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段
“当然可以,”仙道一愣过后,很快回答道,“呐,坐这个。”仙道把放在凳子上的水桶移开,又用放在一边的外套擦了擦水,“坐吧。”
一阵悉悉索索声过后,流川枫在那张很矮的小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样一来,仙道就变成了俯视他。他看着流川头顶的发旋,心里有点疑惑。他已经表明自己今天不打球了,流川枫却没有立刻走?
他们之间,除了篮球……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聊吗?
“鱼竿不握在手里么。”似乎是为了回应仙道的疑问流川忽然扭过头来,问了一句。他们的目光倏然间撞到了一起,在那明亮目光的注视下,仙道竟然微微有点心事被撞破的尴尬。
“噢,不用。架在那里就可以了,一直握着不稳,而且手也会很酸。不过也可以拿在手里,像这样……”仙道扭过头去,看着不远处海面上的浮标,探过身去,慢慢地把鱼竿握到了手里。
流川没有回答,于是仙道知道,流川已经明白了。
流川枫是个很少用语言表达自己情感的人,这通常会让大多数想要走进他内心世界的人感到十分疑惑。于是在看到流川对大部分事情无动于衷的时候,他们通常会想:啊,流川君面无表情大概意味着他没有什么情绪吧。
但在几次一对一以后,仙道发现,和大多数人所认为的不同,流川枫不是没有情绪。他会赞同,会反对,会表示不屑,也会提出疑问。只不过他的情绪表达差别太微妙,如果你不仔细去看,那就永远错过了。
而仙道君自认凭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观察力,已经掌握了洞察流川君情绪的能力。所以很多时候,不用流川开口,看他的眼睛,就已经可以明白流川的意思了。
黄昏时分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向他们,发出规律性的刷刷声。夕阳柔和的余晖下,偶尔有一两只驳船或渔船开过,发出几声悠长的汽笛声。可这嘈杂的一切却更加衬托出二人之间漫长的两相沉默。
第二十二段
自己对流川枫有没有过爱情?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首先他是一个男的。
当然流川枫很好,他一点也不讨厌流川,即使他曾经让自己那么头疼和困扰,而且他有很多优点,是在别人身上找不出来的。可是爱一个人,意味着对这个人无法自制的渴望和索取,不顾一切想要靠近他,和他待在一起,见不到的时候会对他朝思暮想。那反复涌动的热情会让人很痛苦,可是伴随这些而来是成几何倍数增长的甜蜜与欢喜,于是一切纠结和付出都得到了回报。
他对流川枫显然没有过这样的感情。有时候流川枫出现他确实很开心,尽管无奈,因为接触久了流川枫其 实是个挺有趣的人。但面对那张好看的脸,他却鲜少有心跳加速的感觉。他对流川枫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冲动,很少会想要主动去湘北找流川。如果流川有一段时间没有来找他,他会觉得好像有哪里少了点什么,但也就这样而已了。
所以他可以面对流川枫灼热的视线,却不为所动。并且可以毫无遗憾地用各种方式暗示流川,他们之间并无可能。
这些年他都没有结婚的原因也是,他好像没有在哪个女人身上感受到“爱情”这个东西,能让他心跳急剧加速,大脑迅速分泌多巴胺,让他头晕目眩意乱情迷。
是的。仙道按了按太阳穴,在心里再一次确认,自己从来没有喜欢过流川枫。
他漫不经心地翻开书页,看着书上写着:“死后的情景,是最令人伤怀的……”看来他这几日的时常只是过度震惊罢了,毕竟一个曾经鲜活地生存在自己周围的男孩儿忽然死了,他们曾经那么近,近到呼吸相缠,他们曾经打球到日暮,知道看不清彼此的身影。他告诉流川打篮球的协作,而流川却也教了他太多。他无奈过,逃避过,暗示过,唯独没有挣扎过,因为不爱就是不爱。
现在他死了,放在任何一个人心里都会有点不好受的吧。
这时他的手机“嘀”地轻响了一声。
他拿过手机,发现是他的前女友由美转发的邮件。说是明晚八点在科学博物馆,她旧日的导师会有一个公众演讲,关于“大脑和爱情”,让仙道彰去有空可以去听听。
第二十三段
流川枫有很强烈的存在感,有他坐在身边,即使不会让仙道尴尬或者难受,但肯定不如一个人的时候那么自在。仙道随手摸过水桶,因为通常不会把钓上来的鱼带走,所以桶里空空的,没有水。但现在为了打破这种静默,他把桶递给了流川。
“呐,流川,能帮我去海边打一点海水么?”
他以为流川枫会拒绝,但也没关系,他本来就是没话找话说而已。
没想到流川枫一言不发地接过水桶,把背包放到一边,拿着水桶走向海边。
仙道看着流川蹲在海边接水的样子,像个小孩子一样拿着桶,舀了水,晃了晃桶,又倒掉,重新舀。仙道看着他,心情变得有一点好。海浪一波一波涌上来,拍打着堤岸,发出规律的哗哗声。穿着运动服的少年,小心地探身接水。这样的流川枫,不是经常有机会见得到的吧?
过了一会儿,流川枫提着水桶走过来。仙道看了看,水很干净。看来他用了这么久是为了滤掉水里的浮藻啊水草啊什么的。
“谢谢。”这个小孩子有时候真的很可爱,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到最好,即使只是接一桶水。
所以,你看,流川枫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就算他再冷漠,再不近人情,再以自我为中心,他就是可以让人从一些小细节中看出他的优点来,从而对他心生好感。即使这一切他自己可能并不自知。
流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又在小凳子上坐下了。
仙道的外套滑到了一边,露出了一本书。流川枫看了看封面――《徒然草》。仙道顺手拿起那本书扔到流川的膝盖上:“钓鱼很无聊吧?要不你看看书好了。”
流川漆黑的眼珠动了动,拿过那本旧书,在夕阳最后的脉脉余晖里翻了书页。
以上这就是流川枫第一次抛开篮球走进仙道彰的生活时发生的全部事情。
彼时,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却好像已经在冥冥之中端倪初现。
第二十四段
恢复了朝天发的仙道彰觉得自己真正变得年轻起来了。事实上他已经作别这个发型好多年了。这是他少年时代委婉表达叛逆的方式,彰显着某种程度上的不容靠近,所以樱木花道真的很会起外号,可不就是“‘刺猬’头”么!
随着心境渐渐趋于平和,这个嚣张的发型也不是那么有必要了。
他独自沿着神奈川狭窄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炙热的阳光下,仙道的衬衫很快就有点湿了。下一步要去哪里呢?
啊,去音像店看看好了。
第二十五段
少年仙道彰是很喜欢去逛音像店的。彼时他中意各式各样的奇怪东西,越少人知道越好,年代越久远的更佳。从湘南海岸往东走三个街区有一间音像店,正好可以满足仙道的这个需求,货很全,也很偏,虽然很多都是二手货,盒子都磨损地厉害,但是仙道不介意。老板本人是音像制品的收藏者,同时也是个超级大怪咖,仙道去的次数多,而且仙道这家伙意外地投各种怪咖的缘,老板把他引为知己,还开放自己的收藏免费出租给仙道。
仙道也带流川枫去过几次。
流川对各类唱片并不感兴趣,他本人的随身听里面是可以三个月不换带的。他只是觉得戴着耳机听音乐更好入睡而已。所以每次和仙道一起来,他都睡眼惺忪地跟在仙道旁边,打着哈欠看着仙道挑挑拣拣。偶尔他也会指着某些唱片问一两句。他的问题通常都简洁到只有几个字,但都不是可以随便敷衍两句的问题,都是很难回答的那种。
比如有一次他问:什么是摇滚?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的问句,仙道总要费上吃奶的力气来解释。而流川这家伙,竟然也总有足够的耐心,永远都是认认真真地听着。那双乌黑的眼睛凝视着仙道,他的情绪都直白地铺陈在里面。如果听懂了,他会淡淡地“嗯”一声;如果他没听懂,他就不说话,仍然盯着仙道。于是仙道就要绞尽脑汁地另外想一种说法来向他解释。
平心而论,仙道彰不是个极富耐心的人。当然也不是说他像樱木花道一样简单粗暴性烈如火。他温和却强硬,随性却意志坚定,他鲜少动气,却也极少妥协。可当他面对流川枫的时候,却是一贯反常的纵容的。
也许是因为当你面对流川枫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没有谁可以和他比脾气。
他默认了流川枫的出现,他容忍流川坚持不懈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就算在他最最无奈的时候,他也没有对流川产生过诸如厌恶或者气愤一类的情绪。
难怪越野宏明好几次都怀疑他说的不喜欢流川是言不由衷的敷衍之词,他总觉得仙道对流川几乎要和对女朋友一样耐心了。
第二十六段
音像店倒闭了,现在是一间纹身店了。几个露着肚脐,穿着鼻环的年轻女孩子从店里走出来,其中一个还频频回头,多看了仙道彰几眼。
老板倒还是从前那个。一看到仙道进来,竟然还记得他,热情地表示要免费给仙道纹个身,什么复杂的图案都可以。在被婉言拒绝以后,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本子,上面都是一些纹身的设计图。
“怎么改行了?”仙道饶有兴味地问。
“生意实在太差,现在都上网下载,谁还掏钱买CD……”老板被提到了心头痛,龇牙咧嘴地说,“虽然还能坚持下去……但我心情变得很不好,还砸坏了我一组天价音箱……哎,但幸好后来我又迷上了纹身,干脆开了间纹身店。现在我非常受欢迎,很多女孩子都喜欢我……”
仙道想起这个老板以前也挺欣赏流川的。彼时,高中生篮球很多人都会关注,这个老板也不例外。流川第一次跟着仙道来的时候,他就敏锐地认出来了。当时他满脸笑容地大力拍着流川枫的肩膀,声音洪亮地说:“神奈川的篮球明星啊!哪天我们交流交流,怎么才能在少女中更受欢迎吧!”流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老板自己笑了一阵,就讪讪地走开了。
那时候仙道觉得流川的性格过于直接,从来不懂得委婉,更不懂得日本人最为重视的这些礼节,所以很多时候都显得很没礼貌,甚至会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他也不会好为人师到去教育流川变得更有礼貌更懂得人情世故。可是时至今日,他再回想起这一切,这才察觉,流川枫在和他一起的时间里,何尝不是也在控制和收敛他自己的脾气的。这个别人口中“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流川枫在他面前,好像总是像个迷糊的小孩子。认真,耐心,不卑不亢,对自己的心意不躲不藏。他会安静地听自己事无巨细地说摇滚乐,他会蹲在岸边用五分钟时间打一桶海水。
所以在仙道觉得自己迁就纵容流川枫的同时,流川何尝没有迁就纵容过仙道彰?而这么些年,他的很多任女朋友都无法忍受仙道的疏离,也没有几个愿意陪他一起继续他那些稀奇古怪的爱好。
仙道看着墙上一个枫叶图案的纹身,层层叠叠的繁复花纹,他暗自想:怪只怪,感情这玩意儿,非得你情我愿不可。
明明是世间最卑微的单恋,他流川枫也是当之无愧的最不尊严尽失的那一个。可是当自己一次次委婉地用各种方式表示“他们不可能”以后,这个小孩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呢。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仙道彰已经永远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