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直到暮色降临,凯才回来。当那矮小的身体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全身僵硬,就像被切掉了脑袋的鼓蛙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凯的肩上扛着一头矛虎。尽管关于这种野兽的凶残和恐怖在村落间流传不息,我们中却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它。我便是那少数之一,因此可以判断,眼前的这只已经成年,即便是一整支狩猎队伍也很难战胜。
“在回来的路上,这东西袭击我。”凯一边说一边抖落肩膀,只听“呯”一声巨响,“你们管它叫矛虎,对吗?正好带回去研究一下……”
此时我们几个清楚地看见,这头野兽的眼睛瞪得溜圆,嘴角流淌着鲜红的血涎,昭示着这场刚刚发生的死亡,而它斑纹遍布的脖颈上则出现了一道可怕的勒痕,将皮毛一分为二——它的脖子被生生地掐断了。
“这种野兽一定让你们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不是重点!”凯突然激动起来,“现在一切都搞清楚了!”
他直直地站立,伸手指向神木。
“那是一艘殖民飞船,飞船!谢天谢地,它的航行日志还保存完好。它是在两千四百五十九年前坠毁的,原因不明,但却造成了反应堆泄漏,大部分人肯定当场就死了!而你们,就是幸存船员的后代!当时的资料损毁一定很严重,否则你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天啊,两千多年了……”
“你,在说什么?”我努力让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看着凯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抱住头,两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流淌而下。
“唉——”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两千多年前的事故发生以后,有人设定好了程序,用飞船仅存的几块太阳能板积蓄能量,然后每隔一年就以大功率电波的形式一股脑儿抛射出去,希望能找到救援。这样做会造成剧烈的空气扰动,也就形成了你们看到的大风吹起花瓣……两千多年,年年如此。”
说完他又猛地站了起来,扫视着我们三个,神情严肃:“回去以后,我要见你们的树长。”
“我就是树长。”我挺起胸脯,“并且我要再次提醒你,收起你那一套胡言乱语!”
凯随即咆哮起来,嗓门几乎能震聋我们的耳朵。
“看看你们,看看你们!”他吼道,“披树皮,吃果子,在树上搭房子,人人营养不良骨质疏松,平均寿命不到五十岁!这颗星球的低重力环境早就摧毁了你们的健康!你们本可以——”
“等等!”从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中,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按你的意思,神木,和你的‘飞船’是同一种东西?”
凯楞了楞,接着面露欣喜:“当然了!这一艘来自于旧殖民时代,一个尽管落后,但却无比伟大的年代。我,你们,所有现存的人类,都是——”
“够了!我的村落现在对你宣战。两天以后,小心自己的脑袋!”我一边高声说道,一边捏紧拳头伸到他的眼前,我有什么好怕的呢,神木的战士本应无所畏惧。一旁的阿战和阿勇默不作声,我原谅了他们的胆怯,而凯摇了摇头,摊开两手,颓然道:“我明白了。你们先走吧。”
我求之不得。在回去的路上我们沉默着,没人讨论开战的事,实际上自从目睹了那只死去的矛虎以后,这两人就不怎么吭声了,尤其是阿战一直紧绷着脸,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在快要到家时,阿勇突然凑过来低声道:“阿昆,我想变得和凯一样,能战胜矛虎。”
他满脸通红,眼睛发亮,于是我知道他已经没救了。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他们回到家里,把整个经过以及我的宣战,都告诉了父亲。
父亲的脸色变得凝重:“孩子,不要轻言战争,因为你永远也无法预知它的代价。”
在我小时候,我的村落曾经和邻近村落因为争夺几棵金合欢树而发生过一场战争。那天,父亲带领着小伙子们迅速攀到树顶,朝对面射出雨点般的弓箭和长矛,居高临下的我们最终获得了胜利,但却失去了五个年轻强壮的劳力,结果在那年冬天,又有八个孩子死于饥荒。
可现在,从父亲的眼里我还看到了恐惧,以至于我开始鄙夷起他来。没错,凯看似力大无穷,难以战胜,但也有行动缓慢的缺点,他甚至不会爬树!我明白,要想取胜不仅需要蛮力,还要运用智慧,就像父亲当年那样,可现在的他怎么连这都忘了呢?
“所以,你是不同意了?”一番解释以后我再次问道,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于是我起身走了出去,不声也不响。你永远无法用言语改变一个老人的固执,而我将用自己的胜利把它击得粉碎。
站在外面,听着夜风吹过我的耳际,我才想起了阿兰。现在,她应该跟凯进行着亲密的交流,谈论着“夜莺”、“飞船”,沉浸在无可救药的幻想中,忘记了她作为神木子民的本分,忘记了我这个即将和她成亲的年轻树长。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我打败了凯,将他残缺不全的尸体踩在脚下以后,她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第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