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公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七:高渠弥x姬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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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渠弥
小柳刚到军营那一年,枪比个头高不少。有一夜霜冷,我举酒囊灌下最后一口,叹它温热恰好,可惜没了。营墙外的叶子簌簌往下落,还没被风吹走,先被一把枪分了家——简直像是一通乱扫。我说这个像字,就在于它还不失章法,能看出是前日新教的。一把少年的枪,大概还敌不过秋风劲。借着篝火的光,我认出他,他也看到了我,枪尖停了一下,刺出最后那一法。
“你刚刚停那一下,可能丢的是一个人头两袋钱,也可能是你自己的头。”是,一条人命能被串起来,流水般放上砝码。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是粗布、羊腿、行伍间的几声号令,他对它的背面尚显怔忡,只好先把头低下去。我看着握在他手中的枪,还是那样直,冷铁折出几毫新光,我那时也不是中郎将。“这枪倒像你的父亲。”我笑了,他也笑了:“这倒好啦,我父亲早些年就走了,我总算也能尽孝。”柴火噼啪一声,我记起我的母亲,她将那个上锁的盒子擦了又擦,也在想她的母亲?
小柳在营前擦枪,墙下的少年一年年长高了,娶了新嫁娘,前日添了个孩子。他竟也做父亲了。太贵的不好,这个又不衬小孩子…铺子里的人不多,我在柜前站了些时候,掌柜又摆来一件,于是分目去看,恰见款近的一道影。“夫人?”我约只在质子馆见过她一回,密国草野的瘦瓣,如今也蓬出一圈花绒。“天愈深冷,行动倒有些不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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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云衣
禁不住岁月流逝,缀露的软桂隐没入萧索的风里,暮秋的最后一支歌也在枝桠枯尽中散去。若她仍在密国,是否会因凛风切肤之痛而眷恋母亲怀抱,被搂在柔软臂弯里的乌发贪婪地向人汲取温暖。可密女并不安于现世的从容静好,从什么时候开始,苦苦叩问着所谓前程锦绣?大概是从他乡到别境,或许更早。十七载漫长的迁移,遗忘了母宫里裹儿寄生的无忧,为着不曾落籍于新郑,异客也妄图求护身符来庇佑自己的孩子——求他莫要有短暂的静默,只能与密女一般临水自照。她再度踏入了金店,把金簪熔了许多片薄壁,在将写下期盼的一刻,拦下了餍足浓墨的笔刀。“为孩子做个平安符,也不曾想到这点。”如包容百川的蓝海,密女此际挽着一抹澹然的笑颜,递去几叶金片,“中郎将可有孩儿了?不妨也拿几片,没有也当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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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渠弥
依约记得是年初换的沉木柜,三百天迎来送往,已见旧痕新纹。布巾将柜面擦得油亮,也一同拭去浮灰掩尘,显出如镜明新的不完满。掌柜身后木格错落,我幼时曾数过共有多少格,为什么一家卖金器的铺子,还要摆花列玉,甚而要放一幅不曾打开的轴画?几年前的一个秋夜,桂花被月光浸得透亮,我与表妹、祭望川三人打赌,那幅画究竟有没有字?后来我们都赢了,又或都输了,谁也不晓得有或没有,钱却少了一些。我捞最后一块兔肉,乍时如悟大敌——好啊祭望川,你是掌柜请的托!表妹怎么说的?总之不太像能向着我。
那时掌柜身后摆一盆菊花,今天还是,仿佛什么都没变,倒是那只金刻的招财猫旧了些,不如用木的,可能还有什么讲究。我第一次见它,是给郑为夫妇订几样新礼,时易至今姊妹闻喜,算凑出一件巧事。宋与冯离开那几日,他们谁与谁说了什么,她又会否惶惑过?此时所见,不过一双宛眉。“刚到闹人的年岁。”几片金叶卧垂掌心,像无味而恒的菊瓣。“届时给夫人与孩子送贺礼,倒要好好择选,衬这份奇巧心意。”掌柜递一件布囊,于是叶洒复入怀,我抬眼看她:“夫人倒点醒我了。若为送一个好意头,且不必太繁杂,择物刻名姓一字,如此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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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云衣
从密随到新郑,密女见过很多双漆目:密侯与前宋公的老态浑浊、郑为与雪朝掩埋过多心绪的伪静、更甚于在帘幔灯豆下宋与冯沾染浓情的目湖,但在她与中郎将相接泓光的一刻,仍是怔了一瞬。“您是郑国的子民,郑国的一山一水自会保佑您的,成为您的护身符。孩子也一样,能一生平安喜乐。”小腹处微动的心弦也叫温润柔顺落在密女的眉目间,一双素手从腰比至云鬓间的步摇,“能长这么高。”是夸父追逐东君,她也难逃向往看不清前程的未来,撷取一片云霞敷在梨面上,遂娓娓而谈:“窃以为金器虽贵重,然礼之一字,却最不凭价高。就比如说无价宝易得,可真心却最为难求;彰显者爱以豪金掷下,重情者巧构妙思,其实轻重无足举要,更全一片心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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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渠弥
上个月走之前,小柳问:“我们还会回来吗?”我有些诧异,他许久没这样问我了。而后我明白,因为世上将会多一个小小柳,而他不愿成为下一个老柳。人们总说生死为大,可恰恰只有生死,是人世间唯二确定的事。对将士伍卒来说,每一次出行都在敲定命运。我不能答会或不会,于是只说:“等我们回来,给你挑一份好礼。”
等得到吗?我曾在大雪深隆里等我的母亲,一盏灯浇熄了月下雪光,只剩无尽幽长的夜色,稀薄又深重。或许那夜本没有那么黑,母亲回来的时候,那盏灯笼仍明亮着,像装着多少年前的月亮,我替换坐在窗前的母亲。知道人还在世,就很难说出那句等不到。
第二天未明,我们往郑国东境去,一天伊始的山水剔分人语热温,雾气逐渐化开,我也能够看清,并在日后忆起她口中的一山一水。它们静默地燃烧翠意、烹煮深秋,溪流纹成护身符的图样,仿佛永远都画不完。若山川俱是护身符,似乎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我们总有人能活到现在。她的丈夫平安归来,没人受了伤,那柄步摇折出几点星芒,溶进她的眉眼。
“倒苦了我了。”我不太会做父亲,概因我未能参透我父亲的端正与硬冷,效仿几多艰涩。耳落一席软款,我想,若较论谈之道,密侯应也不差。“我知道该给夫人送什么了。”掌柜两手揣袖,似言而未,我拿起那方锁盒:“来都来了,就这面小锁吧,不轻不重,正合心意。来宅上取钱。”轻稳的一声扣响,握盒面礼:“解惑二字,亦不凭长短。多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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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云衣
高渠弥的一字一句仿佛长亭边的溪流,从碧玉杯中潺潺流下的水浇灌出柔软的蒹葭,正如密女伫存在小锁的一聚渌波,“中郎将慧心,不过都是第一次当而已。”她剩下半句未尽——何必先论苦?若溺在旧网编织的追忆里不能自纾,被丝缕勒紧,又怎能畅行。密女并不会为彰显一时的纯善而点破,她垂下柳眉,弧在耳畔的发也拂过脸颊:“今为中郎将解惑,我也可去冯与姐姐面前吹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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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