要么疯了,要么死了。”
我不知道这种场合之下,我说些什么才合适。我想起在研究所门口的时候她提到妈妈时说的话,我总怀疑她的妈妈其实也疯了。哪有家长真的会放心自己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外出呢?我愣了愣,忽然记起来那个最初的疑问。
“那你为什么要去纠缠研究所的工作人员?”
“我看见了,指挥使姐姐。”
“……什么?”
“我知道哦,我之前就看见过姐姐,姐姐和几个神器使一起,在找愿意参加实验的志愿者。叔叔和我说了,去了希罗那儿的人,就没有回来的。但是我看见了,我爸爸他还没有死,他就在那些人之间。我想找到他,告诉他家里人还在等他,不要再做那种危险的事了。
“看,那里是旋转木马,我在游乐园最喜欢的就是旋转木马了,建好之后我总偷偷跑过来插了电玩。以前去海湾侧城的游乐园的时候,我去坐他们家的旋转木马,就一直想,能自由地更换骑的马该多好啊。爸爸实现了我的愿望。”
我觉得我不该只是沉默地听着。可我张口只觉喉咙干涩,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具现化的言语蒸干了本应运转的思维。我该如何对待她的苦难?我该这么形容她的过去吗?又或者说,这些事情远远还未结束,这根本就是她的现在呢?
我意识到我束手无策,而她说这些也并非朝我求救,一半或许是太孤单的倾诉欲,一半只是因为我问了她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