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修行

一、重逢
壁立千仞，叠嶂重峦，有飞瀑声如雷动，从奇山险石间直坠而下，落入一片碧湖之中，激荡起阵阵水雾，使得在湖畔歇息的一行僧人更觉凉爽。这行僧人身穿灰布衫，脚踩罗汉鞋，颈挂菩提珠。一模一样的装束中，有一跏趺坐的年轻僧人极为出众，他剑眉斜飞，长着一双桃花目，但眸光湛然若空，周身气蕴清净平和。
年长的僧人走来：“师弟，我们该继续行路了。”
年轻僧人以极轻的力道送不知何时爬至他身上的蚂蚁落地，起身回应：“这一段路青苔湿滑，师兄还要在前领路，书箱我来背即可。”
年长僧人与他相熟，也未推辞，便把装满佛经的书箱递给年轻僧人，年轻僧人将两箱佛经叠放一起，压至双肩。
年长僧人见他并不吃力，便招呼其他师弟：“走吧。”
僧人们纷纷收拾背囊，正在前行，偏在此时，一道痛呼声传来：“哎呀——”
僧人们循声望去，山崖之间，一位紫衫姑娘从中撞出，因力道未减，一时不妨跌在地上。
离她较近的僧人上前扶起：“施主，你可有受伤？”那姑娘动了动手足，不过些微疼痛，她抬头灿然一笑，正要告知无事，却在一瞬间目光凝定，笑容僵在脸上。
出家人修无所住心，早明世间八苦，但众僧者在看到那姑娘神情时依然难免心生恻隐。
那是一张复杂的面容，沧桑在她脸上变换——起初震惊到不可置信，随之蔓延了莫大的悲伤，明眸涌泪，声音仿佛堵在喉咙，至悲之后是至喜，她嘴唇颤抖，飞奔过来，将身背两个书箱的僧人紧紧抱住，“沈浪、沈浪，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终于找到你了！”
僧人们都被这幕惊住，一时皆静。那湛然平和的年轻僧人亦是一怔，不过一怔之后是了然。他没有推开身前女子，只温声道：“施主，可是我失忆前的故人？”
紧紧环抱的手臂一松，“你……你喊我什么？”年轻僧人垂目望着眼前人，歉意满满，那姑娘惊慌摇头，连退数步，声哀恸林鸟：“我是朱七七，你不记得了吗！”
年长僧人走来，微微叹息：“觉一三年前坠崖头颅受伤，醒来后便失去了记忆。”
朱七七忙抬手摸向沈浪头颅：“你完全好了么？”
觉一微微低首：“多谢施主挂念，小僧现已无恙。”
朱七七望着对方友善、挚诚却绝对陌生的目光，整颗心又灼又痛：“你忘却前尘剃度出家，难道不想知道以前的事吗？”
觉一双手合十：“愿闻施主一叙。”

二、离乱
客栈之中熊猫儿、百灵已经赶来，看到沈浪已成僧者模样无不震惊。拥抱之后，熊猫儿眸中带泪，握拳恨声道：“都怪那群恶人害你如此！”
往事娓娓道来，从身世到经历，直至说起三年前，沈浪与朱七七在钱塘一带游玩，遇恶人围攻，对方人多势众且有备而来，沈浪只身引开恶人，从此再无音讯。
“那群恶人被捉拿后留下的口讯是你已坠崖身亡，但七七不相信，这三年来一直天南海北的找你。”百灵坐在旁边，心疼地握住朱七七的手。
觉一温和道：“几位施主对小僧不离不弃，小僧铭感五内。”
“什么施主、小僧！”熊猫儿听不了沈浪如此客气，“你是沈浪！是我的好兄弟沈浪，赏金猎人沈浪，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回仁义山庄找三位冷爷对质！”
觉一摇头：“我相信施主不会骗我。”
“那你就别和我打佛腔，”熊猫儿看到眼前人剃成光头、僧衣僧鞋的样子有些来气，“你以前仗剑江湖、醉酒当歌，何其潇洒，怎么失了记忆就出家呢！”
年长僧者为觉一分辨：“觉一并非失忆后立即出家，他被师父救醒后，因失去记忆无处可去，便留在了山上。山上晨钟暮鼓，觉一镇日领受佛法，师父见他颇有慧根，所以……”
“所以你师父就引导他出家？”熊猫儿大声质问。
“与师父无关，是小僧主动求师父为我剃度。”觉一道。
“主动？”一直沉默的朱七七望过来，心中凌乱，“你难道就没想过你过往是什么样子？或许有妻有子，或许大仇未报，或许有倾心相恋的人……这些你都没想过吗？”
觉一看向朱七七，这位显然与他过去牵连甚深的施主，一时未答。
年长僧者道：“师父就是考虑到这个所以屡屡拒绝了觉一，但觉一坚持，他说……”
“你说什么？”朱七七直问对面人。
觉一施礼回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梦幻泡影，好一个如梦幻泡影。”朱七七喃喃，“所以无论过去如何，你都打定主意出家是不是？”
觉一在朱七七沉痛的目光中点头。
百灵当即不忿：“七七三年来为找你历尽艰辛，你只看到现在她有我们陪着安然无恙，你知不知道她孤身一人找你时曾经历多少险境？被狼群围捕、被歹徒劫杀，甚至为得到你的消息差点被拐至深山，她终于找到你，好，你失忆了，不记得她很正常，但你轻飘飘一句‘应作如是观’就抹杀一切也太过分，你知不知道她与你……”
“百灵！”朱七七打断话语，她来到沈浪面前：“如今你知道了你的身份与往事，你还依然要当和尚么？”
屋中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此，觉一于座椅中抬头，他看到泪珠滚在眼眶却绝不肯让其落下的施主，缓缓起身，将僧袍脱下，“我愿跟姑娘走。”
熊猫儿和百灵喜极，双手握在一起：“太好了！你们终于团圆。”两人还不忘对年长僧者道：“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这和尚可不许阻拦。”
年长僧者不怒不气，也没有反对觉一之意，只做合十礼垂头。
朱七七面上并无喜色，她于沈浪回身中更近一步，近到她已在沈浪眼中看到凝泪的自己，更轻而易举窥见桃花目里泛起的怜惜。可那样的怜惜不是对人的怜惜，而是对世间万物的怜惜，他看她，与看一草一木有什么区别？
朱七七绷直脊背：“你跟我走，是因为想找回过去？还是不忍心我这凡俗人困于贪嗔痴？”她再迈步，迅速补充：“出家人不打诳语，回答我！”
脚尖已经相抵，觉一没有回避，他依然望着：“往昔匪浅关系，是我应担的前尘。”
“应担的前尘……”朱七七重复，“那你的佛祖呢？不要了？”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觉一这样答。
“是吗？”朱七七咬破唇内软肉止痛，而后笑开：“我和你没有关系！你可以回到你的佛祖身边！”
“七七！”百灵、熊猫儿同时喊道。朱七七抬臂阻止，目光未移。两人对视许久，觉一手持佛珠道：“多谢施主。”
朱七七当即转身飞跑出去，熊猫儿、百灵来回看了看，无法，跺足追出。
年长僧者眺望带着悲伤的背影：“你原已决定渡那位施主，又何必伤她？”
觉一眉目平和：“施主是愿直面真相的人。”
年长僧者疑惑：“你看到她当真心无波动？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觉一摇头：“如见众生。”
年长僧者遗憾叹息。

三、我执
次日晨曦刚至，僧众已收拾好行囊。开了木门，一道身影伫立院中，僧众不约而同看向觉一。觉一上前，他看到这名唤作朱七七的施主眼皮肿起，眼下一圈皮肤都留有被擦红的痕迹。“施主如果愿意……”
“我不愿意！”没等沈浪说完，朱七七打断，她深望眼前人，记忆中凝聚聪慧与侠气的俊朗容颜因受佛法熏陶愈显超然出尘，可那又怎样，微扬的眼角、淡笑的唇畔、耳垂下的痕迹在在告诉她，这是她的沈浪，她既已找到就绝不会放手的沈浪。
朱七七扬声道：“我要见一见你的佛祖。”
后面僧众面面相觑，年长僧者问道：“施主何意？”
“何意？”朱七七挑眉，“自然是跟你们回寺庙。”
“啊？”有年少僧者沉不住气，“男女有别，这怎么可以？”
众僧议论纷纷，年长僧者制止后对朱七七道：“女施主与一行僧众走在一起，恐怕不便，还请女施主见谅。”
朱七七冷笑一声：“都说佛门中人四大皆空，无住无相。你们若计较男女有别就是着相，若着相就是道行不够，和我有什么干系？”
这话说得刁蛮，众僧哑口无言。
觉一安然道：“既然施主要见，那请一道走吧。我们回寺之路较为崎岖，辛苦施主了。”
“我不怕。”朱七七昂起头，“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觉一目无波澜，“请——”
这一路诚如觉一所说，爬山川、过湍流，十分辛苦危险，朱七七偶有摔倒、涉水之时总拽着觉一帮忙，或扶或抱。
有僧者看不过眼嘟囔：“觉一师兄若斩不断尘缘，随那女施主去便是了，何必一面念佛一面犯戒？”
一粒佛珠敲到僧者头上，年长僧者走来：“施主说的有理，你们呀道行不够，还需修行。”
“觉慧师兄你未免偏心了些，明明是觉一师兄做得过分，你看他还握着女施主的手上药！”
觉慧看也未看：“若这位施主是男、是老、是幼，你们可会如此不忿？”
僧者摇头，觉慧微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僧者默念此句，似有所悟。
篝火燃燃，宽掌托起柔指，青色药膏细细抹过掌心，朱七七垂眸看着为自己上药的沈浪，凑近笑道：“你那些师兄弟或嗔或忿，都是着相，哪里六根清净？”她显然听到了僧者们的议论。
觉一抬眸，两人因朱七七的贴近只有咫尺之距，他神色坦然：“古有记载‘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佛门中人，虽已为僧，但也是人，需悟道修行。”
“那你呢？”朱七七捧起沈浪的脸，“你让我跟随你，不怕久生恩爱么？”
觉一微笑：“施主不是跟随小僧，是跟随自己的心。”
拇指摩挲着沈浪脸颊，朱七七道：“不必说这些废话，我只要你回答我，不怕对我久生恩爱乱你修行么？”
觉一淡然道：“若小僧果真如此，施主可脱离苦海情天，未尝不是一件功德。”
“是吗？”朱七七指尖滑落，停驻在沈浪喉结上，来回轻抚，“当年闯鬼窟时，我的脖颈、你的手掌被划伤，那时候你将我抱出来，心疼地问我‘一定很疼吧’，你现在再问一遍。”她的手掌已再度游移覆上沈浪胸膛。
觉一举目，依言相问：“一定很疼吧？”他的眸光在篝火中澄澈温暖。朱七七却似被蛰到般收回手臂：“我想休息了，你走。”
觉一起身，罗汉鞋未动，而是在原地停驻须臾，“缘聚必有缘尽时，往事之中施主无论遭遇毁容、受伤、分手都能很快振作，可见生性豁达，如今既到缘尽，执着伤己。”
“走！”
罗汉鞋渐远。
朱七七缓缓摊开手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方才手掌下那颗心脏的跳动没有任何变化，就如同之前她靠在他怀里谈两人过往，旁人看和尚与姑娘亲密相处甚为荒谬，只有她知道这个和尚的心似磐石入定。朱七七俯下身子，抑制发疼的心脏。泪珠砸到泥土里，她喃喃：“沈浪、沈浪，我不信你我缘尽。”

四、寂灭道场
觉一要回的灵玄寺坐落在高山之巅，一行僧众携带整箱佛经爬山不易，便在半山腰处休息。
虽是半山腰，但亦有山崖峡谷、奇山险石。觉一环顾四周在绿树掩映后的云台上找到了朱七七。
脚下是深谷，对面是流水，朱七七袖手而立，听到后面动静也没回头：“听你师兄说，你便在此处悟道。”
“是。”
朱七七看着眼前景象，目光挑剔：“不过寻常山景，与我们之前见过的有什么区别？你何以悟道？”
觉一道：“小僧伤愈后记忆一片空白，终日领受佛法，渐生出家之心，但对过去尘缘仍有牵挂，便下山试图找回记忆，在此处歇息时一只苍鹰飞来将我捉到半空……”
“那你如何得救？”朱七七担忧转身，却不想藓多石滑，身体向深谷跌去。
觉一眼疾手快，飞身一跃将朱七七揽住，脚下轻点凸起石块，纵身跃上崖顶。
朱七七惊惶未去，却不忘问：“你……你记得你的武功？”
觉一摇摇头：“我不记得。”
“但你会。”
“是的，我会。”觉一望着山中渐起的云雾：“那日苍鹰捉来，我的大脑未及思索，手臂已凭本能击出，苍鹰受内力激震松爪，我跌落在石地上看着自己的手。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失去的记忆就如过往云烟，既未镌刻进记忆的本能里，又何必强求。”
朱七七的身子在山风浓雾中微颤：“我日日为你讲述过往，你都记不起我们之间任何事？”
觉一点头：“往事已矣。”
朱七七扬睫，泪珠不自觉坠落：“所以你爱我不是本能？”
觉一不忍，所以沉默。
朱七七泪中绽笑：“好，好一个本能！”她推开沈浪，踉跄回行，失魂落魄。
山路崎岖，朱七七不再让沈浪牵着，那或许也是她强求来的。朱七七闭眸，泪珠与潭中水混在一起。没想到入寺庙前还能遇到水潭，真好。以指试了试水潭温度，有些凉，不过有什么关系？朱七七提裙，“扑通”一声直坠下去。
“施主！”僧众寻声望来，大惊失色。觉一甩开背囊，当即跳入救人。
朱七七素来身体康健，经寒潭一激，还是有些头痛沉重。不过她记得自己的目的，湿//淋//淋的身体//缠在沈浪怀中不肯松手。
两人上岸，她隐约听到沈浪说了什么，周边逐渐清净。她被抱入房间、被放在榻上，这些她都能感觉到，忍耐到衣衫//褪//尽，她睁开沾水的双眸。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前，她起身，柔//软贴近坚//实，她的手循着对方湿冷的衣衫探入胸膛，指//尖//挑//动，她喃喃着他的名字：“沈浪、沈浪。”
悠远的叹息回荡，她的手腕被轻柔收拢，朱七七不依地挣扎，发尾晶莹剔透的水珠滑落在白玉般的曲//线上。有干燥的布巾为她擦拭着身体，朱七七按住那双手：“不许离开。”
温和的安慰如哄婴儿入睡的细语：“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好么？”
朱七七努力保持着清醒，但三年来的忧思交加诱发了身体的疲惫，不受大脑支配的身体在熟悉的声音中陷入睡眠。
曦光散落人间，朱七七揉揉额头醒了过来，看到头顶上方的泥瓦，她怔然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之前所为，猛然坐起，还是那般温和的声音沁入耳中：“你醒了。”
朱七七侧首，沈浪端着一碗药来到床畔，“连日赶路本就累了，昨日又受了寒，所以施主很快就发起高烧，来，先把药喝了。”
朱七七不在意他的话，只垂眸看了看身上原不属于自己的绵衫：“昨晚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觉一点头，极为坦然，将药递给她：“施主身体虚弱，先喝药罢。”
朱七七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刚要继续问，外面传来呼声：“师兄！觉一师兄！”
“在这里。”觉一应道。
一沙弥跑来，行色匆匆：“藏经阁就要封典，您的佛经还未送回。”
觉一起身不忘对朱七七道：“施主在此安心休息，小僧须先回寺庙。”
“喂——”朱七七呼唤不及，人已远去。
寺庙内檀香缈缈，觉一行路极快，赶在封典结束前将拖延而至的佛经送入藏经阁。伴随悠远低回的钟声，典礼结束，小沙弥来到觉一身旁再度传话：“师父在禅房等您。”
灵玄寺的禅房古朴简单，一案一炉一蒲团。觉一到时，主持还在诵经，待他进来好一会儿，诵经完毕，老僧睁眸：“觉一，你可好？”
觉一双膝跪于蒲团之上，回道：“弟子很好。”
老僧见觉一虽风尘仆仆，但旷达如初，点头道：“你对佛理参悟甚深，原本此次归来，将受衣钵相传，但听闻前缘忽至，你当知佛缘并不强求，因此老衲问你，你可还愿继承灵玄寺住持之位？”
觉一施一礼，目光柔和而又坚定：“小僧愿意。”
“我不同意。”气喘吁吁的回答在禅语佛音中突兀地响起，朱七七趿鞋而来：“他是我的人，当主持就不能与我在一起，与我在一起就当不了这个主持。”
老僧虽已年迈，但目光因修佛睿智清透，他看向虚弱的朱七七：“想必施主就是觉一失忆前的故人了。”
“没错，就是我。”朱七七缓了缓体内气息，她不想被人看轻，因此再开口时掷地有声，连走到老僧面前的步伐亦渐渐沉稳：“三年前你救了沈浪我很感谢，但我不许他接佛门衣钵。”
“阿弥陀佛。”老僧念道，“既有施主执念未消，觉一传承衣钵之事暂时搁置。”
朱七七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事仅因她三言两语暂停，不过有什么关系，她达到目的就好，手指扯了扯沈浪肩头衣衫：“我还有话问你。”
老僧道：“去吧、去吧。”
觉一随朱七七出了禅房：“施主病体未愈，不应如此匆匆赶路。”
“再晚点你岂不是就背着我当了主持。”朱七七环顾寺庙各条小路，“你的房间在哪里？”
觉一向左边走去：“请随小僧来。”
他的房间十分简陋，不过长草黄土铺就，朱七七在窄小的房间内转了一圈，又翻了翻放在桌上的佛经。觉一任她所为，并不阻止，沉默地伫立一旁。
到底是朱七七沉不住气，她转身，阳光透过窗户勾勒出她身影的轮廓。
“你看到了我的身体。”在说这句话时，朱七七紧盯着沈浪，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觉一目光澄净，并不回避：“很美。”
朱七七指节蜷起：“只有这样？”
觉一微叹：“施主在他人在旁的情况下跳入寒潭，说明不为自尽。清醒着却任由小僧褪去衣衫，说明施主想以身体唤起小僧的本能。”
朱七七苦笑：“想不到你失忆了依然如此聪明。”
觉一道：“但施主可否想过，如果小僧记不起与施主的情，却迷失在欲望中，那这份情的重量又有几何？”
“几何？”朱七七冷笑，“你不是早就否认了与我的感情吗？你不是早就告诉我这份感情没那么刻骨铭心吗？”
“施主已这样想，还宁愿得到一个会耽于欲望的人吗？”
“宁愿！”朱七七大声喊道。
觉一寂然，朱七七伸手，冰凉的指尖划过他的明眸：“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满是慈悲，却没有爱意，情[hexie]欲、迷恋、慌张、失措、恼怒都没有。我宁愿！宁愿你那样的眼神看我！”揪住衣衫的手无力垂下，她抵在他胸膛，热泪滚过。
觉一僧袖微动：“放下即自在。”
放下即自在，朱七七想笑又想哭，最终一切堵塞在心口，堵得她喘不过气，索性牙齿一张，咬在沈浪肩膀上，咬到鲜血渗入齿间，“沈浪，我恨你！我恨你！”她猛然推开他：“滚，你滚！”
“我……”
“滚！”
如杜鹃啼血，痛不可闻。

五、风幡
“觉一师兄早。”“早。”“师兄衣上露水很重，当心着凉。”
觉一微笑谢过关心，托着食盘来到草屋外，门扉连连叩响，屋内却不见动静，“施主？”觉一屏气，察觉屋内已无人息，将门推开，果然空空荡荡，还未及转身，觉慧在外喊道：“觉一，师父让你去大雄宝殿。”
“师父可有要事？”
觉慧摇头：“不知，但朱施主已在那里跪了许久。”
大雄宝殿正中供奉着巍峨的如来佛像，左右分立罗汉观音，于阳光中辉煌肃穆。空阔的大殿内，跪在蒲团上的身影愈发显得纤瘦。
觉一缓缓走来，朱七七似知他在身后，仰首望向庄严宝相、满殿神佛：“三年来我曾向神佛无数次祈祷，一定要佑你平安。只是没料到他们答应了我，却抢走了你。”
觉一跪在旁侧，道：“烦恼障品类众多，我执为根，生诸烦恼。”
“只有我执么？”
觉一微怔，朱七七侧首，展颜一笑：“难道不贪婪么？以前只想着你能平安就好，后来终于找到你，又想你须得记起我，不止记起我，还要爱我。我真是贪心对不对？”
觉一垂眸：“人生本有八苦，施主已足够坚韧。”
朱七七笑了笑，挺直脊背面向殿中神佛：“三年来佑沈浪平安，多谢你们实现我的愿望。”她三叩首，每一下都听到咚咚声响，直起身后继续道：“他已皈依佛门，但我不甘心，所以我要从你们手中抢回他，此为宣战，若有冒犯，不必见谅。”
所说话语如金声玉振，她不再叩首，直直起身拎起裙摆迈出高高的门槛。
觉一望向神佛，手中佛珠转动。
佛案旁流泻长长的叹息：“痴儿、痴儿。”
觉一侧首，看到一直在蒲团打坐的主持，“师父。”
老僧叹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我佛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朱七七双手负在身后，一副巡查的样子，哼着小调在寺内乱逛。有刚入佛门定力未深的小沙弥见她容颜娇美、明媚动人，忍不住偷看。朱七七察觉便笑着看回去，小沙弥慌乱收回目光，她笑得更加厉害。
沈浪站在廊檐下，朱七七转身见到，步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你来找我？”
觉一点头：“施主昨日悲泣痛楚，小僧以为……”
“以为我会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朱七七歪头。
觉一微笑：“施主能这么快振作起来很好。”
“那当然了。”朱七七上前一步勾住沈浪脖颈：“我还要从你的佛祖手中抢回你，不振作怎么能行？”
觉一身姿笔直如松：“施主还是不肯放弃？”
“绝不！”朱七七臂弯用力，指尖描摹过沈浪面容的每一分每一寸，认认真真道：“你没有记起便认为不刻骨，可我记忆分明，曾经你的眼神、你的举止、你的心都在告诉我你多么爱我。沈浪，等着吧，你早晚会为你失忆后的糊涂认错。”她如此笃定自信，觉一要说什么，她忽然抬眸，眼光乍亮：“风筝！”
朱七七放开沈浪，举目望着几乎飞入云台的风筝：“我好久没放过风筝了。”她踩过廊椅，身影如蝶去寻不知从何处而起的风筝。
觉一遥望，山中多风，吹远纸鸢，寺内高高升起的幡旗也在随之而动。

六、轮回
朱七七自此在灵玄寺不远处的瓦舍内住下，她原想住在寺里，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念在主持为人不错的份上，她便不让主持为难了——她这样跟沈浪说的时候，一副自己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样子。
觉一淡笑：“小僧替主持谢过施主了。”
“不必客气。”朱七七挥挥手，十分大度，她见沈浪还在房顶忙碌，忽想起之前听闻到的主持交给他的任务：“你为我修补房顶，山下米面还没来得及运送上来，干脆我雇两个人替你揽下这个活好了。”
觉一将瓦片修补齐整，从房顶轻跃而下：“小僧的担子不会交给旁人。”
朱七七撇嘴，“你还曾对我说认定了是一生一世，现在不照样把我甩在身后。”
觉一看了看拢了乌云的天空：“今夜有雷雨，施主关紧门窗。”
“知道了。”面对油盐不进的失忆人，朱七七应答的有气无力，又似想到什么般，眼珠转了转凑过来：“可我害怕打雷，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风吹来山间雾气，觉一摇头。
朱七七没忍住掐了掐沈浪掌心，长舒一口气后放开他：“以前我痛苦时会咬自己，现在我发现把疼痛转到你身上，我好受多了。好了，你走吧！”
觉一自然告辞，并在夜雨来临前施展轻功下山，将整个寺庙必备的米面背上运回厨房，虽然忙碌繁重但他行动利落迅速，及时赶上了今日晚课。
这样处事得宜的人很难不被欣赏，因此诵经结束，主持将觉一留下。
回到草屋时，狂风暴雨已至，跳跃的烛火中，觉一没有立刻歇下，而是坐回书桌前捧起佛经。
蜡油滴落一圈又一圈，经书“哗啦”一声被风翻动，觉一恍然回神，低首时眉目一凛，他迅速旋身，有东西破窗而至，他展臂接住，两指间正夹着一只熟悉的金钗。
觉一当即跃窗踏入大雨如注的夜内，展动身形，追踪而去。
他在山中待了三年，早已熟悉地形，又练就在黑暗中洞若观火的本事，因此很快辨出对方在半山腰处没有再往下走。
半山腰？觉一凝眉，直觉般跃往云台。
果然，那处已有人影幢幢，长剑在雨夜中闪烁寒光，见到雨中身影，大笑声响彻山谷：“沈浪，你来得比我预料中早。”
“所以你们死得也会更早。”长剑几乎入颈，朱七七丝毫不惧，嗤声道。
压着朱七七肩膀的指用力：“是吗？我看今日是你们的死期！”
朱七七咬牙忍住身上传来的刺痛，但已步步走近的觉一岂会看不到。他手持佛珠，单掌施礼：“诸位对小僧恨意甚浓，想必往日是小僧与施主们结了仇怨。”
诸位？挟持朱七七的人眉头一皱：“看来你失了记忆，却没失了耳力。”
“小僧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了朱施主，小僧自来承担诸位的怨气。”
“不可以！他们是三年前那群恶人的兄弟！”朱七七忍痛喊道。
觉一立时明白，三年前自己被恶人所害，这群恶人又被朱七七捉捕，恶人的兄弟再伺机报仇，实乃冤冤相报。他微微一叹：“如此说来，根源更在于小僧，与朱施主无尤，还请放了她。”
“放了她？哈哈哈哈。”挟持者双指掐住朱七七下颚推她半足悬立在崖空中，危险至极，“她不是还敢跟佛祖抢人，说什么‘若有冒犯，不必见谅’么？那就该当心报应！现在，我就要让她亲眼看着你自断双腿！”
一把利刃随之掷于觉一身前。
朱七七脸色苍白如雪，雨珠打在她脸上都未觉得痛。她看向沈浪，她不怕报应，但绝不可殃及沈浪。她闭了闭眸，脚步悄悄后撤。
手中佛珠捏紧，觉一冷声道：“现在，放开她。”
“你砍不……”霹雷惊下，闪电划破长空，照亮剑眉星眸中的怒意。挟持者、暗中人丝毫未反应过来，只觉有东西飞至，下一刻应声倒地昏迷过去。
挟持者的失力，让本就危险的朱七七重心不稳跌落山崖，风刚过，一道沉稳的力量已至，腰间被揽紧，两人转瞬间已安全落足。
劫后余生，朱七七惊魂未定，在冰冷的雨中投入安稳的怀抱：“沈浪！”
“我在，我在。”

七、注定
青瓦屋内烛火燃起，不一会儿屏风后水汽蒸腾，寒凉的身体在浴桶中终于得到温暖慰藉。朱七七以水扑面，脸上一时分不清是水是泪，身体刚刚温暖须臾她便匆匆起身。
内堂中令人安心的身影已褪去上衫，朱七七走来将干燥的毛巾递过：“多谢你。”
她从未如此客气，宽掌握住细腕：“你想离开？”
朱七七惊讶抬眸，对上了然的目光，自己的心思依然在他眸下无所遁形，她侧首：“不是我，你还在寺庙过着安稳生活，他们不会找到你。”
“我怕这个么？”
“可是我怕。”朱七七还是忍不住看他，双眸凝泪：“我错了，明明你平安就好，我还在佛祖面前大放厥词，我不怕报应，可我怕报应在你身上！”
“傻瓜。”沈浪为朱七七轻轻擦去泪珠，“不会的。”
朱七七感受到对方的温柔，这才反应过来，沈浪似从救下自己后变了，恍惚道：“你恢复记忆了？”
沈浪摇头，捧起她的脸：“浮屠三宿桑下，久生恩爱矣。”
“什……什么意思？”朱七七不可置信。
沈浪摊开手掌，白日朱七七留在他掌上的掐痕还在：“就算没有往昔分毫记忆，我还是栽在了同一个人手里。”
莫大的喜悦在霎那间淹没朱七七心扉：“真的？真的？”
沈浪点头，朱七七刚要笑逐颜开地拥住他，却又停下踌躇：“可佛祖当真不会计较？”
沈浪拢起她的手指：“早在当日，我已向佛祖祈祷。”
“祈祷什么？”
“恕众生。”
朱七七一怔，看向沈浪柔和的眉目，“原来你这么早就已为我动心。”
沈浪正要回答，却匆匆撇开眼睛。朱七七低头一看因心急胡乱穿上的衣衫顿时明了，她踮脚气息吹拂在沈浪留有痕迹的耳畔：“你知道你耳边的痕迹如何留下的吗？”
沈浪沉沉呼吸，不答，朱七七再上前，身体已抵上他的胸膛，不用出手，她就能感觉到那急跃的心跳。
外衣落地，藕臂勾上脖颈，朱七七轻咬他的耳垂：“不如旧梦重温？”
调笑的声音，仿佛在笑他的无知，纤腰上力道收紧，沈浪与她相望，与红唇毫厘之距：“七七，你似乎低估了我的本能。”
“本能？”朱七七怔然抬眸。
沈浪握住她的指覆上自己胸膛：“爱你，是我的本能。”在没有记忆影响下重复爱上的本能。
朱七七泪落而下：“你再唤一遍我的名字。”
“七七、七七、七七……”
梦中百转千回的呼唤终于听到，朱七七吻住沈浪，探索纠缠，要找回他当年给予的美好。沈浪启唇，那样熟悉的甜蜜让灵魂颤动。
他将她抱起，落下青帐，衣衫抛出，柔暖烛光中他再度看到玲珑的身躯，朱七七抬起他的脸，望入他眼中的惊艳、爱慕、迷恋、占有，翘起的足趾划过宽背上精健的线条：“浮屠当日定力非凡。”
沈浪额上汗珠迸出，他反臂握住作乱的纤足，一寸一寸摩挲而上，他倾身：“否则我岂非轻易被他人勾走。”
“嗯……”朱七七喘息，咬上他唇间：“我就知道……你当了和尚也难断桃花。”他的动作忽而轻柔，爱怜地吻上她的眸：“可只有你，我心所归。”
丝被凌//乱、肢体//交//缠，朱七七迷//乱//中抚上沈浪头颅：“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
同样的回答反复诉诸于她唇边：“沈浪、沈浪、沈浪。”刹那间，似有什么闪过脑海，沈浪以带着薄茧的掌在细腰间轻揉，果然见到身下人更加难忍的表情。
朱七七玉颊如染胭脂，不甘心被这样欺负，翻身压过沈浪，屈指抬起沈浪下颔：“沈家谁来做主？”
眼前的面容妩媚骄矜，沈浪深深望着，由盘旋在心口的话响落：“心上人做主。”
一模一样的话语，与记忆中的回答重合，朱七七将自己嵌入沈浪怀中，重重咬上他的耳朵：“还是那么狡诈。”
沈浪夺吻她的红唇，不再让她离开自己，分分毫毫都不许。
整个夜晚，过往与现今交织，沉沦中的人纵//情体会久违的缱绻。
已不去分辨世人该用记忆唤回爱，还是用爱唤回记忆。
灵玄寺内外的草木曾见证过很多夜里，那名叫觉一的和尚不知为谁风露立中宵。直至有一日寺内主持长长一叹将觉一留下。
大雄宝殿，俱是神佛。
主持问：“觉一，你可知错？”
觉一凝眸：“弟子知错。”
主持又问：“你可还愿继承灵玄寺住持之位？”
觉一沉默，直起身向神佛郑重叩首。
答案已经明了。

大概会被吞的七零八落，贴上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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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有新作
幸福来得太突然，掐我一下看是不是真的（本来想掐月下本人但不舍的，呜呜呜）

太棒了👍🏻👍🏻👍🏻👍🏻

难道是七七中雨安居的梦境

本来要看看堪破有没有更，竟然看到了新作，度娘果然“从不让人失望”，吞的七零八落

真爱大概就是无论如何都会重复的爱上同一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