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京城舞台上最常演出的是北京这边的马长礼、杨淑蕊以及李宗义和李慧芳,中国那边的冯志孝和李和曾,孙岳的演出并不多。好不容易盼到了在剧场观看孙岳的一天,是在1981年的1月。
那是一出下午场的戏,在朝阳门南小街的陆军总院礼堂。戏从“封相挡道”开始,又完全走的是李少春的路子,整出戏温吞吞的,令人十分失望。大概孙岳也知道这种演法太平淡,就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在虞卿从蔺府辞别的时候,李少春原来是唱两句摇板“倘若是老将军他肯相原谅,蔺相如过府去问一问安康”,孙先生在这里改成了一句散板“你与我多拜上老将安康”,在“将”和“康”两字上重重地使了拖腔,固然有故意要好之嫌,但也可说是表达了相如的恳切真情,不像李少春那“问一问”小腔使得那么油滑。
这一次的失望并没有损毁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因为我知道这是戏路不对的结果,他若唱骨子老戏是不会让我失望的。广播和电视里时常听到的他的《李陵碑》、《洪洋洞》、《空城计》就是明证。
1981年8月,北京隆重纪念梅兰芳逝世20周年,我有幸得到了头一天开幕和最后闭幕的两场戏票。头一天在人民剧场,是李玉芙、孟俊泉的《别姬》,杨秋玲、李嘉林的《宇宙锋•修本》,杜近芳、叶少兰的《断桥》,梅葆玖、俞振飞的《奇双会•写状》。闭幕演出可能是怕供不应求,转到了当时座位最多的北展剧场,是大合作戏《龙凤呈祥》,张君秋、梅葆玖、李万春、袁世海、李金泉、王琴生等老辈份的悉数上阵,中年的则是冯志孝的乔玄、孙岳的刘备、叶少兰的周瑜。冯的乔国老并无光彩,孙的刘备开始尚可,到了金殿一场,“太后吴侯……”那句导板并没有我期待中的饱满,到了“细听刘备表一表家园”一句又在关键时候哑住,观众无不失望。因为那天李金泉嗓子根本出不来声,已经让人扫兴,这时孙岳嗓子又哑,遗憾有增无减。听得有观众说:“嗓子又没在家。”我隐约感知这不是他头次失常了。不料,紧接着“我祖高皇兴炎汉”一句,我记忆中是极平淡的一句,他却在“汉”字上使了个难度不小的低回婉转的腔,声音宽厚饱满,观众似得意外之喜,掌声顿时响起。这以后,他尽量避实就虚,一出戏平稳地保了下来,并且在最后“你姑老爷要走”那句还是要了个满堂彩。这个晚上的惊喜早已淹没了短暂的遗憾,早就听说过老辈艺人嗓子不在家时不让观众失望的传奇故事,今天却让我从孙岳身上领略了这种深厚的功力和调控能力。
转过年来,在鲜鱼口的大众剧场,孙岳竟然贴出了老戏《珠帘寨》!这个新闻在京城轰动不小。那时我对此戏的了解除了剧名这三个字以外几乎是一无所知,关于此戏的传奇倒是听说了不少,什么谭鑫培被慈禧逼着唱花脸硬是把这出花脸戏改成了老生戏呀,什么余叔岩言菊朋为学此戏费尽心机躲在剧场里偷艺呀,什么一声更比一声高的三个“哗啦啦”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走进剧场的时候我更关心的只是一件:孙岳今天嗓子在家不在家?因为半年前的经历着实让我心有余悸,何况这《珠帘寨》又据说是一出异常繁重的纯粹唱工戏。
帽戏《挡马》过后,全身戎装的孙岳出场了,还是那副炯炯的眼神,在满口白髯衬托下更是英气逼人。“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四句定场诗念下来,神完气足,一下子全场为之肃然。“太保传令把队收”一段,唱得从容畅达,几个俏丽之处都要下了好来,感得到他的着意,却不觉洒狗血,我轻轻对自己说:“没白来。”紧接着是口咬口的对唱,每个裉节儿都精彩迭出,我惊叹京戏里竟然还有这么好听的唱和这么精妙的发挥!不一会儿就到了熟知的“三大贤”一段,他嗓子出奇地好使,“三通鼓”迎来了盖过琴声的一片喝彩,我知道这戏到这儿就算站住了。也许是这句没有失手让他过于兴奋,“一来是老儿命该丧”之后的几句已经是口松得收不住了,观众也不计较。这出戏里,孙岳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角风范,不仅没有人们担心的初次演出时的紧张,反倒是一身松弛,唱念做表都似轻车熟路。就连唱段间隙偷偷转过身去喝水,都是那么镇定大方。后半出的亦庄亦谐的玩笑戏,他毫不矜持,摇板唱得句句生趣,我没想到走谭余一路的这位唱工老生还有如此细腻的一面。到了“收威”一场,“箭射双雕”一句嘎调既不突兀又足以惊人,在他那圆润的音色里,真假声的配合竟是那么的浑然天成。
这次《珠帘寨》的享受,使我对孙岳的崇拜到了顶点。
在那前后,中央广播电台星期天上午九点钟一小时的“戏曲群星”有一期介绍孙岳的专题节目,选播了他不同时期的好几个唱段,其中有我听过多遍的《强项令》、《满江红》,也有我从没听过的《定军山》,其中“一不用战鼓咚咚打,二不用众将随后跟”两句平时在谭富英的录音里没听过,给我印象尤深,可惜再次听到这段的录音竟然是在二十年以后介绍孙岳的电视专题片里了。
1982年真可以说是孙岳的黄金时期。这一年的十月,北京隆重举行了谭富英逝世五周年纪念演出,谭派戏多是骨子老戏,历来最有号召力,所以广告甫一贴出,京城戏迷的热情远远高于此前纪念马连良、梅兰芳的两次演出。头一天的演出是干脆不卖票的,想看也看不成,戏码很硬,李崇善《除三害》,孙岳《洪洋洞》,谭元寿《定军山》。这场演出效果如何,直到好些天以后,在《戏剧电影报》上读到作家冯牧的文章,才知道那天孙岳精彩的演出,竟然让老作家兴奋得认为超越前辈已非奢望。演出的第六天,是李崇善、孙岳、王则昭三人合作的《失空斩》。李崇善的“坐帐遣将”平淡无奇,倒是李舒和李嘉林在《失街亭》中的表演十分精彩;盼到所有观众可以倒背如流的《空城计》了,大家期待着孙岳,只憋着给名角的闪亮登场叫好的时候,只见上场门处孙岳的身影并没有如人们期待那样用一个亮相来回应观众的喝彩,让大家意外的是,他侧身低头,眉头紧锁,一边走一边轻轻摇着羽扇轻轻摇头,一下子就把大家“看戏”的心态带到对街亭命运的忧虑上了。我心里不禁大呼“高明!”整个的四十几分钟,他的眉间时时向人们传达着孔明的心绪。这一折里的精彩难以尽数,不管是散板“望空中求先帝大显威灵”,还是城头的三眼和二六,字音的收放已经像谭富英一样干净利落,着力随意。那时候演员下场得到掌声还是少见的,可《空城》一折结束的时候,人们却毫不吝惜地把长时间的掌声给了孙岳的背影。
这一次《空城计》的演出真可称得上是经典,人们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让谭鑫培、余叔岩唱成了神品的这出戏,竟然也可以让一位出生于三十年代的后人唱出神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一折的录像一直是中央电视台作为“中国京剧”的一个招牌节目;在相当广的范围内,孙岳的《空城计》剧照成为“中国京剧”或者“京剧老生”的标志性形象。
这以后差不多一年没有看过他的演出。八三年夏天我到湖南、桂林实习,前后两个月没在北京。在湖南的时候也能看到晚几天到的《北京日报》,看见孙岳又在北京上演了《洪洋洞》等让我眼馋的老戏,不仅如此,竟然还演了全部《伍子胥》,急得我捶胸顿足。此后我再也没听说他演出《伍子胥》。
机会来了,那年年底,孙岳在中和戏院贴出双出:前《哭灵牌》,后《洪洋洞》,真让我大喜过望!那天进了剧场坐定,不一会儿,闷帘一句“白盔白甲白旗号”,“甲”字的唱腔十分华美,不像听熟了的奚派在“盔”字行腔那么苍郁。紧接着大段反西皮唱的虽不像奚派的那么悲,却也如泣如诉,更接近王又宸的风格,耳目一新。到了《洪洋洞》杨延昭出场的时候,却好像换了一个人,没有了刘备那份大气,一举一动谨小慎微,身体好象小了一号。我暗自钦佩,这就是演出人物身份来了。戏的高潮如期出现在了“病房”那一场。当李舒扮演的八贤王问他“此病因何而起”的时候,剧场静寂无声,他轻轻的“唉”的一叹,在剧场的每个角落都揪紧了听者的心。“贤爷呀——”一句他没有卖弄,但由于哭音发于口,响于颅,听时顿觉惨然。“自那日朝罢归”的“归”字凸显了他那独有的甜亮之音,到“年迈爹尊”一句唱完,满场齐声喊好,下面的整个过门都淹没在了掌声里。
此时,孙岳的骨子老戏成了行里行外戏迷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一年也是春节前的戏曲联欢,轮到孙岳的时候,他说我唱一段请你们猜,每句学的是哪个流派。于是他唱了四句《法门寺》。头一句“郿邬县在马上心神不稳”,四平八稳,我一下没分辨出来,回过头来才知道是学的杨宝森;第二句“这几天为人犯我死里逃生”,“天”字和“逃”字的奚派行腔特色鲜明,加上“里”字的闭口音,活脱个奚啸伯;第三句“自幼儿在窗前习学孔孟”,“前”字的齐齿音和“孟”字的合口音上,饱满的谭派行腔十分传神,妙的是他并不是像别人常常用开口音来凸现谭富英,看得出,他对小谭的体会是相当深的;第四句“一心想占鳌头荣耀门庭”,“心”“想”两个尖字音,“鳌头”两字的大舌头,“门”字一耍,一听就是马连良!
1984年秋天,是梅兰芳诞辰90周年的纪念演出,我专拣有孙岳的那场买了票。那晚大轴是孙岳和葆玖的《坐宫》。经过八零年的那场《探母》风波,到八四年的时候,《探母》只是羞羞答答地“解禁”,所以那时我所听过的除了一些戏校学员以外,只有李和曾的那份录音,这回赶上孙岳演出,很想听听谭派坐宫是怎么唱的。孙岳没有让我失望,“自思自叹”和“好不惨然”两句的唱腔既简练又华丽,完全不同于李和曾的怪调。从那以后,我找到了《坐宫》的蓝本。不料,到了“表家园”一段,突然嗓子又哑了,好几句都无法交待到家,我坐在台下暗暗叫苦。与公主的对口虽然勉强应付了下来,但已不是他状态好时那种圆润的味道了,字音发散;公主下场,该“叫小番”了,全场观众都捏着一把汗,只见他在锣鼓中兴奋地跑了半个圆场,浑身带神,“番”字以一个小小的滑音带起,拖腔是他独有的假嗓,竟然来了个满宫满调!观众大感意外,我提到嗓子眼的心顿时变成激烈的震动。这是一场精彩的《坐宫》,若干年后他在几次合作戏中唱这一折,虽然嗓音并未喑哑,却也始终没有重现那一晚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