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粲、禹泽、仲劼、一洪各位朋友：
在桐庐时曾承各位来信问候，未能逐一回复。自杭州沦陷后，日军进逼富阳，桐庐已无法久留，只得再次迁居开化，依附叶左文先生居住。虽说是流离失所，但尚能安身。只是平生收藏的书籍文献，就此散失殆尽——即便不被战火焚毁，也难免被虫蛀鼠啮，实为文化典籍的劫难。大部分藏书存放在汤庄，留在桐庐未及搬走的，已遭洗劫一空。如今日军动向难以预料，若真长驱直入，开化虽属边陲县份，远离战区，但毗邻赣皖两省，也非世外桃源。倘若敌军压境，又不得不考虑再次转移。年迈力衰，如何能承受这般颠沛？唯独放不下外甥一家的安置问题。星贤举家随我共度患难，却无法给予他们应有的慰藉。立民已于十一月返回湖北。为此忧心忡忡，难以排遣。
诸位各自在家乡，所幸尚未受战火波及。望各位在困厄中仍不忘研习学问。当此身心困顿之际，若能潜心体察天道，必能更觉亲切而有进益。
当今之世最大的弊病，在于追逐外物放纵私欲而不懂遵循天性、践行正理。这正是战祸的根源，其影响不止于某个国家或民族。孟子身处战国乱世，当众人皆言功利时，独倡仁义之道、人性本善之说，时人皆以为迂阔不切实际。谁能想到，当时所谓的"迂阔"实为真知灼见，而时人所称的"实际"不过是虚妄幻象。彼时的"实际"，即纵横家所谓的利害算计，恰如当今的"外交政策"。此乃佛家所说的众生颠倒妄见。我曾对诸位言说：追求富强者必至于丧失仁德。观今日之世，岂不更令人信服？自清道光年间鸦片战争后，魏源著《筹海篇》，首创"以夷制夷"之说。近百年来，从变法自强到科学救国，再到革命抗战，皆不出魏源思想体系，未能超越其范畴。"师夷"之说本身已隐含自我矮化，"制夷"之论终致反被夷制。灾祸至此，朝野上下竟无丝毫醒悟。言行举措毫无反省之意，毫无敬畏之心，仍沉溺于虚浮自夸，铤而走险。天下即将大乱，民力濒临枯竭。庸碌荒淫，不知体恤民瘼。是谁造成这般局面？这正是董仲舒所言春秋时代"亡国破家相随属"的根源——失去了治国之本。
胡宏（五峰先生）在上高宗的奏疏中论及恢复大计，指出自周代犬戎之乱至晋唐时期，凡是施行夷狄之政必招致祸患，其言辞痛切。在庸俗者看来，岂不以五峰先生为迂腐，视魏源为识时务者？我辈虽处极度困厄，无补于时局，但必须对此理有真切体认：于己身当勤加讲求，于行事当身体力行。勿因饥寒困顿动摇志向，勿因患难挫折丧失信心，勿因缺少同道而忧戚，勿因无知而悔恨。须知以仁为己任者，曾子本是对士人而言，非仅指在位者。越是仓皇流离之时，越应恪守此道。不必期待天下太平，但求心性修养。
前日在桐庐时曾致信诸位，此刻已记不清具体内容。大致是论及体认仁德要旨。仁与不仁的辨别，当于自心体察验证。其中多举对治习气之法，今再重申：人性本善，无有不善；本具仁德，无有不仁。所谓不善不仁，皆习气使然。程颢先生说："才有一毫私吝心，便与天地不相似。"人心本无私欲，本与天地相通，私欲的产生仍是习气所致。我常言当今之人活在习气之中，当下的教育施政，全在助长习气，湮没本性。一旦习气涤除，本性显露，方知往昔所为尽是错谬。地理不分欧亚非澳，人种不分黄白棕黑，国家不分大小强弱，凡存此分别心者，皆是私吝作祟。吝即狭隘。程颢说："小人不合自己小了。"用佛家之言，私属我执，吝属法执，皆是虚妄习气。此执不破，终难见性。当今学者用功之道，在于时时处处严密省察私吝之念的萌动，即以义理对治。义理本是自性所具，其中不容纤毫私欲。义理昭彰，私欲自消。故每明一分义理，便消一分私欲。习气涤尽，全体是性，即为圣贤。今信中所言"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之语，正是在习气中自拔的要道。须知自性本自清净无染，此即性善之义。细思之。
戊寅（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
资料来源：马一浮之书札（袁心粲）
在桐庐时曾承各位来信问候，未能逐一回复。自杭州沦陷后，日军进逼富阳，桐庐已无法久留，只得再次迁居开化，依附叶左文先生居住。虽说是流离失所，但尚能安身。只是平生收藏的书籍文献，就此散失殆尽——即便不被战火焚毁，也难免被虫蛀鼠啮，实为文化典籍的劫难。大部分藏书存放在汤庄，留在桐庐未及搬走的，已遭洗劫一空。如今日军动向难以预料，若真长驱直入，开化虽属边陲县份，远离战区，但毗邻赣皖两省，也非世外桃源。倘若敌军压境，又不得不考虑再次转移。年迈力衰，如何能承受这般颠沛？唯独放不下外甥一家的安置问题。星贤举家随我共度患难，却无法给予他们应有的慰藉。立民已于十一月返回湖北。为此忧心忡忡，难以排遣。
诸位各自在家乡，所幸尚未受战火波及。望各位在困厄中仍不忘研习学问。当此身心困顿之际，若能潜心体察天道，必能更觉亲切而有进益。
当今之世最大的弊病，在于追逐外物放纵私欲而不懂遵循天性、践行正理。这正是战祸的根源，其影响不止于某个国家或民族。孟子身处战国乱世，当众人皆言功利时，独倡仁义之道、人性本善之说，时人皆以为迂阔不切实际。谁能想到，当时所谓的"迂阔"实为真知灼见，而时人所称的"实际"不过是虚妄幻象。彼时的"实际"，即纵横家所谓的利害算计，恰如当今的"外交政策"。此乃佛家所说的众生颠倒妄见。我曾对诸位言说：追求富强者必至于丧失仁德。观今日之世，岂不更令人信服？自清道光年间鸦片战争后，魏源著《筹海篇》，首创"以夷制夷"之说。近百年来，从变法自强到科学救国，再到革命抗战，皆不出魏源思想体系，未能超越其范畴。"师夷"之说本身已隐含自我矮化，"制夷"之论终致反被夷制。灾祸至此，朝野上下竟无丝毫醒悟。言行举措毫无反省之意，毫无敬畏之心，仍沉溺于虚浮自夸，铤而走险。天下即将大乱，民力濒临枯竭。庸碌荒淫，不知体恤民瘼。是谁造成这般局面？这正是董仲舒所言春秋时代"亡国破家相随属"的根源——失去了治国之本。
胡宏（五峰先生）在上高宗的奏疏中论及恢复大计，指出自周代犬戎之乱至晋唐时期，凡是施行夷狄之政必招致祸患，其言辞痛切。在庸俗者看来，岂不以五峰先生为迂腐，视魏源为识时务者？我辈虽处极度困厄，无补于时局，但必须对此理有真切体认：于己身当勤加讲求，于行事当身体力行。勿因饥寒困顿动摇志向，勿因患难挫折丧失信心，勿因缺少同道而忧戚，勿因无知而悔恨。须知以仁为己任者，曾子本是对士人而言，非仅指在位者。越是仓皇流离之时，越应恪守此道。不必期待天下太平，但求心性修养。
前日在桐庐时曾致信诸位，此刻已记不清具体内容。大致是论及体认仁德要旨。仁与不仁的辨别，当于自心体察验证。其中多举对治习气之法，今再重申：人性本善，无有不善；本具仁德，无有不仁。所谓不善不仁，皆习气使然。程颢先生说："才有一毫私吝心，便与天地不相似。"人心本无私欲，本与天地相通，私欲的产生仍是习气所致。我常言当今之人活在习气之中，当下的教育施政，全在助长习气，湮没本性。一旦习气涤除，本性显露，方知往昔所为尽是错谬。地理不分欧亚非澳，人种不分黄白棕黑，国家不分大小强弱，凡存此分别心者，皆是私吝作祟。吝即狭隘。程颢说："小人不合自己小了。"用佛家之言，私属我执，吝属法执，皆是虚妄习气。此执不破，终难见性。当今学者用功之道，在于时时处处严密省察私吝之念的萌动，即以义理对治。义理本是自性所具，其中不容纤毫私欲。义理昭彰，私欲自消。故每明一分义理，便消一分私欲。习气涤尽，全体是性，即为圣贤。今信中所言"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之语，正是在习气中自拔的要道。须知自性本自清净无染，此即性善之义。细思之。
戊寅（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五日
资料来源：马一浮之书札（袁心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