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子规居。
“主子，夜凉，还是回去歇着吧。”脚下是侍女们的担忧，眼前是娘亲最爱的牡丹花田。
姜夕颜似乎没听到似的，依然坐在梧桐树上，静默不动。脚丫轻晃，脚上的银铃作响，在树上残喘的枯叶似乎是听到了安魂曲一般，簌簌落下。
姜夕颜忽然向远方伸出手去，清风乍起，几缕发缠绕在指尖。漆黑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仿佛看见，淡淡晚风里，娘亲冰绡缟袂，素带随风，纤巧细弱似欲飞去。
她不知所措的喊着娘亲，而树下的侍女们都急地在原地跺着脚，生怕主子突然从树上摔下。姜夕颜唤着远方虚有的“娘亲”一声一声，慢慢弱了下去。
两行清泪落下，破碎了那些虚幻…… “娘……”姜夕颜颤颤的喊出一声。随后便以一种极其奇怪的姿态坐在梧桐树上潸然而泣。

第一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浮浮沉沉过了四年。
苏州城下了第一场雪，雪停时，偌大城中一片莹白，皎皎一地无瑕，皑皑不见尽头。
姜夕颜隔着屏风朦胧的望着外屋的男人，身侧的檀香袅袅的升起缭绕，这些带着温度的香却暖不了姜夕颜的语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此话说得决断，她的眼中迸射出犀锐的光。即使隔了层屏风，外屋的男人却也感受到那目光灼灼。他有些诧异，却又在心中酸涩了一番。
“我……”那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被姜夕颜毫不留情的打断：“圣上！您是九五之尊，何必与我这小女子解释？更莫要牵扯小女子那已去的娘亲！”
那锦衣男子明显一愣，屋里瞬间静下来了，连二人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听清。“夕颜，为何你就不肯喊我一声‘父王’？”他的语气是掩不住的悲凉。
姜夕颜倚在软榻上的身子颤了颤，道：“圣上莫忘了您已弃了我的娘亲……”说这话时，那若有若无的音缠绕着檀香，越发不真切。
“没有。”他目光灼灼，言语间倒也显出了几分帝王该有的生硬。
姜夕颜从榻上坐起，而又拍案而起，只闻：“当年你落魄，娘亲甘愿陪你；当年你还许她此生只一双人的诺言；而后，你成了王者，你立了后，后位坐的不是她，她也不怨你；你宠着那些妃子，待她生疏，她说：帝王后宫，本该如此；她一生淡泊，遭人陷害，你不肯听她解释，将她关入冷宫，她说：过些日子，你会懂得她是清白的……”
姜夕颜莲步轻移，走到了他的跟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接着说：
“可是为何，你偏偏骄纵那些儿女，使得他们来偏僻冷宫欺辱我母亲！为何你给了我母亲那些荣华，却不曾给我母亲信任？你说你念及旧情，贬了我母亲出宫……可是你却不知，母亲什么都不怕，就怕你不要她！若非当年母亲瞒了你她的另一身份，只怕，你见到的，只会是我们母女的凉墓……”

字字戳中了他的痛处，而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而姜夕颜则因为情绪波动过大，喉头一阵腥甜，姜夕颜暗道不妙，却也还是生生止住了。
半晌，姜夕颜垂下的眼睑才抬起，看着眼前所谓的父亲落魄的站在原地。心中不免气闷，朝屋外一喊：“来人，送客。”
这声送客倒是唤回了他的神志，他刚想开口，却只望见一块精致的玉佩被安放在同样精致的手中。
“娘还你的。”说罢，示意他接过去。
那块玉，是他当年送的定情物。
他颤颤的接过，随着那些侍女出了屋子，没有意想中的踌躇。姜夕颜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口中喃喃道：“娘啊娘，今日总算是了却了你的遗愿……”
一旁一位稍稍年长些的侍女开口道：“主子，静先生……”
“嗯，我知道了。”姜夕颜拂了拂衣上虚有尘土，眼神倒是也不见舒缓。“你们不必跟来。”行到门口，刚踏出门槛一步，姜夕颜就嘱咐了一声。
“是。”
屋外雪虽是停了，可是天还是不见放晴。郁郁沉沉的云似乎凝聚在了一块儿，散也不散。添了些渗人的凉意。
姜夕颜来到一处院落，抬头便是飘逸笔法写出的“柳阁窃香”四字匾。匾还很新，许是换上不久。姜夕颜记得，这是苏州当红小倌——柳茹适的笔法。
姜夕颜无奈的移开了眼，推开了那间屋子。馥郁的酒香扑面而来，但是太过于浓烈，以至于姜夕颜轻咳了几声。案几上还趴着一个醉酒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许是推门的声响惊扰了那人，他不满的低呵一声：“不是说了不许进嘛！出去！”
姜夕颜也不恼，径直坐到了那男子的身侧。倒了杯冷茶，毫不留情的泼了下去。冷然道：“醒了？”
那男子听闻这声音猛地一怔，却还是不抬头，把头埋在锦袖中，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姜夕颜放下茶碗，念道：“那就梳洗一番，我有事告诉你。”自始至终，姜夕颜都没再瞥过他一眼。
“关于柳茹适的。”姜夕颜又补充了一句。
那男子“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这才看清他的样貌。锦衣玉冠，爽朗清举。倒是位翩翩佳公子。眼角一点黑痣倒是添了不少女气妖娆，有此黑痣，定是江湖上的静先生了。
“他怎么了？”他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盯着自己脚上的那双雪靴。
“我去见他了。”姜夕颜回眸，面容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给人之感就像是夏日荷塘中的白莲。“他其实愿意的，不是吗？”
“呵，愿意又如何。我与他终究只能得到这样的下场。”似是在轻轻嘲讽自己，难免悲凉。
“你错了。他骗你是他不对，但是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会告诉你真相呢？”姜夕颜倚着窗棂，望见了屋外那株只生出花苞的红梅，想起了前几日见的那位少年。
“你对他是真心的，他对你何尝不是？”姜夕颜迟迟不肯转过身来看他。“他为了你，甘愿受噬心之苦，你为何还对他的身份心存芥蒂？”
“噬心之苦？”顾静之惊呼出声，满脸的疑惑。
“嗯。池澜谷的人若是动心，定会尝到噬心之苦。他，果真没告诉你……”姜夕颜为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叹息了一声。回头之时，却只见一道白影掠出门去。
她静静地看着顾静之消失在眼底，倏地捂住心口，道：“日子不多了呢……帖子也快到了吧。”
等到她松开心口时，这雪又下起来了，那些生了花苞的红梅格外惹人欢喜，一如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