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碾过最后一块有路标的路碑时，夕阳正把远处的昆仑山染成铁锈色。老陈摇下车窗吐掉烟头，火星子在风里蹦跳两下就熄灭了："前面三百公里，手机没信号，油箱得保持半箱以上，看见野生动物别停车。"副驾驶的导航地图突然变成一片空白，像被谁泼了桶墨汁，把我们三个刚毕业的年轻人的兴奋劲泼凉了半截。
进入无人区的第一小时，公路像条被晒化的黑胶带，歪歪扭扭缠在荒原上。小李突然指着右前方惊呼，一群藏羚羊正顺着山梁迁徙，金色的皮毛在余晖里像流动的熔金。老陈却没减速："别盯着看，去年有辆车为拍照陷进沙坑，救援队挖了三天。"风灌进车窗，带着细沙打在脸上沙沙响，我摸到口袋里的氧气瓶，橡胶皮管还带着体温。
第二个小时，暮色四合时遇见第一场冰雹。黄豆大的冰粒砸在车顶像放鞭炮，老陈打开远光灯，光柱里飞舞的冰屑让前方的路变成了流动的银河。小李抱着膝盖缩在后座，忽然小声说："我想起奶奶说，人在旷野里遇见雷雨，要把鞋脱下来顶在头上。"话音未落，闪电劈开云层，远处的山丘在青白光芒里显形，像被巨人用刀削成的几何体，转瞬又消失在黑暗里。
第四个小时，油箱指针降到三分之二。老陈把车停在一片雅丹地貌前，土丘被风雕成鹰嘴的形状，月光给它们镀上银边。我踩着碎石走向高处，星空突然在头顶炸开——那是在城市从未见过的璀璨，银河清晰得能看见暗尘带，流星拖着尾巴划过，仿佛触手可及。小李掏出手机拍照，屏幕蓝光映出他睫毛上的白霜："要是没电了，我们是不是就成了《星际穿越》里的宇航员？"
第五个小时，车子突然发出异响。老陈趴在地上检查轮胎，手电筒光束里扬起的沙尘落进他的皱纹里。我和小李蹲在旁边递工具，听见他嘟囔："左后轮扎了钉，备胎在后备箱最底下。"高原的夜像块浸了冰水的毛巾，裹得人喘不过气，每弯一次腰都要停下来大口呼吸。换完轮胎站起来时，我看见东南方的地平线泛着微光，像谁把牛奶泼在了天上——那是黎明前的霞光。
第六个小时，荒原在晨光里露出真容。赭红色的山丘间蜿蜒着碧玉般的湖泊，水面倒映着层层叠叠的云，分不清哪片是天上哪片是湖里。老陈突然指着左前方："看，野牦牛！"几头黑褐色的庞然大物在湖边饮水，牛角在阳光里闪着冷光，我们屏住呼吸看着它们甩动尾巴，蹄子踏碎湖面的霞光，惊起几只灰鹤掠过我们车顶。
第七个小时，路碑重新出现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几十条未读消息涌进来，母亲的语音里带着哭腔，我才想起出发前答应过每天报平安。小李望着渐渐远去的荒原，忽然说："刚才在黑暗里换轮胎时，我觉得自己像颗掉进宇宙的尘埃。"老陈笑了，方向盘上的转经筒在阳光里泛着包浆的光泽："每颗尘埃都有自己的轨迹，这片荒原啊，比人记得更清楚。"
离开无人区很久后，我常想起那些在黑暗中发亮的星星，想起冰雹砸在车顶时老陈沉稳的咒骂，想起野牦牛踏碎的霞光。原来在这片没有信号、没有路标、没有人类痕迹的地方，时光以最原始的方式流淌——它让你看见自己的渺小，也让你懂得，那些被城市磨得麻木的感官，在自然的粗粝面前，会变得像新生婴儿般敏锐。
如今每当我在地铁里被人潮推着前进，总会想起无人区的七小时。那里没有微信步数、没有未接来电，只有风和沙在亿万年的岩石上刻下的诗。或许我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这样的时刻：当所有的社会标签都被风沙吹去，只剩下一个纯粹的人，站在天地之间，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和宇宙的呼吸，终于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