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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追孟】金波醉梦·知怜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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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
梦里的他站在树林里看着另一个赏花弄碟的黑衣人,厌恶与鄙夷悄然从心中升起。
阳光穿过树叶照进这方天地。
“如果你能不误解我,我心情更好。”那个黑衣的人意有所指的凝视着他。
他和黑衣男子又争吵几句,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他手中样式奇特的暗器被从天而降的人挡下。熟悉的眉眼,冷冽的气息。
“你让开,我问他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跟着你!”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那个人淡然地看着他,眼角的神光里却藏着几分戏谑嘲讽。
他不知道为什么再正常不过的问话,心头会觉得五味陈杂,甚至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楚。
“我、我跟他不一样!”又是这般百口莫辩的不可言说。
“是不一样。他帮我找仇人,你却劝阻我复仇。”
“他不见得是朋友,但你一定是我的敌人。”
树林里刹那间静到极点,鸟雀的啁啾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他不清楚为什么他们会动手,也不清楚为什么还没有受伤的心脉会抽搐着一波比一波更痛。
“你当真要杀我?你真的把我当仇人?”他的眼已经被泪浸湿,却倔强的不肯让它落下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举刀相向。
他第一次在梦里清晰地看见那把漆黑厚重的刀,眼泪顺着脸侧滑下润湿了枕头。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披上搁置许久的黑袍。
他低头嗅了嗅,却已闻不到初见那晚的花雕酒里的桂花香。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扶着床站起来,却又感到一阵眩晕重新跌坐回去。
他抱膝坐在床上,整个人都裹在宽大的黑袍里,独自抵御着中秋夜里的寒冷。
就这样……结束了吗?
他笑起来,又想起梦里最后的场景。
那个人举着刀对他的姿势,就像他举着剑对着追命的姿势。
这算是……还完债了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喝过酒了,遇上追命以后,他很长时间都留在河畔的苇丛里。
他靠着树干缓缓地坐下,背后的树皮苍老而粗糙,他这样把整个人都倚上去再滑下来,只怕后背已擦出了血迹。
他抬起头来,浓密的枝干遮了那轮明月。
这是快活林最老的一棵树,向天空伸展的枝干上挂了数不清的好酒。
他这辈子快要结束了,那么多酒,应该是浪费了吧?
“追命,喝酒吗?”冷血跟在追命身后穿梭在繁华的夜市上。
他笑过了,哭过了,就不再有任何表情和言语。
“我请你去?”冷血又试探着问。
他仍旧没有吭声,脚下运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了很远,直到再也没有人看得见他。
冷血默然静立,他这个三师兄若真躲起来,现在也没人能找到他。
也许过一阵子,他自己能缓过来?
追命的手向腰间探去,小孟留给他的酒壶还在。他姿态懒散的躺在临安衙门的瓦顶上,月光照着无人知晓的寂寞。
月圆,偏向别时圆。
他抬手把酒壶扔出去,却又在它落地之前猛地惊起将它牢牢攥在手里。
他落在院中站得稳稳地,伤感的抬头望月。
看不见星星,月亮的光辉已经遮掩了所有的星星,小孟最爱的星星。
他猜他名字里一定是有个“星”字的,可惜。
他苦笑起来,咧了咧干燥的唇角,眼泪落进利早已干涸的酒壶里。
“留着这个酒壶,做纪念么?”
孟星魂从树上取下一坛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半哭半笑的扯了扯嘴角。
“那个酒壶,是我第一次去关外的时候一个酿酒的老头子送的。我答应他,他给我那个酒壶,我替他取一条人命……”
他的眼望向叶隙间极其细碎的月光,水润的眸子多了几分迷醉。
“留着那个酒壶,做纪念吧。”
纪念我们认识,并不是一场飘渺虚幻的梦。
“追命呢?”铁手在入城的地方遇到孤身一人的冷血,不禁感到讶异。以追命的性格,知道他来必定会出来迎接。大家一年到头难得碰面,四个能聚三个实属不易。
“他……有些事情。”冷血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惹麻烦了吗?”铁手宽和的笑着,对这种习以为常的是倒不惊讶。
“我不知道怎么说。”冷血罕见的露出一个笑容,他笑起来想融化冰雪一样温暖,眼里却很无奈。
“他喝酒了吗?”铁手拍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没有。”冷血咬着唇,迟疑着说出来。
“该不会是他看上哪家姑娘,人家却不喜欢他吧?”虽然开着玩笑,铁手的眉头也稍微拧了拧。
对追命而言,不能喝酒的烦心事,就已经愁到心里了。
他摇晃着酒壶,没有一滴酒落出来。他只好把酒壶别在腰上,翻身重新躺回些微残旧的瓦顶上。
“蔡京……小孟,为什么呢?”他把手放在心口,一遍一遍的写着那个“孟”字。
“你看起来不是那样的人啊……”他用手遮住眼睛,几粒馨黄的桂花坠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孤寂而落寞。
“会不会就像小蝴蝶一样,离开了就不再回来?”
孟星魂仰头,狠狠的饮了几口酒,醇香的酒水顺着下颔和纤长的脖颈一直滑进他衣襟里。他按了按心口,秋凉的酒水浸染了胸襟,微凉。
他皱了眉,在唇齿间化开的酒里有淡淡的桂花香。
他又举起酒坛看了看,再细细的轻嗅。二十三年的葡萄酿,不可能有桂花。
远处的夜风送来几粒散碎的馨黄,他用手遮住眼睛,鼻尖的香气孤寂而落寞。
“这么早,桂花就落了?”追命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嘴角又换上玩世不恭的轻佻笑容。他用手在屋檐上一撑,轻飘飘的落在衙门前。
迎着月光并肩走来的两人停住脚步抬头。
铁手温和的笑着打量追命,又不自觉的唉声叹气。饶是冷血也能感觉得到,身上毫无酒气的追命,眼里全是醉意,唇角不深不浅的酒窝里,掺进了浓浓的哀愁。


IP属地:重庆40楼2013-02-09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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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壹
    “追命待他更甚朋友?这案子比黑蝴蝶那次还要麻烦,毕竟牵涉到人命了。”铁手听完冷血的叙述,唉声分析。
    他曾断言,感情用事是追命的致命伤。
    如今想来,不幸言中。
    “你也清楚的吧。小心一点不挑明,留着这条线索,案子过几天大概就可以结了。”
    铁手和冷血不约而同的叹气。如果在知道孟星魂身份后暗中行事,以追命的跟踪本领,案子破起来确实会轻松很多。
    可惜他们是公门中人,更是性情中人。饶是他们能狠下心,追命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冲出去问个究竟。
    他太执着,所以他的感情单纯干净得容不下一粒沙。
    “瞒着他,我们两个去。”铁手想了很久才找出一个不坏事的办法。
    “不行。”冷血苦笑着连连摇头。
    “他说过一句话。”
    看着冷血的表情,铁手也严肃起来。
    “他说他要亲手把那个凶手绳之以法。”
    “这又何苦!”沉默良久,铁手才向追命住的房间走去。
    “二师兄?”
    “中秋节,一起去分块月饼吧。”
    冷血跟了上去。他们做兄弟的,如今能替追命分担的也只有那一小块月饼了。
    “真要走了?”高老大妩媚地瞥他一眼,语气含着些不可置信。
    “你难道没算准吗?”他半是嘲讽半是悲哀的回敬一句。
    “说什么话呢?瞧你那表情,我又不是让你去送死。”高老大嗔怨的挥手隔开他的眼神。
    “不是让我去送死?”他夸张的笑出声:“不是让我去送死难道我还能杀了他?”
    “你瞧瞧你自个儿都变成什么样了,我还敢让你去动他?”她笑得轻谩,甚至带了侮辱的意味。
    “我不过就让你带个人回来而已。总要等江湖安宁了再动朝廷吧?”
    “带一个人回来?”他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现在神侯府基本清空,四大名捕都不在,诸葛神侯也不可能时刻守在府上。这样的任务算不得简单,却也不算太难。
    “是,带一个人回来。”她重申一次,笑容美如天边月。
    “谁?”他心中忽然就起了波澜。
    算计他这么久,肯定不会让他回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水芙蓉。”
    “你说谁?”他上前一步揪住她的衣领,他很久都没有这样冒失过。
    她倒也不挣开,笑颜不减。
    “水芙蓉,你不是很清楚吗?铁手的妻子,和追命感情也挺深的。”
    “你要她来做什么?”他深深呼吸几次,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铁手都被招过来了,她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呢?”
    “你不能再伤害无辜的人。”他眼里有了恳切。他不希望这个漩涡越来越大,到最后真的演变成他不想看到的那样。
    她不置可否地挑起黛眉,玩味且轻蔑。
    “哦,我还忘了一件事呢!”她在他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唤住他的脚步。
    “我好像还没告诉你该怎样找到她吧?”
    “不必。我想找的人,从来躲不掉。”他用嘲弄的语气还击她的明知故问。
    “别急着走,你最好多看我几眼!水芙蓉可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她高傲的探头睥视他僵住的背影,艳丽的脸冷若冰霜。
    “她还肯让你活着回来?”叶翔陪他站在河畔的苇丛里,天边的霞光缓缓升起。
    孟星魂低垂着头,手指拨弄着齐腰的芦苇。晨风把他卷在黑袍里,眼睑下的淡青色忧伤憔悴。
    “我再回来时,这片芦苇应该开花了吧……”
    他仰起头,迎着晨曦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如同追命一样闭着眼、勾着唇的笑容。
    只要他还活着,就会永远的挡在高老大和追命之间。他舍不得他们遭受横冲直撞最终覆灭的痛苦,哪怕代价是他自己会因此粉身碎骨。
    “你来生再无烦恼,足矣。”
    脑海里浮现出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他张开双臂随着风飘得很远了,才敢呜咽着说出来。
    如孩童一样纯净快乐的追命,他又怎配得上。
    他此生长乐,他便心满意足。
    “在干什么呢?”铁手巡街的时候,几名衙役手中拿着通缉令就往墙上贴。
    “铁二爷。”为首的捕快拱手解释:“追命总捕请人画了像,说是谋害张大人的凶手。张榜悬赏的话或许对案情有些帮助。”
    铁手深深看了画上的俊秀男子一眼,沉默着走开了。
    胜过朋友,却又不是兄弟,也能伤他如此之深吗?一定要亲手解决才能释怀?
    逼着自己做痛苦的事,他还能像以前一样笑得爽朗开怀吗?
    “你什么时候又跟当初的我一样了?明明不敢碰触,却还是自欺欺人的口口声声说‘公事为重’……”
    “追命,这案子你还是不要插手算了。”冷血不只是第几次这样劝道。
    “不行。这案子跟我有关,我绝对不可以撒手不管。”追命双手抱胸在屋里晃来晃去绞尽脑汁的思索着计策。
    “你心底不愿意。”铁手肯定的判断。
    “谁说的!”他如同被触到逆鳞一样愤怒的嘶吼:“我说过了,我一定要亲手将他绳之以法!”
    “你……”铁手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
    你竟然,恨。
    他懂得铁手想说什么。
    他天生就是敢爱敢恨之人。爱了?恨了?由爱生恨,却也罢了。情起之时不问所以,如果仇恨因爱而起,他也不会闪避。
    “你还是没有变。”铁手只能苦笑。他以为这几年的磨砺,追命已经不会再单纯的去爱或恨一个人。
    冥冥不定,自有轮回。
    博弈既始,无需再论对错是非。


    IP属地:重庆41楼2013-02-09 1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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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肆
      他掌心的血滴落得很快,血珠砸在地上泛起沉重的回音。
      “再见之时,我追命必然亲手将你绳之以法!”他还记得他掷地有声的怒吼,语音到现在都还震得他双耳生疼。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迟迟未动。直到高老大的一只手搭上孟星魂的肩膀,姿态暧昧的问出一句话。
      “小孟,我让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呢?”
      “原来快活林的女子,都是通过这种手段得来的。”追命挂着不自在的笑容,拳头握得紧紧的垂在身侧。
      他明白这种感觉,真正伤到他了,追命反而难过得有几分窒息。
      “二位总捕请回吧,我看今日这么一闹,二位也没什么兴致了,不如择日再来?”高老大皮笑肉不笑地说完这句话,几乎就要转身回如意居了。想必铁手也清楚,对着一张水芙蓉的脸,不缓解一下他是无法下手的。
      “不查快活林可以,但这个人我们必须带回去。”追命指着孟星魂,任由铁手在一旁头疼的低叱。
      “这不是时候啊,追命!”留着孟星魂在外边,兴许还能摸到些关于快活林的痕迹。
      “哦?”她稍显惊讶的目光在追命脸上转了一圈,拍着手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
      她凑在孟星魂耳边轻语,字字锥心。
      “这就是让你掏心掏肺的人吗,小孟?”
      他的脸上闪过悲切之色,很快又换成隐忍的落寞。
      “追命总捕想要带走一个人,也不能随随便便想抓就抓吧?”她又笑了笑,绛红的唇色在并不柔和的灯光下显得肮脏。
      “这可不是快活林的那些姑娘,想带走就能带走的!”
      他藏在袍衣里的身子蓦地绷紧,心脏收缩着渐渐成了痉挛。
      他这一生,若是没有遇上这两个人,多好。
      “这个人杀害朝廷命官,难道应该逍遥法外吗?”
      “证据。”她笑得自信满满,她确实相信小孟做事是不会落下什么把柄的。
      果然追命愣了一瞬,却仍是强词:“即使这样,嫌疑人也是要带回审问的。”
      她无所谓的转身进屋,只留下淡淡的一句“二位请便”。
      门合上的刹那,孟星魂强提一口气向水面上掠去。他的事还没有做完,还不能跟追命进衙门。
      追命轻身而起,足下生风飞身追了出去。
      他本就一路劳顿,刚才又加重了伤势,到岸时心脉竟开始抽痛。他现在才意识到当初自己不顾后果凑上去的那一剑,已是留下了后患。
      他是个杀手,擅长的只是轻功和剑术,内力本就浅薄。体内两道相似的真气融在一起,险些开始破坏他的经脉。
      他逼出一口血,心口才稍稍好受一点。
      他索性停了下来,他的轻功已经大打折扣,追命要追上他是轻而易举。
      他才抽出剑,追命就已欺至他身前。
      “收手吧,小孟。”追命低垂的目光扫过他低垂的颤抖的剑尖。
      他没有回答,反而强行出剑。他的剑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很快,闪烁着微弱的流星般的光。只是剑已经失了力度和准头,追命轻微的侧身就能躲过。
      他的左手搭上右手一起握住剑柄,薄薄的血痂裂开,可他已顾不得那尖锐的疼痛。
      他知道他伤不了追命,他只想让他离开,也许还想知道追命会不会真的和他动手。
      他预想过很多次再见的情景,他知道追命有多希望他伏法,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照办,他甚至猜到了如今盗刀相向的场面。
      却唯独没有料到,真正敌对的动手时,身体像被强行牵制的傀儡那样难受。
      情非得已,身不由己。
      追命不得不承认,小孟是个顶尖的杀手。哪怕小孟现在根本就无意杀他。
      他不得不出腿去抵挡他的剑势,每一次剑身的弯曲,都会有更多更多蜿蜒的血顺着剑柄流向剑尖,在最锐利的地方坠入土地。
      而追命的心,也开始随着那些逝去的鲜红逐渐空虚。
      他早已不是生气那么简单,他不想见到这样的小孟,这样根本让他恨不起来的小孟。
      “你跟那个女人什么关系?”他大概还不懂自己为何对此耿耿于怀。
      他说话时身形有短暂的停滞,孟星魂的剑截下他一小块衣衫。
      白色的染了血的布料静静躺在地上,风也吹不动。
      他们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反而越演越烈。
      孟星魂凌厉的剑式却骤然露出破绽。
      追命知道小孟注意到了什么,却已来不及收回踢出的劲气。
      孟星魂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追命的腰间,哀恸得甚至绝望。
      原来一直是他,在自做多情。
      小腹上轻微的阵痛传来,他向后跌了很远。他把剑插入土地,可惜剑是软剑,根本支撑不了他负荷沉重的生命。
      追命站了很久,猛然醒悟般走到他跟前又生生的折回。
      他知道他已经晕死过去,也许这样能少些无法面对的尴尬。
      小孟,你知不知道。你若跟我回去,也许还有得救。
      他看着白色的衣角上蹭着的小孟的血,痛苦的闭上眼睛。下弦月终于露出来,可惜却燃着冰冷的清辉。
      铁手在廊桥上等着尽头处走来的孤单白影。他并没有多说什么,这样的事,他为独孤伊人做过就已没有了评判的资格。
      “走吧。”他当先离开。
      而追命依旧伫立在廊桥上,很久很久,直到风吹灭了燃烧着的最后的纸灯。


      IP属地:重庆44楼2013-02-09 1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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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伍
        他没有再做梦。或者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记住这个梦。
        他狼狈的爬起来跪坐在地上,体内混乱的真气和左手上再度裂开的伤痕提示着他发生过的一切。
        他看了看四周,是如意居外的水岸,他在这里趴了大半夜。
        天边的曦光还遮在乌云之后,他感到双手冰冷。他浑浑噩噩的站起来,头有些沉。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额头滚烫,手指冰凉。
        他拨开刘海,把手贴了上去,恰好冷暖相取。
        他原本惨白的、被血染成暗红色的嘴唇勾勒出脆弱的笑容,有些东西从明亮的眸子中迷失。
        上天就是这样眷顾他的。
        他又弯下腰扯出地上的软剑,泥土的摩擦也洗不净斑驳的血迹。
        他刚准备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倒折回去,模糊的目光审查这满地狼藉。终于,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被泥土和血弄脏的白色衣料。
        他的血的颜色已经黯淡下去,就像追命白衫内的那件常服的枣红色,只是没有黄色的条纹岔开显得更诡异罢了。
        他把它捡起来叠好放在衣内胸口的位置,头重脚轻地迈出颠倒错乱的步子。
        他走出几步却又停下。天亮了,是该离开,可是天下虽大,何处可栖?
        愣了很久,他才再次迈开步伐。
        这里,还跟上次离开的时候一样,只是没有了阳光下牵着白马的身影。
        木屋依旧残败,好像风一吹就会化成灰。
        他进了屋,还是那样零落的床板和残缺的屋顶,地上摔碎的瓷碗里残留着发霉了的药渣。
        他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没有下雨,没有追命递给他的白色的绰子;受了伤,也不会再有人替他上药。
        突然离开一个炽热的生命重回冷寂的世界,又是熟悉了近十年的空虚。
        “追命,搜查快活林的公文竟然批下来了,是蔡京批的。”冷血从门外走进来时,眼角眉梢都显露出迷惑的怀疑。
        “哦。”追命魂不守舍的应了一声,低下头去扒根本没动过的米饭。
        “他从昨晚回来以后,就一直这样。”铁手把冷血手中的公文接过去,又到追命对面坐下。
        “那个杀手,和你什么关系?真的这么重要?”冷血吃着饭又停下来。他的认知很简单,男人的感情世界,只有亲人、恩人、仇人、朋友、爱人。
        孟星魂明显不属于前三类,胜于朋友,难道是爱人?
        冷血和追命的筷子同时掉在了地上,铁手停下来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追命像一阵风一样冲出去后,只剩他和冷血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这篇芦苇开了花,柔软的灵动的稍稍泛黄的白,映着阳光笑得灿烂。
        追命躺在里面,望着的天也是白茫茫的像羽毛在飘飞。
        芦苇的花,大概是最不像花的花;他们的感情,也大概是最不伦不类的爱。
        他想喝酒,却早已丢了酒壶。他换了衣服,却始终觉得有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小孟的血的味道。
        小孟的昨夜落进快活林水里的血,是不是已经跟着那永远不会合眼的鱼游到这岸边来了?
        从这片苇丛走不了多久,就是小孟的木屋。
        他知道他已经不会再回那里了。他的世界,是不是已经完全驱逐了小孟的痕迹?
        除了那件他最常穿着的、如今缺了衣角的白衣。
        “原来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他这了一根芦苇含在嘴里,声音和视线一样模糊不清。
        不是虚幻的,就一定抹不掉。
        “大姐。”石群恭敬的站在香水行里,语气担忧。
        “你是在担心什么?”高老大将花瓣敷在自己白嫩的手臂上,笑着轻嗅玫瑰的花香。
        “蔡京批下公文,允许官府搜查快活林。”
        “那又如何?”水池里的热气升腾,弥漫了她眼中阴寒。
        他们合作,本就不可能不忌讳彼此。不伤筋动骨的用这种方式逼她动手也没什么,但想要不付出代价,她不会甘心。
        “你在北边这么多年,该知道文张是蔡京手下的大红人吧?”她把尾音拖得很长,听到后面几乎让人毛骨悚然。
        石群没有回话,他不懂她的意思。
        “你出去吧。”她不耐烦的吩咐,她的计划,石群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
        石群走出几步又顿住:“小孟他这些天……我去他屋子好几次都没看见人。”
        “他要躲,谁又找得到呢?”她擦拭着金鞭上的血迹一笑带过。
        她的目光停在水池的另一边,她摆动着身子游过去,用手拿起那个被水泡到发涨的牛皮酒壶。
        她盯着这个样式奇特的酒壶看了很久才低声笑出来:“小孟,你该怎么谢我呢?”
        “你是说,高老大挂了一个根本还没有到快活林的女人的牌子?”白衣青年绣着面前的织品,他的手指很灵巧的翻飞着,像绣缎上翩翩展翅的蝴蝶。
        “是。”穿着暗红色衣服的管事肯定地回答。
        “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水芙蓉。”
        他手上的针顿了一下,嘴角噙起意味不明的笑容。“看来让蔡京催催她,也还是管用的。”


        IP属地:重庆45楼2013-02-09 1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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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陆
          “诶,你知道快活林今晚又有新姑娘吗?”
          “听说那姑娘年纪稍微大了点,还是很水嫩!不过这名儿取得不咋样!”
          “是啊!水芙蓉,居然和天下第一女捕头一个名儿,高老大这是在故意抬价呢!”
          “……”
          铁手忽然停住,他刚从城门接回了世叔寄来的信,大街上就起了传言。
          他心里第一次感到恐慌,他知道这绝不止传言那么简单,他害怕那姑娘根本就不止有名字跟水芙蓉一样。
          “干什么呢?杵在大街上?”追命没想到一进城就遇见了铁手。
          “世叔的信?怎么不打开看呢。”见他没什么反应,追命劈手夺过来随随便便就展开。
          他才读几行字,脸色就阴沉下去。
          “追命?”铁手回过神来才发现追命已在他跟前。
          “芙蓉妹子……失踪了?”追命缓缓吐出几个字,铁手再一瞬间的错愕之后掉头向城外赶去,速度快得让追命都望尘莫及。
          他无可奈何的收回没有读完的信,只好到衙门去跟冷血会和。
          孟星魂醒来的时候,未时两刻,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间。
          他扶着破败的门框站着,入眼的全是枯黄。他记得上次离开的时候,叶子还未落尽。
          他依旧记不得才结束的梦。
          他像上次一样从这里走到快活林时,没有再看到先后从如意居走出的一黑一白的人影。他始终觉得那个白衣人的衣饰很熟悉,却又不清楚在哪儿见过。
          “这么快就回来啦?我还以为你会多躲几天呢。”高老大刚从水池里起身,就听见轻重不稳的脚步声。
          “我再怎么躲,不也还是要回来吗。”他说得很平淡,淡得听不出生命的起伏。
          高老大转身看见他时,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真实的讶然。
          他的脸色很淡,唇依然是染了血的暗红色,漆黑的发遮挡住光线在他的脸上涂抹阴影,看起来就像从阴间走出来的无常。
          她上前几步,用沾了水的手指揩了他脸上所有的血迹,他的脸色和眼神又重归空洞的样子。
          她竟然感到心悸,拉开他的左手,入眼的仍是凄烈的白上淋漓的血红。
          “你满意了吗。”他的声音也是淡淡然的,头却痛得快要裂开。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的笑笑。
          “星魂。”她尝试着温柔的呼唤他的名字。
          “还是叫我‘小孟’吧,每回叫我名字,我的日子就会难受一些。”他冷冷的把她的话堵回去,抽回了自己的手。
          “说吧,这次又是谁?”他看着掌心狰狞的血痂闷声问道。半响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像说给自己听一般:“早些解决了,早些离开。这里,我真的待不下去。”
          “你还是愿意把命交给我?”她毫不掩饰的表露出愕然。
          “我们的命,一直都在你手中。”
          所以也只能任由她牵制着,像个傀儡一样跳舞。
          她像从不认识他一般再看他一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文张。蔡京手下的大红人文张。”
          她又皱着眉解释道:“蔡京批下了搜查快活林的公文。”
          “所以你舍不得吃这个闷亏。”他笑着讽刺她,体内的真气又开始胡乱游走。
          “那年,没完没了的战乱,到处都是死人……我怎么能算计你们能为我做什么?”他用悠长的、苦涩的语调回忆他们的曾经。
          他的眼泪又落下来,为他人生的荒唐。
          “我是想趁大家都年轻多攒一点本钱。这片天地是我们五个人一起建立的,就应该由我们自己来享受!”
          “我们现在,是在享受吗?”他学着她的咄咄逼人来质疑她荒谬的言论。
          她脸上的神色冷了片刻才缓过来。
          “我让你去杀文张,只因为无情在办这个案子。文张供养杀手的事已经揭露了,现在由唐门的人护着寻找蔽所。这也算是……帮了诸葛神侯一把吧!”
          “当真?”
          “当真。”
          他于是拖着疲乏的身体离去。
          “小孟”她高声喊他:“那个姑娘……”
          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的回答:“西桥下一里,河边的草屋。”
          她唇角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那曾是叶翔住过的地方。
          “你刚才慌慌张张出城,有什么要紧事?”追命和冷血围在桌前看着桌上的信纸。
          “快活林,多了一个挂牌子的姑娘。”
          “你……喜欢?”冷血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那个姑娘……什么名字?”追命放在信笺上的手指抬起又放下,悄然生出一丝不安。
          铁手闭了眼睛,微微动了唇角。他的声音很轻,他们却都听见了。
          “没有用的,快活林今天白天不让进。”他扯住就要冲出去的追命,不明白自己是怎样一种复杂的心情。
          冗长的沉默,沉默到日光冰冷。
          “这信上还有另一件事。”等到都冷静下来了,追命才又开口:“大师兄那边,出了点麻烦。”
          “犯人负罪潜逃,世叔说大师兄哮喘病又犯了,让我们调个人过去……”
          “你去。”铁手一瞬间就下了判断。临安有水芙蓉在,他不可能走开。冷血的性格不适合去抓逃犯。眼下看来倒是追命,更需要远离这里静一静。
          “我……”他开了口,才发现无法拒绝这个指令。
          他确实不想逃避;他确实也逃不掉。
          “川蜀唐门和文张……吗?”
          两匹马从南面出城,一个走山野,一个走官道。
          直到命运的轮盘又转一圈,才再见面。


          IP属地:重庆46楼2013-02-09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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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拾玖
            他们半夜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风摇曳着烛光。
            孟星魂紧张得碰翻了烛台,房间黑暗下来,他却觉得稍稍安心。
            “手伤到没有?”追命没有去点灯就拉着了他的手,感到他细微的颤抖后才想起来那道狰狞的疤。
            他重新点亮了烛光,追命却只是避开他的伤口,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追命……”他低声的叹息。
            “小孟,你……跟我走行吗?”他看见他皱眉,又赶紧接了一句:“不是回六扇门。”
            “不回六扇门,去哪里?”他心中微动的喜悦夹杂着担忧。
            “我们……,嗯,我们可以找到一座很大很大的山,那座山一定要接到云天之巅,我们就在那山上躬耕一世。”
            追命紧紧捏着他的手,他感到小孟快速跳动的和他的心跳同步的脉搏,他害怕自己想错了,也害怕他就此逃离。
            “躬耕……一世。”他唇边掠过转瞬即逝的笑。
            那听起来,是个很美的梦境。
            可惜他无福消受。
            北宋可以没有他孟星魂,却不能没有六扇门的南方总捕追命。他渴望和他一起逃开这个嚣闹的世界,可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太深,他跨不过。
            如果,如果这是在中秋之前,也许他会毫不犹豫的随他离开。
            “别说胡话了。”他抽回自己的手起身背对着他:“天亮以后,我是杀手,你是追命。”
            “小孟,你感觉不到吗?”追命也跟着他“嚯”的起身追问。
            “你在说什么。”他不再向前走,只是疲倦的站在门口微微侧过半张脸。
            “我……”追命稍有犹豫,眼神却又更加坚定。
            “爱你。”
            他猛地转过身,嘴唇颤动却没有出声。
            “很荒唐很可笑吗?”追命毫不在意的自我嘲讽着。
            “可是爱了就是爱了。”
            “小孟,我没有在开玩笑。”他直视孟星魂被水汽氤氲的双眼,烛光照不到的面容留下苦涩的阴影。
            “不然……以我堂堂六扇门南方总捕追命,怎么会放任你到现在?”他咧开嘴角故作轻松的笑,昏黄的烛光映在他眸子里,温柔如中秋盈月。
            他有一刹的惊异,又有一刹的喜悦,然后变成了一刹的落寞。
            “我知道。”他语速很快,却仍是掩盖不了语末的哽咽。
            “可是不行。”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像撕裂布帛一样让人震动。
            “为什么?”追命激动且诧异,手指狠狠的扣紧桌沿。
            “我们……不行。”他语气生硬的拒绝。
            至少现在不行。
            如果,他是说如果到最后能够活下来,他陪他当一辈子捕头也好。
            追命不明白。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伤小孟。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逼自己。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放下了一切却得不到回应。
            他想错了吗?
            还是说,他爱的人,都不爱他。
            “我走了。”
            第一缕晨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彻底的消失了藏青色的身影。就如小孟魂所说,天亮以后,他是杀手,他是追命。
            “一定要这样吗?”屋子里残留了一些酒味,他嗅了嗅,竟然劣质到分辨不出年代。
            他容易快乐、容易痛苦、容易愤怒、也容易平静。他现在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心里空落落的,像缺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从此就不再完整。
            他是不是每接近一个人,都会被毫无所谓的理由推开。
            “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孟星魂不记得自己重复过多少次了。
            出生入死,出生入死。
            好兄弟?早就不是了吧。
            若真有这一天,我替你死。
            他站在追命门前很久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推开。
            他可以肯定追命是为文张而来,他也知道他们这一次可以不用站在河的对岸,他甚至能够想象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情景——就像在昨夜烛台碰翻之前,在一起就好。
            他差一点就推开了门,好在他即使收回了手。
            他了解自己,了解追命。
            如果他推开门说清楚,他知道接下来这几天会有多幸福,就像当初他们才拥有快活林时的笑容——即使如同梦幻泡影般短暂。
            他还是走开了,他不知道命数,所以这一扇轻掩着的门,他不能推。
            追命在大街上晃悠,阳光清澈的凝在他脸上,他半眯着眼睛,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街的拐角处,有几个嬉闹的小孩。
            他们放肆的欢乐着挥霍阳光与幸福。
            他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笑容。
            眉眼弯弯,面容柔和。
            他觉得那样的笑容和小孟的笑是一样的,又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纯净与美,不一样的快乐满足。
            他总觉得小孟笑得并不开心,好像背负了沉重的枷锁,好像要还永远也还不完的债。
            身边溜过鲜艳的红色。
            他迅速的回头,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老头手里抽走一支冰糖葫芦。
            他含在嘴里,很甜,很甜。
            他记得好像是要买给谁吃,好像是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记得好像曾经有个人问自己要,那个人穿着炽烈纯粹的红衣,很甜,很甜。
            他好像没有答应他,记不得为什么。
            又是谁曾问他要过这样一串微不足道的冰糖葫芦?
            “诶!那个拿冰糖葫芦的!还没给钱——”老头子气喘吁吁的跑回来。
            追命很淡定的把少了一颗的冰糖葫芦塞回老人手里:“我不要。”
            他不知道自己要买给谁,那就失去了意义。
            只是那种甜的快腻掉的幸福,他想给小孟。


            IP属地:重庆50楼2013-02-10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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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壹
              他后退一步,仰头望着无言的天空。
              天未黑,东方却已看得见浅色的月牙了。
              银色很淡,仿佛被撕裂开的小口流出的星星的清辉。
              “不是?那是什么?”
              “你来救他?”追命不依不饶的追问,孟星魂越不回答,他就越感到恐慌且焦虑。
              “……”
              “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
              他刚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语音刚落的一瞬间就恢复了理智,他暗暗责骂自己,却不知道如何挽回已经说出的话。
              孟星魂黯淡的、绝望的眼神击穿他的瞳孔深入心底。他们身后的小巷的暗红色的瓦、树梢上残留的黄叶、远处似蓝非蓝的天空都变得模糊,伴着人群渐远的喧嚣凝成一串晶莹的、包容着微尘的眼泪,在他们还在无措地呆愣的时狠狠地碎在地上。
              “啪——”
              他们都分不清楚那是什么幻灭的声音。
              世界只剩下彼此,强行撕扯后留下的只是惨不忍睹的伤痕——那只怕是用尽一生的温暖都无法弥补的冰冷空洞。
              他不清楚小孟什么时候离开的。
              天边月残,一切都不复最初。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那四个让人追悔莫及的字。
              孟星魂把手里的酒杯倾斜,琥珀色的液体如柱倾倒。
              酒杯空了,他放了手。
              “啪——”
              瓷碎。
              小二讪讪地上前清扫了破碎的瓷片,他瞟了他一眼,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的目光又回收到地上无法清扫的印记上。
              覆水难收。
              “我听说,你让香川把冯浩从……调回来。”陆漫天把玩着两颗钢球,手指灵活的转动。
              老伯侧头瞥了他一眼,又开始走自己的路。
              “是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我认为还是让冯浩留在……”
              “冯浩是孙府的人,现在这个时候,我不会动用孙府的力量去保护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老伯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尖锐,斩钉截铁。
              陆漫天手中的两颗钢球轻轻碰在一起停了下来。
              “香川他心里……确实放不下。”
              老伯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径自走向宴厅。
              陆漫天用衣袖擦干净钢球上的汗,吐出一口浊气。
              叶翔再到这棵老树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孟星魂了。那些挂在树枝上的酒蒙了一层灰,厚厚的,很重。
              他无暇关心这些,他来这里只是拿酒而已。拿了酒,回家。
              回他和韩棠的家。
              家,对于他们来说,一直都是遥不可及的、极尽奢侈的幻想。即使韩棠死了,那里也依旧是一个家。
              他这辈子,要真这样终老山林,也好。也算勉强合了他曾许下的愿。
              他们四个现在唯一有遗憾的,只有小孟了吧。
              芦苇花依然开得烂漫,轻柔如同坠落的羽毛。
              这一片河岸,确有一段时间无人来过了。从这里到不算不太远的小屋的路,大抵也被落叶堆积得看不出痕迹。
              那间屋子,一定也是灰尘为被。
              孟星魂喝着酒,忽然就想起了他们曾一起坐过的河岸。
              他再回去的时候,芦苇花应谢了吗?
              他想起了自己已不复整洁的小屋,沉重的头偏移了弧度。
              他不在意,正如他曾说过的。
              那不是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三楼,六间上房。”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点,眼尾的余光留意着声音的主人——声音很沉稳,打扮得像个等次稍高的随从。
              他知道那不只是一个随从。
              没什么新鲜事儿,一楼坐着的人又都转回了头。
              他暗暗地上挑唇角,勾勒出戏谑的弧度。
              十三个人,六间房。
              他低头抚弄腰间柔软却锋利的剑,迷惘的眼神在寒芒骤闪过后又恢复平静。
              楼梯上的最后一个人回首留意他脚边颜色稍深的酒渍,又转过头消失在楼梯尽头。
              他这样随意坐着的样子,确像个失魂落魄的游侠。
              天已黑尽,看不到星星的光芒,隐约能窥见残缺的弦月。
              再过不久,就将黎明。
              黎明,黎逝而明。月亮将会消失在太阳落下的地方。
              他等不到那一刻,文张就必须死。
              他总是因此而错过日出或更多美好的片段。
              那些浪漫在十年以前就埋葬进了黑暗。
              他渴望但得不到,就只能让它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碎掉,最后成为他剑锷上那一缕让自己手脚冰冷且恶心的鲜红痕迹。


              IP属地:重庆52楼2013-02-10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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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叁
                “你……”他扶着身后的柱子,眼前的光线越来越暗。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去碰窗檐呢?看你的样子,视觉快要消失了吧?”
                声音越来越刺耳,他眼前却真的就突然拉黑。
                即使他习惯了黑夜,也仍是颤抖了一下。
                “尽问些不要紧的问题,药效很短,别误了正事。”
                他侧着头,听见楼梯上走下来一个人,步伐沉稳,声音沉稳。
                这应该就是之前那个看起来等次稍高的随从了。
                “你是唐门的人?”他抬起头,用看不见的眼睛望着楼梯的方向。
                “是。”唐龙抱着手臂站在楼梯上,饶有兴致的打量他。
                他又颤抖了一下,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怎么?触觉也消失了吗?”
                他又试了试,果然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还握着剑。
                “这是……唐门的五味散?”
                “对了一半,错了一半。”唐龙似是带点欣赏地替他解释:“唐门的五味散呢,是由对应五感的五种毒药合成。不过呢,我在东十一房换了药,你现在才能听到我说什么。”
                “避功散。”他接着唐龙的话,展颜而笑:“我真要谢谢你。”
                “谢我?”唐龙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笑声轻佻。
                没有内伤带来的累赘,他也算多了那么一点生机吧。
                “在你死之前呢,我有一件很好奇的事。”
                他听见唐龙在他面前坐下,椅子发出的声响像在嘶鸣。
                “我也有。”他又笑了笑,什么都感觉不到,反而更轻松。
                “好,你先问。”唐龙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即使他已经看不见。
                “你们是怎么知道追命一定会来的?六扇门对外只颁行了召回无情的命令吧?”
                “这很简单啊。”唐龙翘起了腿:“六扇门送信的人并不是很厉害嘛。”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这只是唐门的情报,高老大不知道追命会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认得他是快活林的杀手,他只是真的误打误撞掉了进来,他也庆幸掉进来的是自己。
                “你又为什么会做些追命该做的事呢?”唐龙从袖子里摸出两枚透骨钉,指间已经开始积蓄微弱的内力。
                “我只是,替他来死而已。”他听见了金属碰撞的声音,心里有些微的遗憾。
                他生命的开始和终结,都要埋葬在这样的黑暗里了。
                “麻痹了触觉,你不会感到痛苦。”唐龙站起来惋惜的注视着他,郑重的抬起右手。
                他敏锐的捕捉到细微的破空声。
                两枚透骨钉相绕着旋转而来。
                他向后滑了一步,右手带剑挥出。
                他听见了木椅倒在地上,听见了衣襟崩裂。他知道那一剑刺中了唐龙,他并不开心,因为他没有听见血从伤口流出的声音。
                “你很好!”唐龙怒极反笑,他的声音洪亮,有意的遮盖住锐利的呼啸着的气劲。
                一直埋着头的账房抬起头,手里只剩下一支笔,机括的声音同时从四面响起。
                冷汗从鼻尖滑到地上,他却已经感觉不到了,他还舍不得阖上的眼底多了几丝苦涩。
                没有内息,也就用不了轻功。
                他知道他躲不开,却仍是竭尽所能的辗转着身子。
                他感觉不到痛,却迫不得已的半跪在地上。膝盖下的地面一片血红,他看不见、感觉不到、甚至也嗅不到,只能听见炽热的液体从胸腔一直呛到嘴边。
                他猜那是血,他抬手想要去拭,只是一种诡异的空虚。
                他不知道自己中了哪一种暗器,也不知道伤在何处。他只是听见唐龙沉稳的脚步声和客栈二楼的木板的嘶喊。
                “你不想死?”唐龙轻声笑了出来,他很久没有见到这样有趣的人了。
                “我想……再见一次光。”他用手撑着地,声音苍白。
                他不甘心,犹有遗憾。
                其实他想要再见一次的,是追命的笑容吧。
                唐龙走到他跟前,他听得清清楚楚。
                流星。
                他的剑从来没有这样快过。如银光转逝,换来满地鲜血。
                他的事还没有做完,他还不想死。
                他如他预料的听到了唐龙的惨叫和倒地的声音。他知道唐龙没有死,但他一定再也站不起来。
                他也如他预料的听到了机括的震动。他没有再躲,也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追命,我等了你这么久……够了吧?”他轻声呢喃着笑起来。
                眉眼弯弯,面容柔和。
                他笑得舒心,纯净如初生的婴儿,即使苍白之上的烈红也掩饰不了这一刻的凄艳。
                痛觉最先开始缓慢的恢复。也许是回光返照了,他这样想着,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孟!”声调短而急促——甚至带了惶恐。
                五感渐渐归位的同时,听力也稍显衰弱了。
                幻听?
                他还是下意识的转过头,却真的瞥见了模糊的、白色的、缺了一块的衣角,微弱的曦光穿过衣料洒在地上,浅淡的斑驳。
                他还未来得及思考,就看到白色的绰子翻卷着遮蔽了他的视线。在一阵眩晕之后,他被挪到了客栈的另一个角落。
                破晓。
                黯淡且微弱的光丝丝缕缕的渗到他面前,他端详着地上被光映亮了的鲜血。
                原来梦境也是会痛的。


                IP属地:重庆54楼2013-02-10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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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肆
                  他只是感到愤懑,所以找了个地方喝酒而已。
                  等月亮的银已染了清淡的蓝紫色,黎明即将到来之时,他才想起那群乔装进城的人。他烦躁的丢了酒坛子,瓷片碎在地上刺耳的清响才使他猛然清醒。
                  他不得不面对他不想面对的,可是真正的结果比他能像想到的任何可能都要糟。
                  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快要失去所有的残忍的恐惧。在看见近十枚暗器即将接触到那个跪在中间被血染得快不算是藏青色的身影时,他猜想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暗器掷在地上,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唐龙倒在地上,手指依旧拈着透骨寒钉。
                  他小心翼翼的把那个虚弱的人安置在暗器攻击不到的死角,然后异常冷静的站定,牢牢地锁着每一个进攻方位。
                  他的手上沾着血,小孟的血。这也许是他活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起了一缕微弱的杀心。他一直以为这种东西,是只有冷血那样从狼窝里爬出来的人才会有的。
                  地上斑驳的光又强了一点,文张缓缓从二楼走下,阔袖一挥关了窗。
                  孟星魂静静地依靠着身后的墙,冷汗落在地上扩散了血渍。
                  他记得在中秋以前,他们最后一次坐在苇丛中时,天边曾泛起这样的光,只是那时的他们无法珍惜。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至少苍白的阳光穿过窗户轻轻捧起他疲倦的脸,他终于可以在这一抹白影的庇护之后,透过错落有致的屋瓦见证一次完美的日出。
                  “追命总捕……咱们,别来无恙。”文张双手在胸前一送,和着暗器做了个揖。
                  追命没有理他,脚在地上画了半圈弧线升起强烈的劲风。
                  还站着的几个人,文张、账房、孟星魂认识的那个随从、还有一两个刀客和精通机括的唐门弟子都开始向他们靠拢,地上的光被狰狞的阴影剪裁的参差不齐。
                  孟星魂检查了自己的伤,算不得重,只是有些痛而已。
                  左边肩膀上一枚透骨钉,膝盖偏下插着一支他叫不出名字的箭状暗器,没有毒。
                  他用左手按死了伤口,另一只手拉住箭身陡然一拔,鲜血跟着涌出。
                  他控住不住的闷哼一声,然后封住自己的穴道,扶着墙颤巍巍的起身。
                  追命已经和文张的人打起来了,他的追命腿法并不擅长防御,以一敌多还是有些吃亏。
                  他弯腰去捡地上的剑,手指抚过剑身时充满爱怜。
                  然后“咔嚓”几声,柔韧的剑身被他硬生生地扳成几枚约三寸长的碎片。他眼里的光映在破碎的剑身上,比梦里柔和。
                  折了剑,他不后悔。
                  他记得在梦里,他用的就是类似于此的暗器。尽管现在的他,也许没什么准头。
                  临近追命的判官笔被一块长得像是飞刀的东西截下,他一瘸一拐的走到追命身后。
                  “你又进来做什么?”追命侧过头,眼里的柔光流动着几分焦虑无奈。
                  “因为你还在这里。”他很自然的就说出了口,右手掂着几枚轻巧的“飞刀”。
                  “你还站得起来?”文张戏谑的用眼神瞟着他的左腿。
                  他毫不在意的微笑,然后掷出手中断了的剑刃。他还有闲心揣测高老大一定没有给他完整的剑谱,因为他此刻用的“剑”,才算是真正的流星。
                  追命徒手跟他们缠得烦了,又要护着身后的小孟,索性劈手夺来一把刀。
                  孟星魂看得一愣,他记得追命上盘较轻,用不惯刀剑。
                  “你愣着干什么?”追命转过头问他,身子被刀带得倾斜。
                  他笑出声来,追命用不来刀,只是举着刀在空中画十字。他越看越觉得熟悉,忽然就想起了一种早已失传的刀法的名字。
                  “左边!”他不断出言提醒着追命,手中的飞刀也做着指引。
                  那把刀在追命手里渐渐的竟虎虎生威、越来越快,被光影包裹着重叠了梦中的身影。
                  灭绝……十字刀?
                  他的脑海中跳出曾经的片段——那个紫色衣服的他和黑色披风的追命,在一间木屋里因为一本蓝色的书册争执。他模模糊糊的记起来那书上的几个大字——灭绝十字刀。
                  他在江湖十年,不是没有听说过“灭绝十字刀”,那大概是近百年前的传说了。
                  强烈、刺眼的阳光冲动的闯开了客栈的门,街上已经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敢做停留。
                  进来的人,黑衣。
                  孟星魂变了脸色,这样的黑衣他见过。
                  铁鹏方刚。
                  “追命总捕。”方刚搅了局,却只是梗在中间。
                  “在下跟这几个人有点微薄的交情。再拼下去对你也不利,不如今天……就此作罢?”
                  “不可能!”他怒叱一声,残缺的衣角兀自飘扬。
                  “圣旨到——”门外突然传来高喝,方刚嘲讽的扬起嘴角。
                  追命认得面前这个读圣旨的趾高气昂的人——江陵府的知府。
                  “……特赦文张,钦此。”
                  最后上扬的语调消失,他只能愤懑难平的起身狠狠瞪着几个高调离场的富商。他知道接下来该逃命的是他自己了。
                  天地不仁,何谓正道?
                  孟星魂才跪过的地方渗出一滩血迹,他用手撑着身体,体内的经脉竟因一个细微的动作而隐隐作痛。
                  “小孟……”追命听带动静蹲下来扶他:“还能站起来吗?”
                  他的手搭在追命的肩膀上,任由追命驾着他站起来,他的冷汗顺着额前的发丝落在半空,被阳光映照出七彩斑斓。
                  他看着眼前比他略高的、执着的人,时光凝缓且静谧。
                  他忽然想起已故苏学士那句广为传诵的词。
                  此心安处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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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陆
                    这片河岸绵长曲折,在芦苇依稀的地方摇曳着两个女子的身影。
                    “你是说……律香川的人也在里面?”
                    “是。我家主子既然派方刚去了,这消息就不会有错。”黑衣的姑娘面目清秀,眉心却始终带着凄苦。
                    “那……他有没有说发生了其他事情?”姿容艳丽的少妇脸上浮现出犹疑的颜色。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们静默半晌,苇丛又恢复平静。
                    “下个月初八是您的生日,我这就让人去置办,到时候邀些还在的朋友给您祝贺祝贺。”律香川站在老伯身后提议。
                    他们面前就是窗户,屋里逆光就只剩下黑色的轮廓。
                    老伯斜睨了他一眼,应了声“好”便移步去向花园。
                    “还有……”
                    “我已经让冯浩回来了。”
                    老伯点点头,又继续往前走。
                    “还有一件事。”律香川又叫住他。
                    “我差人请了快活林的双双姑娘给您侍寝。”
                    老伯止住步伐:“你认为我还有可能有子嗣?”
                    “为什么不行?您还正值壮年。”他眼底反出阴暗的光。
                    “给她一笔银子,送她回去吧。”老伯思索片刻,摇着头笑。
                    律香川起初怔愣,随即跟着他走出书房。
                    “蔡京、蔡京……”诸葛神侯用苍老的手指敲打着桌面。
                    “世叔。”无情摇着轮椅进来,神情与诸葛神侯如出一辙的忧悒。
                    “最近有大量金人入京……”诸葛神侯无奈的叹息着。
                    “辽人也不太安宁。芙蓉的事也没个着落。”无情的语调不自觉的忧伤起来:“蔡京在朝中的势力日益扩大,大宋……”
                    诸葛神侯瞪了他一眼,无情讪讪的便说不下去了。
                    只是他们都心知肚明,若真放任蔡京为所欲为,大宋只怕连苟延残喘的希望都会熄灭。
                    “花儿,今天什么日子?”白衣的姑娘在湖边的小筑浇着花,她本应是个惊艳绝俗的女子,偏偏神情哀怨,即使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触到她的眼神也会让人心生不安。
                    “小姐,今天八月二十三了,再过十几天……”模样清秀的丫鬟适时的住了嘴。
                    “二十三了啊,上次来的时候才月初呢。”
                    “小姐,你是说……律爷吗?”花儿接过她手里的水桶,终究问了出来。
                    “我说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律香川!”
                    四下寂静,唯她一人伫立着,神色凄惶。
                    “不再睡一会儿吗?”
                    “不用,我没有午睡的习惯。”他摇了摇头,通常这个时候,他都在香水行里等着他的恩人一点一点松开风筝的线,一点一点还他应有的生命。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是他熟悉的黑衣,却不是熟悉的样式。衣服稍长,他猜那是追命的,留有淡淡的酒香。
                    追命在床榻坐下,吞吞吐吐片刻道:“左手……能给我看看吗?”
                    他下意识的瑟缩一下,还是乖乖的把手递到追命跟前。
                    掌心白皙细腻,伤口的血迹颜色深沉,像命运施予的不可抗拒的枷锁。
                    追命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暗红的痕迹,又用双手把他的一只手握在中间。等血痂褪去了,这里就会留下一道微微向外突起的姿态戒备的疤,人总是这样的,受过伤才懂得保护自己。
                    而他眼前的这位,绝对是他见过的仅有的比冷血还能拼命的人。
                    “追命……”孟星魂从他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
                    “怎么了?”
                    “我们在这里住着,通判府会很麻烦,况且唐门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你要回临安?”追命紧张的截断他的话:“不行!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都不能去!”
                    他愣了一下,追命很少如此强势的跟他说话。
                    “不行!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都不能去!”梦里的那个人也这样吼过自己吧?
                    他那时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生生的被按回床上。
                    那个人只能放缓语气:“等你好些了,去哪儿都行。”
                    等他好些了,芦苇花也落了吧。
                    他突然就感到很累。这些年他就像做了一直做着一个虚幻的、巨大的梦,他害怕醒来、不想醒来,于是在半醉半醒之间刻骨铭心的痛苦着、辗转着、却又舍不得迈出最后一步。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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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偏过头来阖上眼,算是默认追命的决定。
                      一只温和的手又搭上他的脉门,柔软的内力在指间传递。
                      他瞥了追命一眼,不适地皱眉。
                      “我试试你的内伤。”追命安抚性的拍拍他的手背,心里的愧疚翻卷成黑色的浪让他也感到难过。
                      他从不知道自己伤他如斯。
                      “怎么了?”他的内力在他心脉周围游走是,小孟突然就咬住下唇。
                      他还来不及说话,就有鲜血顺着嘴角一丝一缕的溢出来,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淌成决绝的妖娆。
                      追命大惊,连忙撤去内力扶他坐起来,轻轻顺着他的背。
                      他用手死死的按住胸口,唇微张着发不出声音。
                      他被咽喉用处的血液呛到,连喘气都显得艰难。
                      “疼……”
                      “何来!水!”追命朝着门外吼一声,又伸手去搭他的脉。
                      脉象并不是太混乱,只是曾经的伤落下病根。
                      他用袖子擦了小孟唇边的血,扶过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手慢慢地抵上他的背心,被压抑到极致的内力如涓流般滋润他的经脉。
                      “还疼?”
                      孟星魂抬了抬眼皮,没有太多的力气说话。
                      他明显感到小孟体内外来的真气除了他的之外,还有一股新来的更为刁钻阴柔的内力在一步步地逼近心脉。他不知道小孟在什么时候还受过伤,甚至之前客栈里的情景他也感到诡异。
                      无论如何,小孟都不可能受这么重的伤。
                      “我到客栈之前……怎么回事?”他斟酌几次还是问了出来。
                      孟星魂攥紧他的衣角,难过的摇头。
                      他无奈,只能缓缓渡过内力,无措的等着小孟身上的寒冷传到他的指尖。
                      “唔……”他的下唇被咬出血来,明亮的眸子睁得很大。迷惘的、痛苦的、无助的、绝望的哀鸣润湿在眼眶里,从脸侧滑过冰凉的寒意。
                      “好了好了,不疼了。”追命捧着他的脸,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温柔。
                      他扶他重新躺下,自己也汗湿全身。
                      这绝对是他最冒险的一次施救,稍有不慎,小孟额心脉就会在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之下被震得粉碎。他不敢去想那个后果,也不敢再去回味适才惊心动魄的瞬间。
                      他只是在看到那张苍白清俊的面容上隐忍着的痛苦时,忽然就心无杂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吧那一股至阴的真气逼出体外。
                      他握着小孟冰凉的手,仍然感到后怕。
                      说什么要好好治治这纷争不止的天下,也只是为了你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有一处安宁的栖身之所罢了。
                      孟星魂迷迷糊糊地就感到有人在用手探他的额头,他艰难的别过脸,又被扶正,然后清凉的沾了水的毛巾贴在他脸上。
                      他忽冷忽热的很是难受,被冷水一刺激,蓦然睁开双眼。
                      已是后半夜了。
                      “醒了?”床边的人温柔且喜悦。
                      他动了动唇,咽喉灼痛。
                      “下午疗完伤之后就发烧了。”追命喂他喝了一口水,又唧唧歪歪起来:“我说你怎么回事?就那几路货色也能把你折腾成这样?……内伤我只能替你化解一部分,自己好好养着听到没有?”
                      他淡淡瞥追命一眼,只说了一个字。
                      “累。”
                      追命连忙住了口,满脸通红的任他取笑。
                      窗外的星星很美,遥远且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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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拾柒
                        在通判府待了几天,却丝毫不闻唐门的动静。
                        孟星魂很奇怪,就算何来的庇护再好,唐门也不可能不采取任何手段。
                        唐门,是从江湖还未成形以前就存在着。没有人知道他在世上绵延了多长时间,隐秘得如同武林神话。
                        一百多年前,在那个灭绝十字刀和小李飞刀纵横的江湖上,无论云天之巅、侠客山庄兴衰如何,唐门依旧威风不减。
                        有传言道,叶开叶少侠就是因为身重唐门奇毒年少而陨。还有传言,傅红雪傅少侠为此事血洗了半个唐门,最终无处寻踪。
                        而不管传言如何,唐门依旧存在着。存在着,就不可能善罢甘休。
                        熟悉的黑袍被人批回肩上,他转过头,又听到抱怨似的关心。
                        “穿这么点就出来,还想再躺几天?叫你不要到处走动不要到处走动……腿又疼了?伤口虽然不是特别深你也不能这样乱动……”
                        他什么都还没说,就被追命按到石椅上。
                        他看着追命从贴身的胸襟里摸出药粉,“哧哧”的笑起来。
                        “笑什么?”追命瞪他一眼。
                        他默然不语。
                        “我想再过两天就离开。”孟星魂看着纱布上淡下去的血迹,手指紧了紧衣袖。
                        追命手抖了一下,大半的药粉撒在伤口上,他疼得直吸凉气。
                        “去哪里?”追命的声音很沉,他们之间每每触到这个话题,都会留下撕心裂肺的过往。
                        “再给我一个月。”孟星魂主动拉起他的手。
                        “一个月?”追命有些狐疑的抬起脑袋。
                        “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跟你走。”
                        追命反而高兴不起来。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个月,对小孟这样的人来讲,足以干任何事,他要这一个月干什么?
                        “好,伤养好之后你再走,时间从现在开始算。今天是二十七,下个月二十七,你就要跟我走。”
                        “铁手!”冷血半只脚未踏入衙门,就高声呼喊着。
                        “什么事?你怎么跟追命一样慌慌张张的?”铁手笑着从里间走出来,去无法掩盖眉间的阴郁。
                        “有人指证快活林买凶杀人!”
                        梦境很模糊,他只能依稀分辨出那个染血的白色身影。
                        漆黑的披风已经破碎不堪了,还兀自在风中飘扬。
                        黯淡的红,他能瞧见的就只有黯淡的红——如同凝固了的血迹,无端让人仓惶。他见多了这样的颜色,更是觉得恶心。
                        那个白色身影良久地伫立在一片废墟之上,一动不动。他好像很累了,全身透出一股在叶翔身上出现过的死寂。
                        隐隐约约的,血的红淡下去,天地与那个背影交融在一起,耀成亮晃晃的白。
                        他在此刻惊醒,胸口起伏喘着粗气。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漆黑如墨,看不见月亮,星星很美,柔柔的晕开银色光辉。
                        追命还在他身侧,眼皮打着架并未和上。
                        “天亮了吗?”
                        “没有。”
                        “睡吧。”
                        他点头,又重新躺下,眼前又出现了黯淡的红——如同追命的衣服一样的红,温馨轻暖。
                        “这个通风口……”铁手支着下巴细细思索着。
                        “大概伙房这边本来不太通风的,所以才修大一点吧。”冷血接过话,也没有多想。
                        “你确定仔细找过了,伙房除了门就只这一个窗口?”铁手拉住正要推门的冷血,问得郑重。
                        “是啊。”冷血答得不明就里。
                        “这个人的轻功跟追命不相上下。”铁手很肯定的感慨一声,民间能人颇多,却不能为朝庭所用,实属缺憾。
                        “你从通风口进去过吗?”铁手很憋屈地仰视那个漆黑的洞口。
                        “没有。”冷血一愣,又苦笑:“那地方除了三师兄,谁能不动声色就钻进去?”
                        铁手摇了摇头,这通风口始终透着诡异,他是很想上去看看的,可惜以他的轻功,不可能在那里停留太久。
                        “里面好像有梯子。”冷血突然说道。
                        “梯子?”铁手不由得又怀疑起来,伙房里为什么会有梯子?
                        “试试吧。”见他没什么头绪,冷血当先推开了门。
                        地上的灰比上次来的时候薄了很多,但门下快速溜过的空气依然制造出暗色的烟尘。伙房里的狼狈模样跟以往对比不由让人陡升悲凉之感。百年之后,他们也会化成一捧跟这差不了多少的灰吧?
                        梯子就靠在通风口下,铁手用手摸了摸,去了灰之后竟很光滑。
                        他们搬着椅子绕到墙的对面,轻轻地把梯子的上端靠在颜色已久的砖块上。有灰顺着墙落下来,铁手闷闷的抬头,灰落了满脸。
                        冷血站在梯子上,望着下面的铁手。
                        “能钻进去吗?”铁手望着那个二尺长宽的通风洞也只能摇头苦笑。
                        冷血只好试试。
                        他把手搭在砖块上,轻轻一撑,动作却又顿住了。
                        “有猫腻?”铁手沉声问。
                        他将那几块通风砖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然后丢给了铁手。
                        铁手接住砖块,也是一愣,这砖块明显重太多。他双手略微施力震碎了外层薄薄的石灰,中间竟露出灿灿的金光来。
                        冷血和他对望一眼,又去试周围的砖块。他连着丢了五块转下来,铁手以一破开,无一例外的都藏着十二根底部有官家印记的金条。
                        “还有吗?”铁手的眉头蹙了起来,大宋的子民虽然富裕,但朝廷却是越来越穷,这六十根金条于官员来讲,是不可能拥有的。
                        “还有四五块。”
                        “先下来,别动它。”
                        “现在怎么办?”冷血蹲下身去捡地上碎成小块的石灰。
                        “把这些东西先带回去,天亮了再来一次。”铁手从下摆裁出一大块布料包好黄金。
                        他们把梯子还回原处,掩好了门。伙房陈旧如他们未来时一般,唯有那扩大了的通风口,像一只睁着的、全黑的眼睛,空洞且悲哀的望着不知名的方向。


                        IP属地:重庆59楼2013-02-10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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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壹
                          “这是最后一次。”她笑着承诺:“不论成败,这都是最后一次。”
                          “这也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他深深的凝视她:“这是最后一次,不论成败,我都要离开。”
                          “我答应你。”
                          “这回又是什么身份?”他看着桌上换了颜色的册子,问着问过无数次的话。
                          他习惯性的伸手探向腰间,动作却陡然止住。他脸上露出微微涩然的神情。这涩然中又带着些期盼、向往,像少女思念情郎时糅杂着的苦涩与甜蜜。
                          “你的剑……”她惊讶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折了。”他理了理衣上的褶皱,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折了剑?”她不太相信,眸子里的冷光却已流露出危险的讯息。
                          “我折了剑。”他一直抿着的唇舒展开,淡淡的红色渐从唇角浸入勾勒出迷人的笑意。
                          “以后不用了。”
                          她过了好一阵子才接受这个事实。
                          “你认真想过吗?追命,是不是值得你为他放下一切?”
                          “值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不容反驳。
                          “他值得。”
                          “身份?”他又重复一次。
                          高老大拿起桌上棕色的锦书:“秦中亭。”
                          “鲁东秦家的人。秦护花二爷的远房侄子。”
                          他接过来随手翻了翻,然后皱眉。
                          “从下跟着他手下的海客出海做生意,从来没有来过中原,所以没有人认识他。”
                          “秦护花为了做生意,不但欠我的情还一直想讨好我。我就算说你是他的叔叔他也不会否认。”
                          “秦家子弟。为什么要投靠老伯。”他浏览着锦书,声音很淡。
                          “因为想出名。”高老大嘲刺的回答。
                          “孙府和十二飞鹏帮的争斗已经轰动武林。年轻人若是想扬名立万,就一定会在这两者之间选择。”
                          她又拿起一张油纸:“这个地图,是老伯书房的景况,没有误差。”
                          “他结识的那些人?”
                          “你放心。都出海了,两三年内不会回来。”
                          “我相信你会处理好。我最担心的是……”
                          “你担心老伯会找到真的秦中亭?”
                          “放心,他永远找不到。”她的笑靥如花,语调稀松平常。
                          他睁大了眼眸,黑夜映着光影的交织,如酒水映着即醉的月光。
                          “好了,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他低下头不看他,然后走进了里间。
                          “小孟。”
                          他停下。
                          “我不会置你于险境而不管。”
                          “你要是出了事,孙府会有人接应你。”
                          酒是好酒,花雕。
                          叶翔独自饮着,他很久没回来这个地方。
                          树林里破空声响起,棕色的影子一掠而过。
                          “谁说你功夫搁下了?”
                          他们拆起招来。
                          冰冷的光从他们之间闪过,叶翔手中的竹枝应声而断。
                          漆黑的幽影转过来,苍白的脸。
                          “怎么回事啊。”他适应着新找来的软剑。
                          “问他。”叶翔又开了一壶酒。
                          “我看他呆坐了半天,想让他起来活动活动。”石群说得有点委屈。
                          孟星魂拍拍他的胸口,又望了望火堆旁坐着的叶翔。
                          “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你怎么回来了?”孟星魂在叶翔对面坐下,眼里闪着惊奇的光。
                          “你们呢?怎么来这里?”他好像恢复了一些,声音里又有了遇见韩棠之前的温情。
                          “我要进孙府,想来看看。这是最后一次了。”
                          “是大姐的意思?”石群的眼神闪烁起来。
                          叶翔抬起头,语音短促:“不要去!”
                          “要不……我们交换?”石群对着孟星魂说:“大姐让我做的事轻松简单,但是很诡异。”
                          “小孟比我聪明,或许能成事。”
                          石群轻轻一笑:“她要我去追求一个女人。”
                          叶翔手里的酒壶碎在地上。他上前揪住石群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
                          “那个女人住湖边?”他问得咬牙切齿。
                          “她也跟你说了?”石群很困惑:“她说那个人是人间绝色,要我……”
                          “住口!”叶翔压抑已久的情绪猛然爆发出来。
                          他抽出石群腰间的软鞭。
                          夜色中很快不见了人影。
                          孙蝶,那可是韩棠交给他的唯一的责任。


                          IP属地:重庆63楼2013-02-11 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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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伦家最喜欢的就是番外三~~~
                            【番外三】
                            “怎么停下了?”叶开抬起头,傅红雪背对着站在他跟前。
                            “叶开……”傅红雪叹息一声,悠长且无奈。
                            “继续走啊,干嘛停下来?”叶开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往前拽:“走啦,杵在哪里装木头呢……”
                            “叶开!”傅红雪仍没有动,反而手上用力将叶开拉回来。
                            “干、干什么啊?”他抬头,声音发虚。
                            “多久了?”傅红雪的声音很低沉,一向波澜不惊的黑眸里泛起点点怒气。
                            “多久?什么多久了?”叶开的神情和往常没什么变化,若不是傅红雪察觉到他手中的冷汗,也许就会被他这么骗过去。
                            “你中毒多久了。”傅红雪的脸色稍阴沉了些,他手上略微施力,叶开就惊慌的埋下头。
                            “你说什么呢?想咒我早点死?”叶开毫不在意的撇嘴,重新抬起来的微白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
                            “你想瞒我多久?”
                            “你以为我听不见?你刚才跟在我后面,落地的步子都很沉重。”
                            他一怔,以他冠绝天下的轻功,应是落地无声才对。
                            “可能这几天累着了吧,谁叫你拉着我四处跑……”他又笑了笑,只是更加费力勉强。
                            “是吗?”傅红雪一挑眉,手腕一转就搭上他的脉门,他急急地将手往回缩,最终还是没能挣脱。
                            他心虚得不敢抬头。
                            复杂且渺茫的沉默。
                            “绮罗香。”咬牙切齿的吐出这几个字,傅红雪的脸色瞬间就难看起来。
                            绮罗香,唐门无解之毒。
                            至今仍没有人研制出解药,包括唐门在内。
                            “多久了?”他压下情绪再问一次。
                            “半、半年了……”
                            “你想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就去死?”傅红雪的双手紧紧箍住叶开的肩膀,幽深的眼神直直透进他失神的眼睛里,怒气横生。
                            他的眉头皱在一起,傅红雪手上的力道太大,震得他肩骨生疼。
                            “我……”
                            他开了口,才骤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对不起。”叶开吸吸鼻子,空蒙的双眼凝视着傅红雪。
                            他的眼角稍往上挑,泛着一层薄薄的桃花般的水红色,浓密的睫毛颤抖着诉说委屈。
                            他看得心中蓦地一紧,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身中绮罗香的人,功力会一点一点流失,等到内力耗尽了,五感就开始衰退,直至中毒者的世界只留下无边的空虚,在这漫长的黑暗里,由一个孤寂的灵魂静静等待消亡。
                            前任的唐门门主服此毒药自杀而亡,他给这种残忍而麻木的死法留下一个风情万种的名字。
                            绮罗香。
                            “你没有对不起我。”
                            “还有……多长时间?”他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说出这句话的,很难想象沉稳如傅红雪也会有紧张惶恐的一面。
                            “三年。”以他二十几年的功力,也仅仅只能撑过三年。
                            “……”
                            “你不问我怎么中的毒?”
                            “不问。”傅红雪的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不问?”
                            傅红雪一言不发的将他揽进怀里,脚下运功在原地留下一段残影。
                            “唐门绮罗香。我若寻不到解药,便要整个唐门殉葬。”
                            他的轻功不如叶开,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吹过,像极了怀里人温热的喘息。
                            他的胸膛里渗进细微的凉意。
                            “怎么哭了?”他停下来把叶开放在地上,用有着厚厚的茧的手指揩去他脸上的泪。
                            “傅红雪。”他的声音低低的抽噎,如细碎的春雨的哀怨。
                            “……我死没关系。”他清晰的瞧见傅红雪又有发怒的迹象,却接着说下去:“我活这二十几年一帆风顺,没什么好遗憾的……”
                            傅红雪面有愠色的瞪着他,他却像没看见。
                            “可是你怎么办……”他胡言乱语的自说自话:“我死了以后,你怎么办?”
                            叶开直勾勾的望着他,眼里黑白分明,像昼夜的交汇,顾盼之间熠熠生辉。他这双眼睛生得像白凤公主,眼神里尤有些风媚的余韵,无论何时都似有轻雾缭绕着。轻雾——轻得几乎看不见,却又让人觉得黑与白的对立不是那么明显,反而柔美的接洽在一起,添几分水润的灵动。
                            I


                            IP属地:重庆64楼2013-02-11 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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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肆拾贰
                              “高寄萍!”
                              “住口。”她脸上冰冷的笑意也敛尽了。
                              这是如意居不远处的竹林。微寒的月光穿过细叶落下,没由来的让人心生寒意。
                              “这是你今天第二次直呼我的姓名!”
                              叶翔怒不可言,缓慢却坚定地举起手中软鞭。
                              “你敢跟我动手!”高老大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很快的又被她脸上的冷厉取代。
                              “你别忘了你的武功是我教你的!”
                              叶翔仍是没有说话,瞪着她的眼睛却从死灰中燃起了怒火。
                              “你要拿这些东西来回报我吗?”
                              “你这个畜生!”她歇斯底里的大吼着,语气的尖锐恰好盖过本就细不可闻的哽咽。
                              “别人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他好活。”他冷漠的字字诛心。
                              “这都是你教给我的。”
                              “别人,我是别人吗?”她眼底的哀恸似是伤心欲绝,右手却已扯住了细长的金鞭。
                              “我说了你已经不像个人!看招!”
                              飒飒风声翻遍竹叶,又落下一黑一棕两道人影。
                              他用剑抵回了高老大的金鞭,月光幽冷的流连在崭新的软剑上。
                              他抬起头,露出藏在刘海后的明亮的眼睛。石群恰也拦住了叶翔。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转了转手腕,仍是不习惯新寻来的剑。
                              “你没看见吗?他要杀我!”她的胸前的衣襟跟着她的语气起伏着,仿佛又觉失态,她脸上重新换了冰冷的笑意:“原来你还可以杀人啊!好!好极了!”
                              叶翔只是满眼不屑的盯着她。
                              她气急败坏的扔掉手中的金鞭,脆弱的竹叶从竹枝上落下来,零散一地。
                              “你我之间有如此叶,树叶分离,恩断义绝!”
                              “高老大……”他皱着眉。
                              “滚!永远别再让我见到你们!”她的嗓音听起来支离破碎,她带些狼狈地转过身子,这大概是她十年来最真实的感情了。
                              叶翔朝她离去的方向冷笑,随即毫不犹豫地背道而驰。
                              “大姐——”石群想要追上去,孟星魂却右手一伸拦住他。
                              “你懂这个女人?”他不冷不淡的反问一句,算是堵回了石群犹疑的眼神。
                              不懂。他们谁也不懂。
                              孟星魂拍了拍叶翔的肩。
                              “什么都别问,我也不会说。”
                              “我去拿酒来。”他望着天上稀疏的星星,嘴角反而有一丝笑。
                              “那就多拿些来。今晚不醉很难睡着。”石群揣测着二人脸色,也渐渐的染上愁容。
                              叶翔醉了,烂醉如泥。石群趴在另一边,嘴里呜咽着不知念叨着什么。
                              唯独他却没有醉。
                              他带着酒意安置好二人,慢慢的沿着河边踱步。
                              他有好些日子没慢慢的走过了。
                              齐腰的芦苇早已开花,他伸手拂过,指尖上沾了微凉的水珠。河水淌得很慢,潺潺的摇摆着月光。深秋的星空不如夏秋交汇时明朗,水雾始终笼着这一片曲折的河岸,隐隐听得见朦胧微弱的虫声。
                              他想起了很多。
                              十几年前,也应是这样一个多雾的秋夜里。或者说比现在更冷的秋夜,他在死人堆里遇见了最初的笑靥如花的女孩,还有女孩身后看起来坚毅质朴的男孩。
                              更准确的说,是他们在死人堆里挖出了他。
                              他根本就不记得他和那些血迹斑驳的尸体在一起躺了多久。频繁的战乱,随处可见的血,也许他的心早在那时就已死过一次。
                              他其实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那个穿着水红色衣服的女孩把他拉出来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否则他会永远的睡下去。
                              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穿红衣。即使她身上的红早已从桃花般的烂漫被鲜血染成腐朽。
                              那个红衣的女孩递给他半个脏兮兮的、硬邦邦的馒头。他咬了一口,很硬,可他还是吃下去了。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胃凉的毛病应是从那时就留下了。
                              “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死心塌地地为他买命啊!”还在江陵的时候,追命问着这句话时差点替他哭出来。
                              他其实很想笑,只可惜那笑被酿成了泪。
                              她并没有给他多大的好处,只是在了无人烟的荒野里塞给他一个脏兮兮的、硬邦邦的馒头,顺带给了他一条廉价的命而已。
                              其实也不算廉价,十几年的苦心经营,他怕是要以数不尽的鲜血来还。好在,这债也快到尽头。
                              他们后来又找到了石群和何方。除了叶翔和高老大是从同一个村子跑出来,剩下他们三个都是埋在死人堆里的。
                              他们在一间废弃前多半是用来喂牲口的屋子里吃了人生中的第一顿年饭,这也算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真正的年饭。
                              高老大煮了粥,那锅里浆糊一样的东西实在是算不上粥。他们吃过灰尘,吃过老鼠,吃过染了血的布料,甚至吃过死人。他们互相扶持着在那样一个根本不允人生存的环境中长大。
                              直到十年之前。
                              十年之前。


                              IP属地:重庆66楼2013-02-11 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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