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学校的文科班和理科班是分开在南楼和北楼上课的，两栋教学楼隔着窄窄的小路遥遥相望。
那一年我上高三，繁忙的功课和沉重的升学压力是生活的全部内容，那时候身边所有的人都过着同样紧张的日子。我常常从堆积如山的课本中抬起头来，觉得自己的眼睛酸疼。然后就站起来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随便看看风景，缓冲大脑的疲惫。
我经常在同样的时间看见对面北楼理科一班的走廊上一个戴着鸭舌帽、穿着短马甲背心的男生，双臂支撑着墙栏，不发一言地看着投射在栏杆上梧桐树叶子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在他的身上晃啊晃的。
我们好像很默契的样子，每天中午都在教室外面站十几分钟。他的帽檐很长，他微微低下头去看树影的时候都几乎把他的脸遮住，每次只有他甩甩胳膊欲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我才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庞——他的脸很小，眼睛却很大，我能想象得到他的目光该是怎样的一尘不染。我想着他的样子，然后我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那繁重的学业。
年级里为了缓解复习压力，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组织了整个高三年级的篮球赛，这也是我们高中时代最后一场正规的篮球赛。
我们班的对手是理科一班。
我们文科班的男生本来就不多，好不容易凑足了人数上场以后很快被理科班打得溃不成军。我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又对篮球实在是不感兴趣，所以比赛还没开始就选择在离操场很远的地方背书，看也不看赛场的情况。
正当我背到倒数第三个知识点的时候，我听到操场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其中还夹杂着女生的尖叫声。我抬头往那边望去，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北楼的男生，他没有戴帽子，一头乌黑的秀发在阳光下闪着亮丽的光泽。此时他刚刚完成了一个漂亮的三步上篮。
我看到他的时候，有三秒钟的时间大脑停止了思维。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赛场，却被裁判员老师一把拦住：“同学，你这是干什么？比赛正在进行呢，不能靠的那么近！赶快出去，要看到观众席上看！”
我如梦初醒，抱歉又尴尬地冲老师点点头，走到观众席那边。
后来整场比赛我都是在观众席上看的，但全程都看得心不在焉，我的眼睛只是紧紧跟随着那个男生。到最后结束的时候理科班果然以很大的优势获得了胜利。我看到那个男生和另外一个同样戴鸭舌帽的伙伴并肩走着，有说有笑。他的微笑如同一阵清风，吹入了我的心房——他真的是我所见过的最干净、最潇洒的男生。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后面叫着：“凌云、凌云。”他和他身边的同伴回过头去，然后三个人一起离开了操场。
我独自站在刺眼的阳光下，默念着他的名字：凌云。这是一个和他一样清爽而充满风华的名字。
再后来按照固定的程式学习、模拟考以及最后的高考，我的高三以我最终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而辉煌地宣告结束。当然，同时结束的也包括凌云，我不知道他考得怎么样，考到了哪里，是否符合他的理想。这些我都无从知道，毕竟我们只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甚至他也许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不知道南楼上每天中午会准时出现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心里的秘密。但我却清楚，其实是这个叫凌云的男生，陪我度过了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

（二）
那年秋天，我离开小镇，来到了北京。
在北京念书的日子和往日有了很大的不同，身边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一时之间很难找回高中时那样无阻无碍的友谊，城市的繁华也赋予了北京的男生女生以独有的气质，在他们中间更多地充斥着勾心斗角的气息。所有这一切都使我分外地怀念我的高中时代，还有那个总不经意地把面庞隐在长长帽檐之下、不显山露水却能够一鸣惊人、能够平和地看着梧桐树摇曳树影的沉静男生。
我一直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终于在大三一个泛着浅浅秋凉的傍晚，我在电脑前呆坐了一段时间之后，打开电子信箱开始给凌云写信。我写下他的名字，然后敲下一个冒号。透过那两个意气风发的字我仿佛又看见了他当年青涩又纯真的样子，那些场景像流水一样缓缓地从我心底流过。
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简单地写：“我还记得从南楼看见你的样子，你还好吗？”
然后我在收信人地址上写下了以他名字拼音命名的邮件地址，我并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包括他的信箱地址，我只是猜测。也许我只是想把这种藏在心里三年的感情说出来，他是否能够收到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我按下“发送”键的时候，觉得心里如释重负。
我想，如果能够一直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三年，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么结果就让这封信去替我寻找吧。
发过信后一个月都没有收到任何回信。我有些失望了，我想也许这就是结果吧，从来没有过开始，也就无所谓结束。我说过，我只是想把在心里堆积了三年的感情说出来，至于凌云是否知道已经不重要。而这个目的已经达到。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去收信，我上网和室友一起玩游戏。我以为在虚拟的世界里和对时间毫不吝啬的浪费中我可以渐渐淡忘凌云，毕竟他只是我年少时的一个梦而已。我知道了原因，也得到了结果，于是终于能够放下。
直到有一天，我在游戏里见到一个男生，他的ＩＤ也叫凌云，我觉得自己在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像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操场看见凌云的瞬间。
我问他，凌云是你的真名吗？他说是的。我又问，那你高中是不是念的理科？他也说是的。我再问，你还记得每天中午你都在教学北楼看树叶的影子吗？男生终于否认了，他说不是啊，我们学校高中部只有一栋教学楼。
他问我说，你是不是要找人啊？我说是啊，我以为你是。
唉，我突然被巨大的失望噎得说不出话来。

（三）
然后我从游戏里悄无声息地退出。呆坐了很长时间以后终于重新登陆信箱去收信，原来我是根本不能够忘掉这个名字的。
在信箱里我突然看到了一封信，这封我等了很长时间的信，它安静地躺在我的信箱里，明亮的蓝色和粗粗的字体都在提醒着我它的真实性，我握着鼠标的手都有些颤抖。
“我去广州实习了一个月，一直没有机会上网，回复迟了，希望你不要见怪。”凌云说，“我还记得学校北楼理科一班门前的那个天台的围墙，我和我的几个哥们一起瞒着老师在上边刻下了我们的名字。高三的时候，我和哥哥都喜欢趴在墙栏上看下面的风景，有时候看着梧桐树的叶子都能发好长时间的呆，高三的日子还真是枯燥得有些可怕。”
末了他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信箱？”
于是我开始和凌云通信，我们聊高中的学校，聊南楼和北楼中间那条窄窄的小路，当然也聊到最后的那场篮球赛。我对凌云说：“我还记得你三步上篮投进的那个球，动作是那样流畅，那时我一看到你，就立刻走到了赛场里面，还被裁判员老师警告别离赛场那么近呢！虽然我们班输了，但是那场比赛真的是我看过的最精彩的。”
凌云打出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他对我说：“我记得，你当时还一副被吓到了的模样，但是裁判员还是把你赶走了，哈哈哈~不过话说你竟然还记得我投球的样子，连我自己都忘了！”
我想凌云一定是上天特别赐给我的男孩，否则不会经过三年我们还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次相遇，否则他不会连自己投球的姿势都忘记了却还记得我在那一瞬间的场景，否则我不会冒冒失失地发信给一个自己猜测的地址而恰好被他收到。我想这不是碰巧，不会有这么多的碰巧，这应该就算是注定的吧。
在此之前我和凌云应该算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但是在我们聊天和通信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陌生；凌云也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沉静内敛，相反，他在和我聊天时相当地健谈，我们俩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好像是相交了很多年的朋友。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们每天中午都能够隔着小路遥遥望见彼此的原因吧，是真正的心灵相通，所以就胜过了所有的言语。
有一天下线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恍惚起来，我始终想不起凌云的样子。在记忆里只有梧桐树叶斑驳的影子，他长长的帽檐和清澈的目光，矫健的身姿和爽朗的笑容。这么多年了，原来一直清晰的只是他的名字：凌云。我始终忘不掉的只有一个名字。
我们的爱情在频繁的通信和聊天中开始慢慢地萌芽和生长，每一个阶段都令我无比欣喜。我知道这才是我要的结果，也是很久以前就注定的结果：我爱上了凌云。
以前三年的所有情感，不过是一种想念，那时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而现在，虽然隔着电话和网络，我却能清楚地知道他的一切，可以想像出他每一刻的表情，可以告诉他我的想念，而不必理会我们中间是否隔着沉重的压力和一条窄窄的小路。这样的感情，才算是爱情吧。
凌云的每一封信都被我保存在一个特定的文件夹里，文件夹的名字就是凌云。以前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觉得那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而现在，这两个字却是那么真实和美好，仿佛触手可及。
凌云说：“把你的照片发给我好吗？我好像已经忘记你的样子了。”
我把自己的照片扫描给他，凌云感叹道：“你貌似没怎么变啊，高中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保养得真不错。而我在这三年里可是变了不少耶！”
我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在我的心里一直是那个喜欢戴长檐鸭舌帽、风华正茂的黑发少年。”
凌云说：“其实我的头发天生是红色的，上了高中之后因为担心违反校规，这才染了黑色，不过一上大学就立刻染回红色了，上次我哥看到我头发又变红了都吓了一跳——害，他从小就是黑头发，也不用染来染去的。而且我早就过了喜欢鸭舌帽的时候了，头顶太闷，还是无顶遮阳帽凉快。倒是我哥，从小到大一直喜欢戴鸭舌帽！”
我微笑起来：“那你还真是变了不少呢！不过话说回来，你和你哥哥关系真不错，虽然我只见过你哥哥一次，就在那次篮球赛结束的时候，你们一起回的教室。当时我还以为那只是你的一个朋友呢，没想到是你哥哥。”
凌云说：“我哥名叫凌风，和我一样也是一个大帅哥……你别笑！不过我哥的确比我沉稳很多，直到现在我老妈还经常说让我跟我哥好好学学，‘你能不能成熟一点，别那么幼稚！’拜托，我现在长得比我哥都高了，再说我还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再幼稚还能幼稚到哪去啊！”
凌云说：“今年暑假我要回家，我们在北楼的理科一班门口见面好吗？”

（四）
那年暑假我提前回到了小镇，每天都盼着和凌云相见。我已经无法想像出带着无顶遮阳帽的凌云是什么样子，是变得外向了还是依旧沉稳。但是这些都没有关系，因为我爱这个男生，所以就能够接受他的一切。
在凌云没有回来之前我就去了原来的学校，当我站在南楼的教室门口望向被梧桐树叶影子斑驳覆盖的北楼时，三年前的往事一点点地涌上心头，觉得很平静。我一直舍弃不下的原来是最初的心情，那时我只是单纯地喜欢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生，而只有现在，我才真正懂得爱的含义。
是的，是的。我在心里说了很多遍，我爱凌云。已经脱离了当初青涩的年纪。
在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我接到凌云的电话，他说：“我现在在学校的北楼，想像你当年站在南楼的样子。”
我放下电话就往学校跑，看到熟悉的校门时心情非常轻快。远远地看到北楼上站着一个穿着T恤、外搭短马甲背心的男生，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但是我想我仍然能够一眼把他认出来。
跑到楼下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戴着长檐鸭舌帽的男生，微微隐在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大且圆。我看着他，大脑突然陷入了一片空白，然后我吃惊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凌云。
那个男生回过头来，他的气息是我曾经熟悉的，虽然已经有些淡忘，但这一刻却突然像电光火花一般照亮了内心。
他看着我微笑，说：“你就是小云在楼上等的人吧！”他的微笑还和当年一样干净，然后他说，“我下来买点矿泉水，我是凌云的哥哥，叫我凌风好了。”
我看着他突然愣住了，所有的记忆一刹那全部没有了头绪，我陷入了无措的慌乱中，慌乱中有件事却渐渐清晰起来：三年前，我搞错了他和凌云的名字，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念的凌云，实际上却是凌风。而我阴差阳错爱上的，却不是这个当年站在墙栏旁看梧桐树叶影子的男生，而是从未留意过的凌云！
凌风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平静说：“我听小云讲了你们之间的事，很羡慕你们三年以后还能联系上。”他叹了口气，“以前我和小云都爱在课间的时候趴在墙栏上聊天或者发呆，中午的时候小云总喜欢下楼打会儿篮球再回教室，我就只好先一个人看风景，那时南楼有个人也会在相同的时间出现。”
凌风的语气渐渐变得怅惆，他说：“我一直很希望再见到那个人，但是我想也许没有机会了。”
然后他笑了，他说：“我们没有你们幸运，祝你们幸福。”
我本能地想告诉他其实我就是那个在南楼出现的人，但是我很快地冷静下来。我想我应该遵从自己心底的选择，因为在心里早就明确过，我爱上的人是现实生活中和我通信聊天无比真实的男生，而不是年少时站在北楼上那个遥不可及的男生。尽管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但事实依然如此。
我向凌风点头微笑，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转身上楼。
三楼理科一班的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肤色微黑的俊朗男生，一头张扬的红发上戴一顶无顶遮阳帽。他转过头来对着我微笑，雨后放睛的夕阳洒了他一身金黄色的光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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