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哪儿？”我问。
“酒吧。你呢？”张瀚澜气喘吁吁。
“我逃出来了，你等我，我过去找你。”
“不要来送死了，我这边形势糟透了。”
“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僵尸，很多很多的僵尸。”
电话啪的一声挂掉了，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我转过眼，一下子明白了张瀚澜所说的糟透了是什么意思。
一群生物正慢慢地朝我靠拢，他们与小明一样，眼睛处都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空洞，还有的断掉了手臂，甚至有的身体四分五裂，只能勉强重新拼凑在一起艰难地向我靠近。毫无疑问，这些就是张瀚澜口中的僵尸。
张瀚澜现在怎么样了？我脑海中突然闪过这个疑问。

车窗被砸出一条缝隙，而挡风玻璃也即将被僵尸攻陷。
我正思考应该怎么办，突然一只手攀上我的肩膀，我往后视镜上一瞥，发现一只女僵尸就在后座上，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很可能从一开始她就躲在车内。
我的肩膀被死死捏住，越来越紧，而这时车窗也被哗地砸开，一只手从车外伸进来，盲目地在空气里挥动，我用尽全身力气闪躲，最后却仍然被他抓住脖子。
僵尸想要从车窗爬进车来，但一拥而上的僵尸却堵住了狭窄的车窗，喀嚓一声响，揪住我脖子的那只手臂在拥挤中被挤断，我顺势抓过那只手臂，狠狠地往女僵尸头顶砸去。
女僵尸的手松开了，趁这个宝贵的空隙，我一只手揪住女僵尸的头发，另一只手从我的小腿上，拔出逃出家时插进皮肤的碎玻璃，用它从女僵尸的天灵盖到颈窝深深划上一道口子，然后将手插进伤口里，试图用食指与拇指将头盖骨撑开，但因为伤口不够深的缘故，头骨只被我撑开一个很小的口子，我索性将两只手全都用上，使劲掰开头骨，带着浓腥味的血浆一股脑喷到我的脸上，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把头骨掰开之后，我将右手伸进女僵尸的脑子，从一堆滑腻腻的脑髓里，摸到一小块坚硬的东西，这个东西只有杏仁大小，却坚硬无比，我用力把它扯出来，原本还在拼命挣扎的女僵尸顿时安静下来，没有了声息。

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顺畅无比，仿佛我早已习以为常。
我遭遇的危险状况并没有丝毫解除，刚刚杀死这只女僵尸，挡风玻璃便轰地一声碎裂成无数碎片，一只僵尸一把扑了过来。
我努力歪着身子避过僵尸的袭击，手忙脚乱地打开另一边车门，这一边正靠着桥下的护城河，来不及太多考虑，我深吸口气，跳进夏夜静谧的河水中。

***
我仰躺在河面上，河水一阵阵淹过我的耳朵，如同一段古怪神秘的节奏，生生将现实拉出一段距离。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几个小时前挂在路灯上的那具男人的尸体，那时候，我只顾想着酒吧里没有钓到的姑娘，现在，那具尸体却如同一个色彩鲜明的符号，提醒着我眼下所遭遇到的现实。
事实上，挂在路灯上的，只有男人的衣裤，他的身体早已被僵尸蚕食一空。
没有僵尸再追过来，水是他们的恐惧之物，因为它代表着新生，而非永恒的死亡。
我就那样漂浮在水面上，手机被落在车内，不知道张瀚澜现在是什么状况，但不知道也许更好，愚蠢的人类，只需要顾好自己便好，剩下的，是上帝需要做的事情。河水裹挟着我，将我带到桥下，像游向一道彻底的黑暗，但等真正抵达的时候，才发现黑暗中并非空无一物，那里有黑暗的质感，有未知的纹路。那是一段极其缓慢的旅程，在我的左右，有光线射进，而笼罩着我的，却是复杂精密的黑暗，河水无声流动，托着我的身体像托起一片树叶、鸿毛，或是其他极轻微的东西。
如果我就这样睡下去，也许会更好，我应当如此睡下去，但当河水将我从安定的黑暗中送出，我再次听到僵尸用牙齿撕裂骨头与肉的声音，像世界运转的齿轮崩坏后，艰难发出的喀嚓喀嚓声。
我悄悄游到岸边，登上河岸。

这里是护城河两旁的草地斜坡，刚才与僵尸的一番纠缠让我大伤元气，我坐在草地上歇了一小会儿，幸运的是，没有僵尸注意到我。
我意识到除了张瀚澜电话中所说的酒吧，自己接下来无处可去，不会有别的酒吧，一定是菲比。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避开大路，在没有路灯的小路上穿行，周围一片黑暗，我不断回头，唯有电线杆上那具空荡荡的尸体提醒我我的确是在前行。我努力地凭借记忆寻路，我记得在前方不远处，绕过一个别墅区，便是菲比的后门。
小路很不平整，我几次差点跌倒，不得不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空气，但不是空气，我分明触到了什么东西。
“谁？”因为恐惧，我的声音微弱而颤抖。
没有丝毫回应。
我再次迈开步子，似乎是在突然之间，我意识到自己面对着怎样的处境，那来源于未知的恐惧，让我的腿发软。
两边传来拂过树叶窸窸窣窣的声响，我告诉自己，只是风，只是风而已。
但很快，我知道自己已经崩溃了，这段暗路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方向感全失，回过头，那具尸体已经不在那里，一眨眼，却又重新出现。我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最后索性全力奔跑起来。
各种声音从我耳边掠过，分不清是风声还是其他东西，有的类似婴儿呜呜的哭声，而有的则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发动汽车时引擎的轰鸣声，我奋力奔跑，根本不顾路面多么糟糕，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那是路灯绕过别墅区围墙漫过来的昏黄灯光，它一下子为我内心注入了能量，我加快频率，跑得更快了些。

***
我将张瀚澜的头骨掰开，杀死了他，然后逃出了成都。
那晚的经历仿佛一场梦一般，我全身赤裸，从路边的一具尸体身上扒下衣服胡乱穿上，到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后来我扒上一辆开往北方的大货车，在随时可能摔下去的车斗上潦草睡着，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出了四川。
在网上搜索那一夜的成都新闻，没有任何发现，只有一个地方报纸刊登了一条小新闻，称张瀚澜所住的小区发生一起谋杀案，现场有一具尸体，身首异处，面目全非，无法确定死者身份，警方也没有任何线索。
家里的电话依旧无法接通。
总之，那个炎热离奇的夜晚就这样飞快地沉入时间的湖底，我在西安找了份临时工，之后到了北京，做一份编辑工作。

这些年，也有好几次回成都的念头，但张瀚澜死前对我所说的话却好像魔咒一般，令我迈不开回成都的步子，我断绝了与过往所有人的联系，二十年的岁月，如今宛如新生般重新开始。
所幸工作发展得还不错，编辑本身便是就是一份塞满各种奇怪之人的职业。在工作半年以后，我在二环内租了一个单间，对面是一家木偶剧院，一天，我在剧院前的空地上，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兀自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
他抬头望天，像猴子一样将两只手搭在胸前，伴随着脖子奇异的扭动，在原地转圈，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身体。我刚吃完饭，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干，便站在离他几米处的地方安静地观看，他并没有新的动作，而是重复这几个把戏，像是给外星人传递某种神秘的讯号。
我猜他是在模仿木偶的动作，但交谈之后，他告诉我，并非是他自发的模仿，而是有只神秘木偶，操控着他的身体。
活像一只丧尸。
我心里一阵惊惶，脸上却强挤笑容，中年男子没有多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毫无疑问，那一夜的确是出了什么问题，问题不在于这个世界，便在于我自身，不可能将其解释为一场过分真实的噩梦，否则现在的自己，便会失去存在的理由。
后来，我接到一通电话，是张轶群打过来的，她是我的高中同学。

***
电话很简短，她表明身份，之后便说：我们见个面吧。
我们在一家自助披萨店见面，她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副干瘦的样子，几乎没有胸。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张轶群把一块水果披萨切开，问我。
“记得。”我回答。
“你也见到了丧尸？”
“嗯。”回答了一声，我低下头，看着盘子里的甜点，那晚的记忆再次鲜明地出现在脑海里，但我却不想回忆起过多的细节。
张轶群打了个响指，问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我抬起头盯着她看。
似乎是被我的眼神弄得不好意思，她又低下头去，说：“找到你的电话，可费了不少劲呢。”
“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一字一句地问道。
叉子碰触到餐盘上发出叮当声，张轶群叉起餐盘上的披萨，又用刀子把它剥下，过了几秒钟，她抬起头，回答道：“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这里。”她用叉子指着自己的大脑，“这里出了很大的问题。”
说完，张轶群叉起那块披萨，送进嘴里。
***

***
摆在我面前的，是一张高中毕业时的合影。
我那时生性孤僻，合影时故意躲在人后，鼻子以下被挡住，只看得到两只低垂的眼睛。
张轶群指着照片里的我，说道：“那是当时的你。”
然后把镜子伸到我的面前，说：“这是现在的你。”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个我，除了变得胡子拉碴，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变化。
“发现有什么不一样了么？”张轶群歪着头问我。
我摇摇头。
对我的反应，她没有半点惊讶，她把照片收起来，又掏出另一张照片，应该是上大学之后的照片，但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照的，更不明白为什么这张照片会在她手上。张轶群指着照片上的我问：“这张呢？看出来了么？”
这一次，我仔细地盯着那张照片，来回扫了好几遍，但依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看出来没？”张轶群在一旁催我。
“也许是胡子？”我开玩笑地说道。

“bingo！”张轶群显得特别兴奋，“你终于看出来了。”
“什么啊？”我被她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究竟是什么问题？”
张轶群朝我一瞥，“得，还以为真的发现了呢。过来，你看照片上你的胡子，再看看你现在的胡子。”
我仔细看了看，的确是有些微的不同，照片上的我只有下巴和上唇有胡子，而我现在的胡子则围着嘴唇生长出一圈。
但这能意味着什么？
“你再看我。”张轶群说道，“发现有什么问题没？”
我的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问题所在。
“你眉心的痣没了。”
“聪明！”张轶群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高中的时候，她戴着牙套，现在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归根到底，我们现在看到的，不管是你也好，还是我也好，都是我们期望自己成为的模样。”张轶群说，“你希望有这样一圈胡子，而我讨厌眉心中间那一枚痣，其他人看我们，则是另一回事。”
“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张轶群轻叹一口气，向我揭示谜底：“我们借用着别人的身体。”
“这扯得有点远了吧。”我不相信地说道，但其实，我自己早已不排斥任何一种可能。
张轶群看着我，没有说话，良久，我问出了那个我早已猜出答案的问题：“那我们自己的身体呢？”
张轶群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死了，在那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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