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十月进入末尾,我深切的感受到了砭人肌肤的凉意,太阳移到地球南边去了,出门的时候,我要么换上一件秋天穿的外套,要么在T恤衫外面加一件棉制长袖衬衫,走在校园里,发现银杏叶黄了,有成熟的柿子掉落在地。
我没有经常做梦的习惯,一旦做梦就会连续好几天,虽然内容不尽相同。
周醒是我高中时结识的朋友,梦见他的时候,是在似睡似醒之间,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开始重新组合,渐显人形,思念如细细的泉水一般汩汩流淌,一点点渗透,特别的真实,等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只是梦,但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却持续了整个晚上。
窗外是淡淡的晨光,我坐起来用双手蒙住脑袋,回想一下,上次和他通电话还是刚放暑假那会,七月份的时候,如此说来,都快有四个月没联系了。
他在同城市的一所科技大学里读材料学。
上初中的时候,我沉默寡言、不大合群的性格已经十分明显,在班上几乎没有结识什么要好的朋友,毕业以后我去了一所位置相当偏僻的高中,那所学校距离小镇上最近的商业街都差不多有两里地,教学条件也没有什么独到之处,我去那里,不过是觉得反正也没有牵挂,纯粹只是想找个安静又不被打扰的场所。没料想政府说要提高国民素质,加之学校的游说宣传和推出的优惠政策,居然招揽到不少学生,竟到了要扩大学校规模,增加招生数量的地步,于是围墙推倒,挖掘机开进来整日轰轰隆隆,想起这些,我未免有些沮丧。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结识了周醒,他的性格和我相比,差别还是挺大的,尽管他也比平常人话少,但朋友还是多少有一些的,在班上还担任着职务,学习成绩也不错,在我看来,他像是那种匍匐在某个角落里默默观察周围动静的那类人。
但我们也有几点是相通的,两人都其貌不扬,脑袋却好使,我俩共同的爱好是傍晚一起溜出校园玩台球、下河洗澡和半夜熄灯后在小房间里点蜡烛,这样的事我们在一起不知道干过多少回。
我俩常去一家固定的台球室,那是一个位于二楼的简陋房间,两幢楼房之间窄窄的过道钻进去再爬一条摇摇晃晃的木楼梯,里边还兼带有一张乒乓球台,房间背面的窗户正对着一家农贸市场,闹闹糟糟的,不清净,同时我也不大喜欢这家店主人每次送上来的一点儿也不好喝的茶水,但周醒喝的津津有味,他还喜欢观望窗外的市场。
就在我们认识的第二天,周醒就和我小声的说,“等课完了,我们偷偷溜出去玩台球怎么样?我知道一个好去处。”
我说好啊。
接下去他就将我带到这里,一来二去,熟悉以后反倒有种亲切感,觉得在这里也未尝不可。我们那时候只会玩美式八号球,斯诺克是后来才学的,也不戴白手套,球技,至少在那时来说,两人还是不相上下的。
“依我之见,在认识的所有人里边,你最地道,也最值得信赖。”在来上七、八回以后他这样对我说。
“是吗?”我愕然。
“是啊。”他叹息道,“在过去,我也带其他人来过这里,个个都抱怨太偏僻了,太吵了,茶水太难喝了,但你,怎么什么就不说呢?”
我不禁惭愧起来。
“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比这儿好的地方多的是,可你偏偏来这,当初只是想下次你必定会换个地方罢了,后来觉得好象也无所谓了,可能是习惯了吧。”
他嗤嗤的笑,发自鼻音那种,他的笑总是这样,不熟悉的人一定以为那是冷漠,让人心里有些不快,就是那样的笑。他用球杆来回比划一下球的折射角度,然后弯腰准确的击出一球,那姿势相当标准,这也是他日后球技精进的一个原因吧。
“你不用解释啦,初次来这,都有那种感觉,我只是想看看到底谁是凡夫俗子,谁是非同寻常,在我看来,你和我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忍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大限度的迁就对方。”
“也不是迁就,只是无所谓。”我辩解道。
“一回事吧?本质上来说。”
“那又何苦呢?”
“是啊,何苦呢?”
和他说话,有时候觉得十分的难以理解,觉得他这种人,心思十分的古怪。
他全神贯注,不时弯腰目测球将碰撞的路线,连入三球,第四球因为母球的落点不好而终告失手,他蹙起眉头,轻轻摇头,手拧下巴思考片刻,“如果是落在这里的话,大概就可以的吧?”他用球杆在绿布球台上指出一个位置,接下来向我讲起台球的各种技法,比如推杆,拉杆,旋转,还不时用球杆在台面上做出示范,力道多少,击球点该在何处,说实在的,我对那些不怀有多少兴趣。
“不明白啊。”我说。
“是吧?”他抬头来,无所谓的说,“没关系,本来就无所谓的。”
在不溜出去玩的傍晚时分,我俩端着饭盒,要么蹲在食堂前面的小花园里,一边吃饭,一边丢饭粒吸引院子中央大樟树枝头的乌鸦下来啄食;要么爬到教学楼后边的山丘上望着趴在黄土窝里一动不动的挖掘机,迎面,是雾蒙蒙的远山和绿油油的农田。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里,我俩在县城呆了一个多星期没有回家,但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是台球几乎每天都玩,吃饭,东游西逛,再进台球室,周而复始。周醒在高三期间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那个女孩我碰上过好几回,长相可能连一般都算不上,实在是太过于普通了,一毕业就分手了,事后,我说周醒你怎么看上这样的女孩儿呢?他说他也知道那女孩长的并不漂亮。
在已经悄然逝去的日子里,除了这些以外,我们是否还说过别的象样的话,我早已经记不确切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连我们自己对自己是否真的爱好台球这一活动都表示怀疑了,毕竟那时,在乡间小镇,可以称之为娱乐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上了大学以后,虽然我们还在同一城市,但几乎没有再一起玩过台球,将台球真正作为一项时尚娱乐的大城市里,一小时收费十五到三十块,这价格对我俩来说非比寻常。
也许,丢掉的不是台球,而是记忆。
一次饭后,周醒和我说,“陆帆,看来我们并不是真正的台球运动爱好者,尽管以前乐此不疲,可如今,我们却为何在几十块钱面前驻足不前呢?”
也许,都根本不是什么爱好,只是寂寞。
现在,他喜欢偶尔喝一点儿啤酒,但我仍然不喜欢。“居然有一点点怀念以前在一起过的那个女孩儿。”酒后,他这样和我说。
“高中那个?”
“是啊。”
“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他依旧嗤嗤的笑,发自鼻音那种,“不知道啊,有时候就想起她来,不骗你。”
很多时候,连我也弄不清他说话真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