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雕梁画楼
一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口腹之欲既已餍足,自然少不了高谈阔论。书生聚在一处,论的不是诗词歌赋,便是风花雪月,如今解试方毕,谁有心再谈诗文,各各品评起众青楼女子的容貌高下,又论起哪个琵琶弹得好,哪个琴抚得妙。不知怎么又说起若良家女子也解文字,闲来晴窗问字,红袖添香,自有一番风流乐趣。
姜鸿饮了一杯酒,颇不然道:“士人才德兼备才是上品。若论女子,还是以德行为重,才学究竟是末。”同席一人笑道:“若也是才德兼备,岂不更妙?”姜鸿摇头道:“才之一物,于女子多有妨德之弊,不可不慎,不可不慎。”那人笑道:“愿闻其详。”姜鸿随口道:“文君雅擅音律,闻琴夜奔,千载之下犹有遗臭;莺莺怜才,夤夜自荐枕席,以致终身蒙羞,何可尽言。张兄博览群书,难道不知么?”
那人摇头笑道:“此二人不过是有些个风流罪过罢了。姜兄不说出个明明白白的事体来,我可是不服的。”姜鸿微叹一声,道:“好罢。我姜家家门不幸,出了一名叫约黄的女子。”另有一人笑道:“‘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倒是个好名字。”姜鸿叹道:“无为庸君作的淫词艳曲,又哪里是什么好名字了。”却有姜鸿的同村之人知道,若论起来,那姜约黄当是姜鸿的小姑妈。
姜鸿续道:“那女子生得貌美,才学也高,论起吟诗作对,我爹爹也不是对手。一年仲夏,她外出游玩,同一个赶考路过的书生相识,借了词赋暗通款曲,竟至私定终身。那书生不久进京去了,她却怀了身孕,生下孽种之后便投湖自尽了。她若不通文词,怎会有此惨事?白乐天曾作《井底引银瓶》,便明言题旨:‘止淫奔也’……”宁杞坐在席上,微微颤抖的手指捏着竹筷,脸色愈来愈白。
姜鸿话未说完,忽听一人道:“这位兄台说得甚好,当真是字字珠玑,只是小弟还有些疑惑,还请兄台不吝赐教。”宁杞听得这熟悉的声音,抬头去看,果然是姬巫云立在自己身前,心中一阵惊喜,低声道:“巫云!你怎会在此?”姬巫云垂眼一笑,却不答话,扬声道:“小二,添个座位来!”那小二忙搬了一张椅子过来。
姬巫云稳稳当当的撩衣坐下,手中折扇轻摇,盯住了姜鸿只是微笑。姜鸿疑惑道:“不知这位兄台尊姓大名,有何赐教?”姬巫云微笑道:“四海之内,皆是兄弟,见面何必相问姓名?”一边取过宁杞的酒杯,道:“我借花献佛,恭祝诸位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请,请!”诸人莫名其妙的举杯饮了。
姬巫云又自斟了一杯,一面合了折扇,轻轻拍打手心,道:“适才兄台提到《井底引银瓶》,那女子不顾羞耻,随了心爱男子私奔,终究落得‘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有几个伶俐的听出姬巫云的寻事之意,拉着友人灌他喝酒,有心让他醉倒出丑。宁杞心中着急,劝了几句,却也无人听他的。
姬巫云却是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直饮了小半个时辰,颊上微微浮起酒晕来,续道:“妇人名节,从来更重于性命,那女子不要名节,便是将心爱男子看得重逾性命,却只得委屈做妾,岂不是冤极么?白公所言甚是,这‘淫奔’果然是要不得的。”一面摇头叹息。姜鸿拉下脸来道:“兄台原是有意寻衅来了。”姬巫云悠然微笑道:“不错,兄台是聪明人。”席上一人怒道:“你是何人,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姬巫云此时已有八分醉意,听他言语无礼,更不答话,手臂一扬,一盘螺虾仁便结结实实的扣在那人脸上,席上立时哗然大乱。被打之人自不肯善罢甘休,同席中有几人素来与他交好,也上前相助,一时打作一团。姬巫云身手灵活,除了衣衫微微凌乱些,倒也不见如何狼狈,那几人却吃了不少苦头。
酒楼中饮酒作乐的考生甚多,此时都被惊了起来,见厮打的众人俱是儒冠长袍,只道是酒后失态,也不如何在意,忙过来相劝。姜鸿等人败兴去了。
那店家听得楼上动静,脚不沾地的奔上来,姬巫云正站立不稳的向宁杞得意道:“冠秋,这种酒囊饭袋,便是再多十个,我照样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宁杞叹道:“是,是,我们快走罢。”扶了姬巫云便要下去。那店家怒道:“站住!两个死囚攮穷酸,砸了我的生意,就想一走了之?小二,将这两人绑了送官府!这还有王法没有……”
姬巫云大是不耐,脚下踉跄了一下,斜了那店家一眼,扔了一锭银子过去,道:“够了么?将嘴闭了!”店家一时眼都直了,忙道:“够了够了!公子爷走好!”姬巫云“哼”了一声,反倒停住了,道:“今儿公子爷打得痛快,你这小店也有几分功劳,这个赏你!”又抛了一锭银子给店家。扶着宁杞脚步不稳的走下木梯去。店家千恩万谢的颠颠跟在两人身后相送,恨不得姬巫云日日过来打上一架。
两人出了酒楼,宁杞便扶着姬巫云往自己住的客栈去。那客栈颇为偏僻,姬巫云走得烦了,抱住了路边一棵合欢树,说什么也不肯再走。宁杞无奈,只得站住了轻声哄他。姬巫云却顺着那树滑了下去,坐在已生了白露的青石上,一手扯着宁杞在身旁坐下了,道:“你们在酒楼里坐着,哪里看得到月亮。”宁杞望了一眼水中明净的月影,道:“是。”
姬巫云放软了身子去倚那合欢树,却未倚住,滑在了宁杞身上,宁杞低了眼去看他时,恰巧一对合欢花一前一后的落在了两人袖上,是极妩媚的湿红的颜色。宁杞是江南人,生就了一双水眸,映着月色流转,颇似是含情的模样。姬巫云醉眼朦胧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一笑,道:“冠秋,原来你也会这样看人,我还道你只懂得一脸呆气的搬出孔子孟子教训人。”又问道:“你的字是谁替你取的。”
宁杞道:“是学塾里的先生。”姬巫云道:“这个不好。‘画栏开处冠中秋’,说的是桂花,那是望你蟾宫折桂之意。富贵气倒也罢了,求富贵气便不好了,不好得很。”宁杞顺着他的意思道:“那什么样的名字好?”姬巫云忽然来了兴致,道:“我替你另取一个。”仰头想了想,道:“今夜月圆,月却不能长圆,白乐天又有‘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之句,诗名《简简吟》——冠秋,今后你的字改作‘简吟’可好?”宁杞不语,心道这算是什么名字。
姬巫云却不依不饶的扯住了宁杞的袖子,道:“简吟,你说我取得好不好?”宁杞怕他纠缠不清,只得应道:“好,好,好得很。”姬巫云这才高兴,拉着宁杞起来,道:“天色也不早了,简吟,你住在哪里,我们回去罢。”宁杞心中一宽,忙道:“好。”
进了客栈,宁杞将姬巫云安置在自己房中,又寻店伴讨了一块醒酒石。姬巫云却死死的闭住了嘴,死活不愿含那醒酒石。宁杞哄劝道:“巫云,你头晕得厉害罢?含着这个就好了。”姬巫云“哼”了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要我的命,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宁杞心中奇怪,道:“巫云,你说什么?”姬巫云却不肯再说话。宁杞好说歹说劝了他半晌,终于哄着姬巫云含了那醒酒石,又时时喂他喝水。姬巫云翻了几次身,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