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家族吧 关注:27贴子:816
  • 10回复贴,共1

【科幻】春日泽·云梦山·仲昆

取消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作者:拉拉

春日泽I
春日泽·云梦山·仲昆 


    信步走上云梦山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雾气蒸腾,白云从山巅缓缓流下,回头望去,仪仗军士们已经看不到了。 

    我故意留他们在山下。我不想让他们看见。这山上,有不愿意任何人看到的东西……有我和偃师共同保守的秘密……只不过,我活着,闭嘴,他死了,永远也张不开眼睛。 

    一想到偃师的眼睛,我就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那是一双多么激动的眼睛!在我们生平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似乎连水面也被他的眼光所照亮…… 

  

    那一天,也好似今天这样,云蒸雾绕,在我的记忆里,每一次和偃师见面,似乎都是这样。我穿着短裤,拿着矛,站在云梦泽中间。按照父亲的要求,我已经抓了一上午的鱼了,连小虾都没有抓到一只,正在懊恼万分之中。 

    这个时候,“哗咧”一声,岸边的芦苇丛中钻出一个小孩,穿着平民的衣服,肩上扛着根长长的奇怪的杆子。他看了我一眼,那双清澈得几乎是淡蓝色的眸子中流动的光华吓了我一跳。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明亮的眼睛。 

    “喂!”我转过脸,不看他的眼睛,不高兴地说,“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虽然我只穿着短裤,但是屁股上面还是绣着贵族的纹饰,这小孩也看出来了,笑眯眯地说,“我来钓鱼啊,大人。” 

  这个小子看起来并不比我小几岁,可是叫我大人,我听起来还是比较舒坦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了笑。
  “钓鱼?你用什么钓?”
  他轻轻地扬了扬手中的杆子,从那杆子上顺溜溜地滑下一长串的浮漂、坠子、钩子,由一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悬着,在空气中一悠一悠地荡着。 

    我“哇”的一声叫了出来,“这是天子用的钓杆啊!” 

    “你见过王的钓杆?”小孩奇怪的问。 

  “上次郊祀的时候,看见的天子八宝之一。”我不无得意地说。 

  “你真厉害,能参加王的郊祀大典。”小孩羡慕地说。 

  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说才对。我只是随着父亲远远地看了一眼,而这个小孩自己就有一根。我们俩相互钦佩,就一道坐在芦苇丛下。 

  “你是哪儿人哪?我是从王城来的,我叫做姜无宇。”我神气活现地说。 

  “我就住在这山上,我叫偃师。” 

  “哈哈哈,对了,偃师……你几岁啊?” 

   “13,你呢?” 

  “我14了,明年就要娶妻生子。”我越发得意起来,转念一想,又把架子放下来。 

  “你这根杆是打哪儿来的?” 

  “我自己做的。” 

  我吞了口口水,“你给我钓一条鱼吧。” 

  “为什么?你是贵族家,还用自己钓鱼吃?” 

  “我父亲要我钓的。我们家是兵家,如果不会抓鱼鸟,就不能学习狩猎;不能学狩猎,就不能学战阵,也就不能跟父亲上阵打仗。”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个夏天过去,父亲就要带哥哥们去砍西狄人的脑袋了……” 

  “你喜欢砍人脑袋?” 

  “我喜欢砍人脑袋。” 

   “那好,”偃师转了转眼珠,“将来如果你斩下了西狄的脑袋,送给我一颗,我就帮你钓鱼。”
  “小小年纪,你要西狄人的脑袋干什么?”我瞥了他两眼。 

  “我只是想看看天下人的脑袋有什么不一样。”偃师淡淡地说。 

  这样,我就欠下了人情。可是吹的牛皮中到现在为止只有娶妻生子成了真。父亲在西狄打了大胜仗,擎天保驾之功;王赐婚于我大哥,我家的门第一夜之间从贵族成了王族。天下赖我父而太平,再也不用去出兵打仗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和偃师成为好朋友。他住在云梦山上,我一有空就上他那里去。 

  算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来这里了。从那次以后就没有来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再一次的信步走上云梦山。上山的时候我思绪满腹,但路是已经熟悉到不用眼睛看也能走完的程度。路几乎是自动的在脚下延伸着。 


1楼2007-08-16 20:08回复
      我们张大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 

      “哈哈!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阿偃!”我狂喜地喊起来,“居然飞起来了!这么重的东西也能飞起来!” 

      “只要能借风势,再重的东西都能飞起来。”偃师眼望着远远飘去的木鸢,轻轻地说。 

      我在心中千百遍地咀嚼着这句话,直到偃师忽然失声叫道:“糟了!” 

      大木鸢没有绳子的牵引,飘飘荡荡地越飞越远,眼看就要越过另一边的山头,落到春日泽那边去了。我“哦哟”一声,甩开马鞭的时候,偃师已经箭一般地直冲了出去,我举着马鞭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什么让我犹豫的了。 

      “阿偃!不行啊,过了山头就不是咱们家的了,春日泽是王邑!” 

    山谷里空空的,只有我的小夷奴傻呆呆地站在面前。我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没头没脑的赏了他一顿鞭子。 

     

      下一眼看见偃师,准确地说是看见大木鸢的时候,春日泽的晨雾正在渐渐淡去,但是阳光好像无论如何也射不进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现在由另一个东西照亮,那就是流梳公主。 

      流梳公主的鸾驾是一辆巨大的红色马车,远远望去仿佛是漂浮在湖面上的小房子。其实是马车正停在春日泽清幽的湖边上,湖水微微荡漾,“红房子”和青衣仕女的倒影被撕扯得千奇百怪。 

      大木鸢就静静地漂浮在马车旁的水草中,可是我没有看见偃师。不可能,他明明比我先到。我手一挥,数十个夷奴呼啦啦地跪在泥水中。我踩着其中一个的头跳下马,快步走近鸾驾,在一众仕女惊疑的眼光下,单腿跪地,朗声说道:“臣,大司马姜黎第三子,明堂宫虎贲姜无宇,参见公主。” 

      车内有个清越的声音轻轻地“啊”了一声,我虽跪在地下,却也看得见周围的仕女们先是震惊,而后一个个掩嘴而笑。刹那间我也是面红过耳。 

      但这并不是来自羞涩的脸红。我的心中只有羞愤。关于流梳公主可能下嫁我家成为大司马家三儿媳的说法,在王城内早已是不胫而走,可是却又迟迟没有下文。我知道,这是二哥在故意地羞辱我,玩弄我,故意在半空中悬着一个似乎伸手可及的桃子,其实我就是跳起八丈高也挨不着桃子的边儿。二哥也许会在玩够之后把桃子丢给我,那要视乎我成为王婿之后会不会危及他大司徒的地位。 

      我把头埋得更低,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我几乎要放弃讨回木鸢的想法了。这个时候,门一响,偃师从里面躬身却步退了出来。 

      大木鸢最终也没有拿回来,因为偃师把它送给流梳公主了。这个小子,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和从未谋面的公主之间的牵扯,证明就是:在我俩不多的话题中,突然又多出个流梳公主来。偃师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还没走到分手的地方,我就已经清楚地知道了公主的长发、扎头发的紫绳、白菊花的衣服、以及在昏暗的马车中闪闪发光的小手。我一边脸笑心不笑地听着,一边想该怎么向父亲和哥哥们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如果让二哥知道我竟然擅自觐见了公主,不知道会拿什么好果子给我吃,一想到这里我的头就大了三分。 

      然而那天晚上,父亲和哥哥们同周公喝酒,很晚才回来。我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接着又过了十几个晚上。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宫里宫外没有人知道流梳公主的奇遇。二哥皮笑肉不笑地在我面前提到“从天而降的木鸢”,完全是一种嘲弄的眼光,他大概以为我会想到别的什么上去;而我,恰好也在希望他能想到别的什么上去。公主的名节与我无关,只要能得脱大难就行。 

      这一次见二哥,他和我都比以往要得意。


    3楼2007-08-16 20:09
    回复
      2025-07-18 06:01:23
      广告
        于是见偃师的日子向后挪了数十天,等我再一次上云梦山的时候,盛夏已经快要过去,山麓中已有片片秋叶。我还没进门就已经被吓了一跳,我派来负责照顾偃师的夷奴带给我一个震撼的消息,在这数十天里,偃师已经去了好几趟春日泽。 

        换一句话说,在我与二哥歪打正着的这段日子里,我最好的朋友和未来可能成为我夫人的公主已经偷偷地幽会了几次。呸,幽会,真是浪费这个词儿。偃师那个长不大的小子,知道什么叫做幽会!我心中一时间像打翻了五味瓶,忒不是滋味。 

        不过,这种感觉在我进屋里的那一会儿工夫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就一阵儿没来,屋子里就被许多我连见也没见过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我要从门厅走到里屋甚至还要爬过一大堆的木头架子;当我爬得正起劲的时候,架子上一只会叫的木鹦鹉“哇”的一声,吓了我一大跳。 

        偃师就站在里屋中间,笑吟吟地看着我狼狈地从架子上爬下。才一个多月没见,这小子好像忽然长大了一圈,脸色也红润起来。 

        我心里“呸”了一声,不过也不是如何的讨厌,说老实话我还是很高兴看到他的。 

        “喂!你这小子,”我装着很不乐意地嚷嚷,“你要搬家呀,弄得这屋里……嘿哟,你个坏东西!”我把一个跳出来的小木傀儡一巴掌打到一边去。 

        “我在做东西。”偃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忽然很想做东西,可惜一直都不知道做什么才是最好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很想做东西。我心里想着。小夷奴告诉我,这几次见面,偃师都送给流梳公主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因此公主想要见到偃师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思春了吧。”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又赶紧捂住嘴。 

        还好偃师根本就没听清我说什么,兴致勃勃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给我看这一阵来他的各种发明。 

        “你看,这是小木鸢,这是爬绳木猴……这是脚踩的抽丝架子……这是可以放出音乐的首饰盒。” 

        他拨弄了一下那盒子,盒子里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铜锤敲在云片石上的声音——不过,管他呢,小女孩子就喜欢这种没听头的声音,还管这叫音乐。我逐一地看,其实眼光根本就没有留意,支吾着答应着,直到我的眼光在一片红色的刺激下猛的亮起来。 

        那是放在偃师床上枕头边的一张红色的丝帕。一方红色的丝帕。那红色,突然之间如同火一样在我的眼中燃烧起来。 

        这是一张女人的丝帕!在大周国中,除了王的近亲,还有谁能拥有如此华丽的丝帕?不知是什么感觉所为,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公主! 

        流梳公主! 

        看见自己未来夫人的手帕,放在好朋友的床上,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之前,第一个跳进我脑海中的竟然是我那狗头狗脑的二哥! 

        我由于控制不住心里翻江倒海的思绪而长长地吐着气,走开两步好冷静下来。公主。流梳公主。王的幼女。我的二哥忙着把公主变成我的枷锁,而且还要在那之前忙着看场我自己伸脖子跳绳套的好戏,这个混帐! 

        “你看,这个这个,跳舞的娃娃,”偃师招呼我说,“这个好看吧?” 

       我走过去,木着脸,一伸手就把那个正蹦蹦跳跳的小木头娃娃扫到地上。偃师抬起头来,也被我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吓了一大跳。 

        “你干什么?” 

        “你以为这些逗小孩的玩艺儿能够骗到公主的欢心?”我冷冷地毫不掩饰地说道,“别傻了。” 

        偃师像是陡然间被人抽了一鞭子,脸先是一白,接着慢慢地红起来。 

        “听着,我们是朋友,就恕我口气不恭了,”我的口气纯粹是找茬儿,没有请人原谅的意思。“公主也不小了,今年16岁,已经待嫁。”我把“待嫁”两个字吐得特别重,“你想想看,围着公主的都是些什么人?” 

        “你、你……我、我……”就这一下子,偃师就失去了往日高高在上、平淡冷漠的腔调,口气慌张得让我直想大声笑。“我没有……” 

        “你骗得了别人,还想骗过我?”我大笑着说,竭尽所能要摧毁偃师的气势,“你这些天做了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你会不告诉我?你看你的样子,又得意又害臊,呸!害什么臊!全都城的姑娘我都追遍了,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害臊哩!” 

        这也是我的风格。我就是理直气壮一俗人。不过今天,俗人的气势远远盖过了隐士的羞怯。我大声地说着,我忽然发现其实在我的计划开始实施以前,就已经得到了意外的满足感。


      4楼2007-08-16 20:09
      回复
          我花了几个时辰把偃师摆平了。我大获全胜。我让他相信,要想得到流梳公主甜甜一笑简单,想要得到会心一笑难,除非他做出更动人的,或者说是最动人的奇珍异宝来;而这对偃师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做什么好呢?”偃师紧皱着眉想,“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动人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我正在气势上压着他,所以不能表现出没主见。我在屋里转来转去,不小心踩到的什么东西“咭”的一叫。 

          “人。”我把脚挪开,冷冷的看着脚下踩扁的跳舞娃娃说。 

          “人?” 

          “对。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七尺高、穿着华丽的彩衣,会跟着音乐和歌声,自由地舞蹈的人——跳舞娃娃有什么稀罕?如果你能做出一个真人大小的跳舞娃娃来……” 

          偃师的眼睛直了。 

          “想想看,那将是前所未有的杰作,阿偃。从来没有人,可能将来也不会有人做得出来。没有哪个女孩子能抵挡住如此可怕可畏可爱的礼物。” 

          偃师从床上弹了起来。 

          “听着,这是你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我口气轻松地拍拍他肩膀,其实自己心里也为自己想出如此可怕的主意而颤抖,“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好了。” 

         

          我连蹦带跳地一进大门,浑身上下就是一哆嗦,赶紧夹手夹脚低下头来,可是已经太晚了。 

          大哥和二哥两人脸青面黑的站在门厅中,大哥的一百多甲士环列四周,二哥手下的一百多官吏则聚拢在二哥身后。看样子两个人又吵架了。我最怕他们俩吵架。一个是手握重兵的大司马,一个是位高权重的大司徒,他们俩吵起来,整个大周都要颤栗;所以他们一般很有理智,一旦相持不下,就拿小弟弟来出气。 

          问题是,他们只有我一个弟弟。 

          “到哪里去了?”大哥问。他问的时候,我都听得见周围甲士身上的盔甲和刀剑碰撞的声音。 

          “我……”我吓傻了。 

          “跟你说了,让你每天上朝跟我好好学习!”二哥不甘示弱地插进来,“一天到晚地往外面跑!你以为在外面跑野了,人家就尊重你、敬畏你?”我不用看,也知道他眼睛瞧着大哥在跟“我”说。 

          “我……我……”寒气直逼上来,我已经全身麻木不知疼痒。哥哥们对我来说那种死神般的感觉,在我的肌肤上慢慢地爬着,舔起一个一个的寒栗。 

          “算了,你爱往外跑,也没什么。”大哥马上接过去,“我的部下禽滑励,你知道吧?如今是我的奉剑郎,”他把“奉剑”两个字吐得特别重,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把深深埋下的头又向下压一压,“我就把你托付给他,作你的剑术老师,跟他历练历练。将来,说不定咱家还有第二个有出息的呢!” 

          我的双腿狂抖。大哥当着众人面这样说,那是不可以更改的了。下来二哥还不知道怎么整治我呢。 

          二哥大概也没料到大哥一口就抢了先机,沉默了一下说道:“听着了……也不能光是贪玩好耍,荒废了政事!家里将来要辅佐天子成就千古不易之王道,要多出几个真正有知识、有能耐的!……你前几次拿来的那些东西,有的纯粹玩物丧志!……有几样还可以,或者就能进献给王。你要用心搜罗些象样的,须知王在稀世芳物上面,也是很用心的!” 

          我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我其实是拣到大便宜了。两个哥哥忙着斗气,一个不留神把话说岔了,就这样岔来岔去变成争着抢我了! 

          “是、是……弟弟、听、听着了……”我恨不能趴到地下去,压低了嗓子说。两个哥哥站在上方,都抢着“嗯”了一声表明我是在跟他说话。  几百双脚从我身边“哗啦哗啦”地走过,我低着头站在那里,觉得那脚步声和扇人耳光的声音也差不到哪里去。


        5楼2007-08-16 20:10
        回复
          春日泽II
            禽滑励是个高大的人,事实上整个大周也找不出比他更高大的人了。和他在一起走,我觉得仿佛又回到了几岁的时候走在两个成年哥哥身边的感觉。那可不是什么好感觉,所以我骑在马上,让他走路。 

            他就走。他慢慢地走着,我的马走路追不上,跑又太快了,只有一路小跑,颠得我差点没当场就吐一马脖子。所以进来偃师的小屋坐下的时候,心里还翻江倒海的晕。 

            偃师没有留意我的不适。他根本就不会再留意任何东西。这一个月来,他的小屋里不再摆放无聊的东西,全部被丝线、木棍、青铜所占据。我向大周四方派出的快马几乎充斥每一条驰道,不断地向全国最好的丝匠、青铜匠、木匠发出惊人的订单。我甚至还把召公大人送我的生日礼物,来自西狄的犀牛筋也拿了出来。偃师不停地画,不停地修改着设计,京城大道上就不停的出现跑死的马和夷奴。我不管这些。我也不叫偃师管。我有决心,要实行我的计划。 

            但设计也是非常困难的。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曾经做出一只兽、一只鸟,甚至一条鱼,更何况是人!我在冷静下来之后才被自己一时冲动的念头吓坏了,可是偃师冷静下来之后——他就开始全力以赴地实施这个计划,仿佛这只是另一项他已经轻车熟路的发明罢了。 

            这只是表面上的,我知道。偃师不是那种把困难挂在嘴边的人,所以要看这事如何复杂烦难,只需要把偃师挂起来称称就知道了。他在一个月内就瘦了至少十斤,但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就画出了一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偶。这个人偶是一具威武的男性身躯,他的皮肤由最好的丝布,密密层层地织成,中间镶进长长的铜线,又坚固又耐磨;他的肉身是用轻薄的羽绒填充,因为偃师要他跳舞,不能把他设计得太重。 

            可是接下来的肌肉,实在是个大问题,偃师不眠不休地考虑了很久。什么东西能够提供动力,并且什么东西能将动力传导到全身的每一处,并且强韧、稳定而精确呢?在我们这个时代,连人都做不到这一点。但没有肌肉,这个想当然的最好的人偶就连一个半尺高的跳舞娃娃都不如。 

            我忽然有些气馁。这是不是太过分了?我是不是被报复的执念冲昏了头,竟然想出如此不合情理的办法? 

            秋天已经降临,流梳公主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至今连一面也没见过她。而我身边的这个人,已经为了见到她而努力了两个月了。流梳公主到底长成什么样子呢?我坐在门厅里,长一口短一口的出着气,一面想。 

            突然,脖子上感觉凉凉的,我本能地想动,但马上那凉意就渗进了肌肤里。我立刻全身僵直。斜眼看下去,奇怪,并没有任何东西在我的脖子上。 

            我定了定神,缓缓地转换身体位置,最后终于发现,那股凉意竟然是从木墙外面透进来的。我跳下椅子,“哗”地拉开门,禽滑励那张巨大的木然的脸镇静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手,手上拿着剑。 

            是这把剑的寒气,穿出剑鞘,透过了云梦山的冬雪都透不过的厚厚楠木墙,刺到我的脖子上。我看着这把剑,感觉就像有小刀在刮全身的骨头似的。 

            “征……征岚剑?” 

            禽滑励咧开那张巨大的嘴,笑了笑。 

            “好厉害……好厉害……”我强压住心头剧烈的震撼,细细地看那剑,虽然还包在蛇皮软鞘之中,但还是隐隐能看见光华流动。好可怕的剑气,不愧为大天子八宝之一。 

            “拔出来,我看一看。” 

            禽滑励报以一个简单而坚定不移的微笑。 

            我伸去拿,他轻轻地后退,那硕大的身躯不知怎地一转,我就扑了个空。大冷的天,我的额头一下子见汗了。我这才想起,禽滑励是大周除了我大哥之外第二的高手,有人传说他力大无比,能够一手掀翻三辆战车;也有传说他在袭破徐城当夜,手刃三十多人,勇冠三军。 

            传说都是假的,知道真相的人就那么几个。这个人是大周第二高手,但绝不是依靠蛮力。他的剑术得自我大哥的师傅的真传,按照大哥的说法,应该还在他之上。只可惜他出身低贱,无论怎样受我大哥重视,始终也无法爬上高位。 

            另有一个传说当然也是假的。那天晚上他没有杀三十人——他一个人从北城杀到南城,人们拼凑得起来的尸骸一共超过三百具。 

            要想让禽滑励拔出征岚剑,看上那么一眼,只能用命去换。这种听起来可笑的笑话,并没有帮助我在这初冬料峭的寒风中笑出来。我咳嗽两声,打算换一个办法。


          6楼2007-08-16 20:10
          回复
              “你去看公主了?” 

              二哥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一下就从头冷到了脚。 

              夷奴们慌乱地跪了下去。我心乱如麻,恨不得自己也跟着跪下。可是我不能。我只能弯腰低头地站着,比趴在地下还难受。 

              二哥慢慢走到我的身后,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所以更加惶恐。 

              “你居然去看公主。你好大胆。” 

              “我我我……我我……”
              二哥忽然“咯咯咯”地像只母鸡一样笑了起来,声音如同刮锅底儿一样刺耳,但我宁可他笑,因为通常他说的话比世上任何声音都刺耳。 

              果然,他说:“可惜呀,你也是去看戏的。公主没你的份,本来就没你的份儿……现在好了,又了新欢了,哈哈哈哈……” 

              我的心被刺得乱跳,不过反而镇定下来了。索性去想待会儿把哪个不长眼的夷奴拿来打死出气。一想到我怕二哥,现在趴在地下的夷奴们心里何尝不是怕得发抖?我都想笑出来。我真的笑出来了。 

              “嘿嘿,二哥,您……” 

              二哥围着我转,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见到我笑,他愣了一下,脸迅速青了。 

              “很高兴,是吧?还有得乐呢。”他连连冷笑着说,“索性我就上奏王,让他把流梳公主嫁给那小子得了,嘿嘿,嘿嘿。那是哪一家的长子啊?” 

              “偃家。”我的脸上越笑越欢。 

              “偃家?是哪一家?没有听说过。” 

              “只是国人平民,家道微寒,当然不入您二哥的眼。”我喜笑颜开地等着看二哥的表情。 

              那表情,就像是被蚂蝗叮了一口,二哥苍白瘦削的脸上肌肉一缩,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国人!怎么会是国人!地位寒微之人,你竟敢随便带入春日泽王邑!你好大的胆子!” 

              “是!是是!” 

              二哥整个五官都扭曲了。我心花怒放。 

              “你做事大胆!你混帐!你……你小子还把大哥的征岚剑拔出来玩过吧?你不要小命了!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老大会放过你!谁动那把剑,谁就是死罪,那是王的赐剑!等到老大死了,剑还是要交回去的,那是天子的御剑!” 

              二哥冲我脸上唾了一口,往日温文尔雅的大司徒风范一扫而光。我开始笑不出来了。 

              “等着瞧!老大说就要从西狄回来……这会说是胜了,其实是败仗,正没地儿找出气呢……嘿嘿,嘿嘿!” 

              我额头上的汗“哒”的一声滴在青楠木地板上,仿佛迅速蒸腾起一股轻烟。 

              二哥“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再一次用他的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我。 

              “你说,你跟我说。” 

              “二……” 

              “你的那些个玩艺儿,是不是从那姓偃的小子那里弄来的,嗯?” 

              “不是!” 

              “别骗我,我都知道。”二哥根本就不相信我仓皇的回答,“我的人看见了。” 

              “听说……你们在春日泽的湖畔,还用一个真人大小的傀儡给公主表演?” 

              我的头“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连我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老三……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我不讨厌人骗我。但我不许你骗我。”二哥的声音和我的心一道寒下去,寒下去……“你说,你是想落我手里,还是想落在老大的手里,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许我的回答会是我愿意落在鬼怪的手里。但这种答案说得出口吗?我不怕哥哥生气。我怕我自己承受不了这个答案。 

              “二哥……二哥……” 

              二哥很欣赏地看着我惶恐地落下眼泪。他起码欣赏了半个时辰,我的声音都快沙哑了,他才冷笑着开了口。 

              “王,过两个月要举行郊祀大典,顺便迎接咱们老大凯旋。各方的诸侯都要贡上最新的金银宝物。这都是俗套,我知道。” 

              他凑近我的脸,恶狠狠地看着我的眼睛,“所以我要进贡最好的东西,老大吃了败仗,我贡上最好的,也许永远也没人能进贡的宝物,这一下老大就要被压下去了……老大被压下去,对你有好处,对吧?你的哥哥里头,除了我,还有谁照顾你?” 

              “二哥……二哥……” 

              “你把那个东西给我弄来。”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很快地说。 

              我的脖子不由自主往下一缩。 

              “我就要那个东西。那是至宝。在那一天以前,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总之,我要得到那个东西。” 

              我心里死一般的静寂,甚至可以说,像河里的石头一样渐渐地坚硬冰冷起来。 

              二哥瞥了我一眼,确信我已经听懂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像一只捉弄完耗子的猫一步一摇地走开了。


            10楼2007-08-16 20:11
            回复
                之后,我很久都没有去云梦山和春日泽。我把自己关在一个只有少数人知道的地方。等我积攒起勇气去那里的时候,六月已经过去,秋天的金黄已经布满大地。 

                从来没有以如此沉重的心情和如此坚定的决心走上云梦山。这两个月来,我变了很多,首先是,瘦了,也更黑了。站在偃师的身边,我觉得自己形容枯槁,不堪一看。 

                偃师容光焕发。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变化这么大。这一次甚至比上次还要明显。两个月来,偃师与流梳公主幽会的次数越来越多,通常情况都是在月光下,和着仲昆的舞步唱歌,流连忘返。我很清楚。被我派去,然后回来被我打死的夷奴已经超过十人。 

                在山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是真的面对他了,也不过就这么回事。我突然变得坦然起来。 

                “听说你们最近经常见面,怎么样,公主还喜欢仲昆吧?” 

                “嗯,嗯!”偃师含笑着点头,他一点也没问起我当夜的不辞而别和这两个月来的经历。没关系,我也根本不打算向他解释。 

                “可惜呀——”我只是长叹着说。 

                “可惜?” 

                “是啊,”我很惊讶的看着他,“你不会不知道她是公主吧?” 

                “是啊,她是公主。”不知是不是意识到什么,偃师的脸色一下黯淡下来。很好,我喜欢看。 

                “她是公主。公主的意思就是天子嫁女,公爵以上主婚。连主婚的都是公。”我蔑了他一眼,“你是什么?” 

                一股红晕直冲上偃师的脑门。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是,”我拍拍他的手说,“可是我早就劝过你。如果你早把你做的东西进献给王,也许你早已进了宫,做起御用大官来,那就勉强可以说得了——可是你,哎——” 

                于是另外一股红晕涌上了偃师的脑门。没关系,我也喜欢这样。我早就在想着这一天了。 

                “我不想……” 

                “你当然不想。我知道你不想。可是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你喜欢公主吧?” 

                “嗯……可是……” 

                “可是公主也喜欢你。”我打断他的话说。“公主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她只喜欢你。因为你不同寻常。是,我市侩,你呢,你住在云梦山上。你简直就是一团云,一团雾。公主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都喜欢。”我点点头说,“你也能给公主快乐。从来没有人能给公主快乐。你能。因为你聪明。你聪明得超越了时代。女孩子就喜欢这样的。” 

                一旦破开了口,偃师从来没有说得过我的纪录。我很痞,这就足够了。白云是不会和泥巴较劲的。我知道偃师说不过我。而且这一次,我找住了他的软肋。虽然我的小命还在别人手里攥着,我却已经在另一边享受到把别人玩弄于股掌的快乐。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对于这种快乐的向往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 

                “还不晚。”我看着天边的红霞,说。红霞的下面就是春日泽。 

                偃师没有看我。他愣愣地望着落日的方向。 

                “有一个东西,能够让你一下直升九重天。”我说,“仲昆。” 

                偃师的脸抽动了一下,可是还是看着天边。 

                “下个月,王就要郊祀,那是一年中最重大的日子,各方的诸侯都会云集都城,参加这盛会。盛会上展示出各地送来的贡品,无非是什么生绢啦,苞茅啦,地瓜啦,每年都见的土特产,一点新意都没有。王看烦了,连送的人都送烦了。” 

                “可是今年郊祀不会一样。今年会是难忘的一年。因为在郊祀大典上,将会出现一场不同寻常的,从来没有过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的舞蹈。这场舞将由王的幼女流梳公主亲自领唱,而舞者嘛……” 

                我偷眼看看偃师。他极力地忍耐着,可嘴角还是在痉挛般地抽搐。 

                “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人形。一个机关、一个傀儡。一个能动,能跳,能舞蹈,却又全是木棍皮革做成的舞者——仲昆。” 

                我放松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甚至可能超过化人大人[1]带给王的震撼。是的。王会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诸侯会目瞪口呆,百官会吓得屁滚尿流。” 

                “只有你,阿偃。普天之下只有你做得到。以大周今日的国力,王如果听到西狄三十六国同时大举入侵的消息,也只会一笑置之。只有你和你的仲昆能让王感到新奇、惊讶,感到世界之奇妙。你不知道,生活在明堂宫里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消遣了。” 

                我故意把“享受”说成是消遣,是想气一气偃师。果然,他的脸马上就白了。 

                “所以这将是无可比拟的盛事。王一定会大喜,一定会。他一定会召见你,一定会的。如果你求娶流梳公主……” 

              偃师的眼里放出光来。 

                “一定会。” 

                这三个字,用尽了我这辈子全部的感情和激动。


              11楼2007-08-16 20:12
              回复
                [1] 出自《列子·周穆王第三》,“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


                12楼2007-08-16 20:13
                回复
                  2025-07-18 05:55:23
                  广告
                  春日泽III(完)
                    领我上台的宫女慌慌张张得没一点王家气派,我不由自主地跟着慌乱起来。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坐在离王那么近的位置。我紧紧抓着袍脚,生怕一脚踩到,头压得很低,以至于差点撞上站在台边主持大典的召公。 

                    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迅速安定下来。 

                    然后我就看见了大哥。几个月不见,大哥更黑了,更瘦了。国人都知道他打了大胜仗,只有少数的人知道其实是败得狼狈不堪。所以人人都可以望着他笑,望着他流露出崇拜的眼神,甚至跟他拉近乎,说恭贺大捷、威加海内之类的套话,我不能。我知道要是看大哥的眼神稍有不对,他可能马上就会把我眼珠子抠出去。我尽量弯下腰,让大哥以为我是在行礼而没有看他。故意不看他,也是要掉脑袋的。 

                    我一刻也不敢多待,赶紧坐到台边上自己的位置上去。从那个角落里恰好可以看得见屏风后面的些许动静。我看见那不小心露出来的木剑的剑柄。 

                    那是仲昆的配剑。为了给大王表演,仲昆已经习武了。 

                    “为什么要仲昆练剑?”偃师不解地问过我。 

                    “你以为大王是什么?是小孩子吗?大王威扬四海已经四十余年!前有化人大人带他游历天宫天堂,后有西王母带他游历昆仑,什么稀罕舞蹈声色没有见过?你在他的郊祀大典表演莺歌燕舞,大王看了笑都难得一笑!” 

                    “所以咱们得表演大王最喜欢看的东西。最近,我大哥又在西狄大胜,因此这次郊祀其实是借个名义慰劳我大哥,迎接三军凯旋的。这种时候要突出气氛——”我望着偃师的眼睛,严厉地说,“要让仲昆习武,要他练剑。要他在郊祀的大典上,一个人独舞精彩的剑舞,才算得上是正合时宜,才能代表大王向四方来的诸侯晓示国威。” 

                    “你想想看,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和面子!这从来都是大王的仪仗队来完成的,我求我二哥,又求了周公,这才安排下来。你以为谁都可以上台表演的吗?” 

                    偃师沉默了。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他在云梦山上可以呼风唤雨,可是在这人间,如果我的夷奴不跑死几十个,他连一个配件都不能拿到手。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再一次想。 

                    “可是,我不会。” 

                    “你不会?” 

                    “我不会舞剑。我的鸟也不会。” 

                    “咱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好的调鸟师。” 

                    “不是调鸟师的问题。”偃师说,“鸟和松鼠是动物,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玩人类的把戏的。更不可能学会舞剑。” 

                    “那怎么办?”我不耐烦地问。 

                    偃师静静的看着远方慢慢沉下去的落日。 

                    “除非……” 

                    “除非?除非什么?” 

                    偃师的脸上突然变得通红。他犹豫了半天,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才说,“除非用人。” 

                    “用人!” 

                    “用人心……用人心做机关人的心……心是灵魂的容器,黄郦鸟的心里只有舞蹈和歌声,只有人的心里有着人的一切技能、力量和坚韧……都能在机关人的身体里发挥出来……如果要舞剑……”偃师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他的话开始语无伦次,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人心……”我沉吟了一会儿,“人心怎么能放进到仲昆的身体里去?人的心离开了身体,不就死了吗?” 

                    “不会死!”偃师大声喊了出来,“不会……心的生死要视身体的生死……只要承载心的容器不死,心就能永生不死!” 

                    “我的仲昆是独一无二的……也许永远也不会再有……他虽然只是皮草木偶,但是我相信,他是没有生死的……永远也不会死……不会死……”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可是我的心却越来越平和舒坦。 

                    “我们当然有的是人心。”我信口说道,“大哥打了大胜仗,带回来很多的俘虏。这些俘虏下个月就会被通通处决在郊祀的大典上。不过我可以提前从里面挑出一两个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像从前安慰他一样,“这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那些俘虏都要死,让他们的心脏能够与不老不死的机关人一道活下去,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乐事?放心……放心……” 

                   

                    “大周天子代天巡幸文武德配威加四海怀柔八方,”传来了召公中气十足的颂咏,把我从深深的回忆中拉回来,“狄、夷、羌、笏、狨无不宾服,自文武以下,旷古未有!” 

                    我跟随全体在场人的节奏,欣悦诚服地舞拜于地。前面由厚重帷幕重重包裹的天子台上轻轻的一响,我知道,刚刚提到的那位曾以巡天闻名天下,而且身后势必名扬万世的天子已经驾临了。我也知道,他不会露出脸来,自从化人不顾他苦苦劝阻,白日飞升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天下万民之前显露过身影。我怀疑他已经放弃了一切,宁可孤单地躲在一边打发时日,也不愿放弃回忆与化人在一起逍遥的日子。这些老人们…… 

                    然后我看见,在我对面的屏风后面,几个纤细的身影隐隐晃动,我的心一缩——流梳公主到了。我不由得转过去看自己的身后。阿偃的身形,我看不见,可是我能想见他的激动。阿偃……我心里忽的一动,可是已经晚了。 

                    大典开始了。


                  13楼2007-08-16 20:13
                  回复
                      这一声,对另一边坐着的石头来说,如同惊雷一般响亮。大哥的手不经心地摸向自己的佩剑。一团黑影恰巧在此刻划过他绷得紧紧的眼角,大哥全身一震,“咔”的一声,宝剑半出,右脚踏出,半跪在了自己的坐位上。 

                      全场“噢”的一声。 

                      关于那一刻的记录,《周本纪》上说,“王观木戏于台。木戏作武舞,偶过将军座。将军拔剑半。” 

                      人人都看见,那个机关人舞着木剑跳过大司马的座位,将军拔剑在手。 

                      周礼。没有人可以在天子前拔剑。 

                      大哥的脸色在日光下刹那间变得惨白。 

                      “为贺王千寿,大司马请为陛下前拔剑,与伶偶同舞。”召公拖长了嗓子,声音如利箭一样射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二哥的脸上同时变色。 

                     

                      我说过了,那一天的天气天高云淡、日光强烈,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经过了战乱的春夏,大周的天空终于明朗如昔。 

                      大哥高大的身躯在那样的高天下,显得渺小无助。他在站起之前,连看了帷幕三次。帷幕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有动静就是动静。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哥在自己的席上站了良久,终于“唰”的一声抽出长剑,将剑鞘丢开,垂手走到场中。 

                      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流梳公主的歌声已经停止,现在指挥仲昆跳舞的是乐师府的师旷。他是个瞎子,只知道弹琴。他的琴艺天下独步,一弹出来,细小则珠玉落盘,广大则雷霆万顷。说时迟,那时快,师旷的双手一放到琴上,铮铮之声大作。 

                      仲昆就在那音乐的指挥下,挥动着木剑扑了上去。由于音乐的作用,他现在的动作和刚才协和圆润的招式判若两人,像一团疯狂舞动的黑影,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般的连砍连杀、狂抽乱刺。大哥的身形如一条青龙,在这团黑影中穿梭来去,他的长剑很少出手,反而被木剑压得连剑光都看不到……两个人的身形在小小的场地中央打起转来,越转越快,渐渐地已分不出彼此,只见黑光青光、黑光青光交相闪烁……周围的人屏住了呼吸,因为空气已躁动得无法呼吸,人们移开视线,有的人吐了出来…… 

                      “当——叮——” 

                      两声巨响,师旷的瞎眼一翻,手下放缓,场中的两个身形一顿,已是静止下来。 

                      大哥,我的大哥,已经是气喘吁吁;而仲昆,仍然如铁塔一般地背对着大哥肃立着。 

                      大哥连连地喘息,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可我却看见他脸上那可怕的表情了。那张狰狞的脸上,恐惧将肌肉拉得变形、抽搐,而在此之上的,却是惊讶!惊讶!惊讶! 

                      没有人知道他脸上表情的意义,除了我之外。但我此刻连自己的感觉都无法分辨。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全部的意识,我所能看清的一切也只有大哥的脸、大哥的脸…… 

                      他张大了嘴,喉头咕噜地响着,指着仲昆背影的手也剧烈地颤抖着。 

                      琴弦“铮铮”地响了两声,仲昆往前一跨,大哥就在这个时候失声叫了出来:“禽滑励!” 

                      声音嘎然而止! 

                      和声音一起断掉的,还有我大哥的身躯! 

                      机关人纵上半空,转过身形,干净利落地将我的大哥从肩至腰,劈成了两半。大哥的上半身直飞出去五六丈远,端端正正地落在二哥的席前。 

                      木剑是不会砍断铁塔般强壮的大哥的。木剑壳已经裂成了四截,仲昆手中的征岚剑在日光下发着寒森森的光。 

                      在周围传来的狂乱的尖叫声中,我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传来禽滑励的声音:“为什么?” 

                      “你把全身的气力都给了我大哥。我能要的只有你的心。” 

                      我在暗处,轻轻的回答道。


                    15楼2007-08-16 20:14
                    回复
                        耳旁传来咕咚一声,我连看也不用看,就知道倒下去的是谁。只听召公厉声下令:“太宰与大司徒,指使人偶王前配剑,刺杀大司马,无礼甚!可速退!” 

                        早已准备好的甲士们一拥而上,将我那已经瘫软的二哥和自戮未成的周公连拖带拽架了起来。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看见二哥嘴角的白沫和他脸上那不敢置信的表情。我木着脸,一任他被人横着拖下台阶。 

                        “大司徒与周公,日与奸吝小人、鬼魅邪术之人鬼混,而至于心神动摇,悖乱至此,”召公收起了刚才愉悦放纵的表情,变得凛然不可侵犯,庄重的坐在王前,侃侃而谈,“国家自化人大人东归以来,世风日下,朝廷日非,此皆……” 

                        他的脸、话,已经模糊不可分辨。我的意识过分投入,以至于在日光的毒晒下已经昏昏然了。我只听见召公府的甲士们往来奔走,维护本已大乱的秩序,一杆杆长戟逼得诸侯和百官个个低头股栗不已。 

                        “……臣请大王即刻屏退妖邪,凡与周礼、正道、六艺不合之术、道、门,尽皆罢黜毁弃……今日木偶之制作,虽巧夺天工,然究其根本,甚不可取!且有杀王臣之罪,王法之下,绝无轻饶!” 

                        我的头脑里“卟”的一声,仿佛炸开来。我不记得我叫了一句什么,但随后召公射向我的那两只冰冷的眸子成了我终生摆脱不掉的噩梦。身旁的屏风被人粗暴地推倒,我看见偃师。奇怪的是,我看见他被人推倒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他那永远不变的冷静的笑容。 

                        “阿偃!”我口齿不清地喊了一声。偃师被人狠狠地按着,却始终望着我,他张嘴,说了句什么……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召公转头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名字,就是砍下偃师头颅的人的名字。 

                        白光一闪,那白光划出优美的曲线,和很多年前在云梦泽中甩起的钓杆划过的曲线一样,在阳光底下留下长长的影子。 

                        抓住我的手松开了,但我已经不用再扑上去了。偃师的头颅,“咕噜、咕噜”地直滚到我的面前,就像很多年前,他从芦苇中探出头来一样……这个小子,他在这里只认识我。只有我能抱着他,只有我能闭上他的双眼…… 

                        对面屏风里,另一条影子倒了下去。那是流梳公主。 

                        于是,在那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我失去了一生中最珍贵的三件宝物。那三件宝物,曾经在一个月光清洁的晚上,在春日泽的湖畔,给我跳了终生难忘的舞蹈。 

                        不过当时我已经不知道了。我紧紧地抱住偃师的头,蜷缩在台上。那头颅迅速地冰冷下去,我的手脚、四肢、内脏、全身……都跟着麻木、冻结,别人来往奔走,我却失去了意识,成为太阳底下一块永不化开的冰块。 

                       

                        “哗啦”一声,一堆雪从高高的竹尖滑落,坠跌在我的面前。我从长久的回忆中惊醒,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信步走到了小屋跟前。 

                        小屋。小屋。 

                        小屋已经很陈旧了。没有人住的屋子都毁坏得快,可是奇怪,没有灵魂住的肉体却能长久地生存。当然我也已经很老了,远远超出了我的年龄,和这个早已变得平淡无奇的时代。摧毁我身体的是长年的奔波操劳,和征岚剑那若有似无的寒气。从成为少司徒、大司徒到成为大司马,眼看着王离奇地死去,召公无奈的废黜,以及坐在明堂宫里的孩子们,如同没有装上心的傀儡一样苍白。我空虚的岁月已过去了数十年,年月更迭,春去了会来,冬来了会去,小草会重新爬出地面,春日泽会干涸、潮湿,只有我,一年年的变老变干。 

                        在我身体里惟一不变的,是阿偃和流梳。他们的形象不会老化,因为我不知道他们老了是什么样子。我很想和他们一道老去,他们却残酷地在我的身体里保留着青春。 

                        这屋子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来过,可我现在已经不想走进去了。我默默地,静静地站在雪地里。大夫们说我不能在冷天久站。大夫们懂个屁。他们在乎的是我的身体,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平静地死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阿偃临死前对我喊的那句话,可是我没有听到。我在梦中、在朝廷里、在战场上不止一次的回想起他的表情、他的嘴唇,可是我没有他那么聪明。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啊,阿偃。 

                        旁边一丛竹林中,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疲倦地转过眼去。那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似乎比熊还要高出一截。我浑身上下一激灵,爆出了一身冷汗,可马上我又觉得轻松下来。 

                        “阿偃……阿偃……是你么?”我佝偻着腰,慢慢地向那东西靠过去。 

                        那东西又动了动。竹林“哗哗”地响,雪大团大团地坠落下来,顿时将整个空地都笼罩在弥漫的雪尘之中。 

                        我又爆出一身冷汗来。


                      16楼2007-08-16 20:14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