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浓郁的一章赤金后，鸣鸿骊山的霞风顷刻间就将消弭，冬岁的微冷骤然就膨胀起来，收缩着我们平缓的气息，我收拢了被风吹乱的宽袖，把这座恢弘的山峦敛进一寸于天地而言袖珍无比的绣纹，好像就此为公主所有。但实则谈论起这片绸绢，你会发觉它早已囊括了诸如太平、广陵的舆属，璎并非一定需要骊山：我不够喜欢骊山，正如夜梦神鸟的功德何其荒谬……即便此刻坐持金印的宸极是为女人，可是她们曲迎陛下的口吻仍然择取了惯有的思维——歌颂那间绵延血脉的子宫，把一个女人剖解开来，把生育定义为她最值得称道的功绩。哦，公主想，这样的评价甚至就出自一张从此处接生出的嘴巴。所以贞献皇后的面庞上誊写了什么？
⠀

相思殿的宝石树只剩下一棵，伫立在角落偏隅，我则眉眼沉静地圈定树旁某个合适的位置，极为淡然地站在那里，注视它华贵的——富丽的枝干，春天的日光斜剔入这间宫室，投照在灿烂的珠瑙枝叶，呈现出辉煌的表象，就好像剖出了珠玉的心脏。我很久没有回到相思殿了，高墙围绕而成的秦国公主府邸已然竣工，那全然是合乎秦国殿下心意的住所，不知道处于怎样的心理，迁徙往宫外时我并未带走它。弯腰去轻拨垂吊在最高枝条的冷花……是的，材质赋予了它们冷冽的特性，使我怀疑起奢靡究竟意味着寒冷还是温暖？

如是雪
我望着璎公主如一柄细锐长剑的身形，当她的影子逐渐清晰在珠履之畔时，确然会让人疑心她是否本体为镶满赤箔的利剑，而她理应称呼我为母亲。我在唇齿间重复母亲的叙述，实则我对这二字的理解颇为理性，就像我总是扮演着旁观者的那双眼睛：媵人们环绕着公主绣满纹路的裙袂，托起它——直到她伸手就能触摸到佩剑和鬓间叮铛作响的坠簪，成为如今执掌秦国冕旒的殿下。我并不和她过分亲密，也不过分疏远，享受这份默契的亲情和君臣关系。我最终在桌案前径直落座，支颐问道：璎，我以为你已厌倦了它。

我从前觉得相思殿很大。大大的宫室殿宇，藏着澹静又理性的如贤妃、琳琅又遍布的藏书，以及公主垫脚触摸不到的宝石树顶，我试图丈量这棵树的高度时，摇摇晃晃的手臂会撞得枝干击打出混乱的声音。后来我开始觉得相思殿很小，这头走到那头所需要迈过的步履数量变得清晰，或者说慢慢变少，并最终维续在某个近乎恒定的数字——之所以要添上近乎的前缀，大抵是因为时间、晴雨、心情……这些都会影响我行走的频率和长度。我转身，甚至没有过多讶异地望向了我的母亲：也许我还在厌倦，母亲，我只是来看看它有没有被砍成一段段残骸。

如是雪
意态闲闲地提起茶壶斟下一盏，茶水的烟气涂浸在眉眼之上，留下模糊而朦胧的水雾痕迹，仿佛在春日的淫雨霏霏沿着相思殿的庑檐走过一回，于是贤妃便真如这种覆水般柔软吗？我再为璎公主也沏茶，伸出手指将这将将倒了半满的茶盏推过去，是延请她走过来——坐下来，眉眼微微扬起：你知道的，小璎，我不会使剑，也不会让媵人们对着它举剑。与其说是我在这座宫殿内维持着威仪，不如说这是我和李璎约定俗成的契符，无论崇俭的厉风如何喧嚣，它也无法吹进秦国殿下昔日的居所，凝成冷剑肆意屠戮殿内的一切。

公主走了一步，接着又重复了几个轮回：步履缓慢，情态平静，最终我立在宝石树和桌案的中间，就这样不再往前，也不再后退。鬓发上依旧缀以绮丽的钗环，但目光收敛了一层淡淡的矜意，或者说渐已垂落光顾的黄昏把锋利的棱角刻意磨平，只要不在好奇的驱使下，伸手去抚拭这道加以伪饰的剑意，便不会被真实地擦开可怖的裂口……我想起滴落泪水的圣母像，忽而对着她建议道：母亲，你可以拿起剑，也可以用它来试剑，这比时刻沉默在这隅角落更适合它。
我只是没法想象，你也成为一尊慈悲——可悲的圣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