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
梦里的他站在树林里看着另一个赏花弄碟的黑衣人,厌恶与鄙夷悄然从心中升起。
阳光穿过树叶照进这方天地。
“如果你能不误解我,我心情更好。”那个黑衣的人意有所指的凝视着他。
他和黑衣男子又争吵几句,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他手中样式奇特的暗器被从天而降的人挡下。熟悉的眉眼,冷冽的气息。
“你让开,我问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跟着你!”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那个人淡然地看着他,眼角的神光里却藏着几分戏谑嘲讽。
他不知道为什么再正常不过的问话,心头会觉得五味陈杂,甚至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
“我、我跟他不一样!”又是这般百口莫辩的不可言说。
“是不一样。他帮我找仇人,你却劝阻我复仇。”
“他不见得是朋友,但你一定是我的敌人。”
树林里刹那间静到极点,鸟雀的啁啾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他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会动手,也不清楚为什么还没有受伤的心脉会抽搐着一波比一波更痛。
“你当真要杀我?你真的把我当仇人?”他的眼已经被泪浸湿,却倔强的不肯让它落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举刀相向。
他第一次在梦里清晰地看见那把漆黑厚重的刀,眼泪顺着脸侧滑下润湿了枕头。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披上搁置许久的黑袍。
他低头嗅了嗅,却已闻不到初见那晚的花雕酒里的桂花香。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扶着床站起来,却又感到一阵眩晕重新跌坐回去。
他抱膝坐在床上,整个人都裹在宽大的黑袍里,独自抵御着中秋夜里的寒冷。
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笑起来,又想起梦里最后的场景。
那个人举着刀对他的姿势,就像他举着剑对着追命的姿势。
这算是……还完债了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喝过酒了,遇上追命以后,他很长时间都留在河畔的苇丛里。
他靠着树干缓缓地坐下,背后的树皮苍老而粗糙,他这样把整个人都倚上去再滑下来,只怕后背已擦出了血迹。
他抬起头来,浓密的枝干遮了那轮明月。
这是快活林最老的一棵树,向天空伸展的枝干上挂了数不清的好酒。
他这辈子快要结束了,那么多酒,应该是浪费了吧?
“追命,喝酒吗?”冷血跟在追命身后穿梭在繁华的夜市上。
他笑过了,哭过了,就不再有任何表情和言语。
“我请你去?”冷血又试探着问。
他仍旧没有吭声,脚下运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了很远,直到再也没有人看得见他。
冷血默然静立,他这个三师兄若真躲起来,现在也没人能找到他。
也许过一阵子,他自己能缓过来?
追命的手向腰间探去,小孟留给他的酒壶还在。他姿态懒散的躺在临安衙门的瓦顶上,月光照着无人知晓的寂寞。
月圆,偏向别时圆。
他抬手把酒壶扔出去,却又在它落地之前猛地惊起将它牢牢攥在手里。
他落在院中站得稳稳地,伤感的抬头望月。
看不见星星,月亮的光辉已经遮掩了所有的星星,小孟最爱的星星。
他猜他名字里一定是有个“星”字的,可惜。
他苦笑起来,咧了咧干燥的唇角,眼泪落进利早已干涸的酒壶里。
“留着这个酒壶,做纪念么?”
孟星魂从树上取下一坛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半哭半笑的扯了扯嘴角。
“那个酒壶,是我第一次去关外的时候一个酿酒的老头子送的。我答应他,他给我那个酒壶,我替他取一条人命……”
他的眼望向叶隙间极其细碎的月光,水润的眸子多了几分迷醉。
“留着那个酒壶,做纪念吧。”
纪念我们认识,并不是一场飘渺虚幻的梦。
“追命呢?”铁手在入城的地方遇到孤身一人的冷血,不禁感到讶异。以追命的性格,知道他来必定会出来迎接。大家一年到头难得碰面,四个能聚三个实属不易。
“他……有些事情。”冷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惹麻烦了吗?”铁手宽和的笑着,对这种习以为常的是倒不惊讶。
“我不知道怎么说。”冷血罕见的露出一个笑容,他笑起来想融化冰雪一样温暖,眼里却很无奈。
“他喝酒了吗?”铁手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没有。”冷血咬着唇,迟疑着说出来。
“该不会是他看上哪家姑娘,人家却不喜欢他吧?”虽然开着玩笑,铁手的眉头也稍微拧了拧。
对追命而言,不能喝酒的烦心事,就已经愁到心里了。
他摇晃着酒壶,没有一滴酒落出来。他只好把酒壶别在腰上,翻身重新躺回些微残旧的瓦顶上。
“蔡京……小孟,为什么呢?”他把手放在心口,一遍一遍的写着那个“孟”字。
“你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啊……”他用手遮住眼睛,几粒馨黄的桂花坠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孤寂而落寞。
“会不会就像小蝴蝶一样,离开了就不再回来?”
孟星魂仰头,狠狠的饮了几口酒,醇香的酒水顺着下颔和纤长的脖颈一直滑进他衣襟里。他按了按心口,秋凉的酒水浸染了胸襟,微凉。
他皱了眉,在唇齿间化开的酒里有淡淡的桂花香。
他又举起酒坛看了看,再细细的轻嗅。二十三年的葡萄酿,不可能有桂花。
远处的夜风送来几粒散碎的馨黄,他用手遮住眼睛,鼻尖的香气孤寂而落寞。
“这么早,桂花就落了?”追命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嘴角又换上玩世不恭的轻佻笑容。他用手在屋檐上一撑,轻飘飘的落在衙门前。
迎着月光并肩走来的两人停住脚步抬头。
铁手温和的笑着打量追命,又不自觉的唉声叹气。饶是冷血也能感觉得到,身上毫无酒气的追命,眼里全是醉意,唇角不深不浅的酒窝里,掺进了浓浓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