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面埋伏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时隔数年，我的耳畔仍萦绕这相父当年在隆中对父皇说的那番论断。如今，大将军姜维率军于剑阁抵挡钟会的十余万大军，却不料邓艾偷渡阳平，绵竹失陷，并杀害了我派去救援的相父之子孙诸葛瞻、诸葛尚。一时间，朝野大惊。在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时，魏国敌军已兵临城下。见此情景，群臣迅速分成主战派和主降派，天天在朝堂上争吵不休。
我从龙案旁走到灯下，看着灯芯处积满的灯花，忽明忽暗的火焰恍恍跳动，似大汉的三分天下。我拿起灯台上的钩子，轻轻拨了灯花，却不曾拨动。我苦笑着将它放下，身旁传来了张皇后的声音:“陛下。”我抬起头问道：“朕……朕会让历史重演吗？”
她愣了一下，握着我的手说道：“只要陛下觉得对，只管去做，问心无愧即可”。
说话时，她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我的眼睛，眸光染上红烛，直暖我心。
我拉着她的手慢慢地走出寝殿，漫无目的走着。天上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可我的大脑不能平静下来，自成都被围之后，“战”“降”两字一直萦绕耳边。
我的儿子北地王刘湛屡屡请缨，望背水一战，誓与国家共存亡。南中监霍弋也上表请求 出兵，守卫成都。然光禄大夫谯周的举动最为反常，他极力主张投降曹魏！今天在朝堂之上，是我最后一次听他们的唇枪舌战。

谯周听到这话大为恐慌，急忙跪倒，说：“陛下在上，老臣句句都是肺腑，没有一点私念。”接着他转向刘湛说道：“殿下，这话可不能乱说呀。”
“哼， 投降也是为我父皇，闻所未闻，笑话。”刘湛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异常愤恨。“你可曾想过百年之后陛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如若出战不利，城池被破，如戎狄对周幽王一般，到那时，国破家亡，陛下尊严尽失了。”
“宁可战死，也绝不屈膝投降，拱手让社稷江山！”
“殿下愿为国捐躯，可赞可敬。但这只是殿下的想法，陛下是如何想的，殿下您知道吗？”
“父皇。”刘湛有些愧意的看着我说道，“儿臣……”

相父将他的一生都献于了我们父子，我怎能不为他做些什么呢？我能押的都押了，皇室吃穿用度一律最简，百姓受苦受累只当没有看见，每日不停的告诉自己，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相父和前线的将士们。谁知天命无常，相父终是逃不过星落秋风九丈原。得知噩耗的那一刹那，我恨不能将自己的寿命分一半给相父，恨不能那日是我的将星陨落，恨不能与相父同赴黄泉……然而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叹了气，闭目思忖。战而不胜，既愧对祖先，连命也搭上；不战而降，至少我还有命在。江山丢了还可以再夺回来，命丢了便什么也没有了。混乱如麻的思绪，沸气盈天的吵闹。我苦苦挣扎着，不知该如何决断。终于我拍案喝道：
“都住口！”
大殿之上立刻鸦雀无声。沉寂中似乎能听到怒火燃烧的声音。

良久，身体仍在不住的颤抖，两只手越握越紧，虽是夏日，寒气却在我体内流窜。我终是缓缓起身，再一次俯视群臣，最后一次感受君临天下的尊荣，说出了一道让万民唾骂旨意：“众卿，都城已被困多日，大将军姜维尚在剑阁御敌无法回兵救援，我城中兵少将寡，粮草不足，难以与敌抗衡。鉴于此，朕……朕……朕决议……出城……受降。”我声音微小，但是一字一句足是惊雷，群臣面面相觑，有人不禁痛哭起来。接下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恍恍惚惚散朝回宫。
心中恍若缺了什么，同时，有好像找回了什么。
暖风吹过，飘来阵阵荷花清香，我的思绪重被带回现实。立于水亭旁，看到水中倒影着的苍老面孔，悲意自心底泛浮。我年已五十，已知天命，这天命便是——投降！？
我改年号为“炎兴”，炎兴，炎炎红日升扶桑，重兴汉室在此朝。只是那颗扶桑树我再也寻不见了。

表面异常平静的我，眼前漆黑一片，脑海里突显《史记》中的一幕场景：项羽被困垓下，虞姬饮剑楚帐，赤色触目惊心，终燃起霸王最后的满腔斗志。现在我的虞姬血染汉宫，我是否也要像当年的项王执剑疆场，在烽火与号角声中做一个帝王该做的事呢？
我思索长时，转身回到大殿，将降表交给左右，此时有一侍卫前来禀道：“陛下，北地王于太庙自刎。”我听罢，呆愣了半时，而后笑道：“好，好，好。”用鲜血和生命同亡国相抗，无声却有力，他们守住了大汉王朝的勇气和尊严。我遥看远方，传旨道：“昭仪李氏、北地王湛，以身殉国，贞烈忠勇。今以皇后之礼葬李氏，以太子之礼葬湛。”群臣闻言皆惊。他们诧异的神情表明他们不理解我的所作所为。侍者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谯周、黄皓小声提醒我道：“陛下，若过了受降时间，邓艾攻进城池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没有理会他们，而是对侍者怒斥道：“朕旨意已下，还不速去办理！”“是、是。”侍者们连忙应声而去。
你们已然失去生命，我决不会让你们再受亡国的玷污。在我成为千古罪人之前，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或许，今后连祭奠你们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缓缓地低下了头，手握的关节直响。

不一时，侍者禀道：“陛下，李昭仪和北地王安葬已毕。”
“怎么会这么快？”我心下稍惊，抬头看天，已过午时。谯周在我耳旁说道：“陛下，今日还有正事要办。”他这一句话使我恍然想起，今天是要去投降的。轻叹一声，接过降表，缓缓向城门口走去。
穿过深邃的城门洞，看到外面队列整齐的魏国士兵，还有邓艾，他一袭戎装按剑坐于马鞍桥上，那气势分明就不给我留一丝机会。我将所有的情绪藏于心底不能暴露，从今以后它们也失去了在阳光下展现的资格。
来到他的近前，我双膝跪地将降表呈上，屈辱的说：“罪臣刘禅，请降。”邓艾不屑地下马，讥讽道：“刘公快快请起，如此大礼在下受不起。”他说着话，召左右将我扶起，把我的皇冠、龙袍一一卸下，换上王侯服饰。此刻，我心底在流血，但是表情木然。他看着我，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便安慰道：“公即已降，便是我大魏臣民，您曾经所拥有的如今也为我大魏所有。不过，请刘公放心，我主上定会妥善安置您与家眷。”
我一直在呆呆的站着。征服者的虚伪，战败者的耻辱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突然，他伸出一只大手使劲地拉住我的手，说：“刘公，随我进城安民，如何？”他的这只手似一把钢钳紧紧的夹住我的手，我想挣脱根本不可能，不由得苦笑道：“将军，请。”
曾经是我走在前面，群臣百官跟在后面；曾经是我站在高处俯视天下臣民；曾经是我坐在龙椅上，受万民崇拜；曾经，我还是天子。如今邓艾走在我的前面，站在我刚刚站过的地方，对着我的臣民讲话，坐在我的龙椅上，受我还有我臣民的礼拜，骄傲的说道：“汝主刘禅已归降我大魏，即日起益州、巴蜀等也归我大魏所有。明日，汝等随我一同班师回朝。”我默默地站在邓艾旁边，脸色黄蜡。
我将皇宫也让与邓艾，自己与张皇后栖身丞相府。那里，曾是相父住过的。晚间，我同张皇后回到房间，将房门拴好。向前走了几步，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道：“父皇、相父，禅儿不孝，禅儿无能，禅儿……禅儿……想活下来。禅儿对不起你们呀。”为了求生我深深的负疚、自责，但是一想到由此而使全城的百姓免于战火，使无数的家庭团圆美满，我的心又稍稍感到欣然。降表递上去的那一刻，我知道早已愧对先祖，愧对血染疆场的将士们。但我不想说对不起，既然选择苟且偷生，我已经不在乎什么，身后之事且留与后人评说。我只知道，我的放弃，让百姓不受战火之苦，让我可以继续活下去，这，就够了。
马车载着我越走越远，宏伟的城池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消失在我的眼中。
此前，所有的皇室用品由我亲自将它们送入火中一一焚烧，滚滚黑烟飘向天宇，一切都化为灰烬，到此终结。

三、广陵止息
月余，我随邓艾大军到达洛阳城，城里的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我无心浏览。拜见魏主之后就去见了一位比之魏主更为重要的人物——司马昭。他的父亲是司马懿，我记得多年前的一场战役，相父将司马懿父子用火围困于谷中，本可就此将他们除掉，那成想天降大雨，救了他们一命。而后，相父退兵五丈原，终是命丧于此，所以我一直认为是他们杀死了相父。司马懿已经归天，这笔账自然要算在他儿子们的头上。只是……我投降了，再无法为相父报仇了。
一路上，脑海中不停地浮现出相父鞠躬尽瘁的身影，来到司马昭府中，因激动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一番等待之后，终于见到了司马昭。他坐在正位上，眸中带着嘲讽，而我也直视着他，心中没有一丝的恐惧，反而泛起骨子里的痛恨。司马昭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情，蔑视道：“不甘心吗？”我闻言大惊，不禁打起寒噤，已知被他察觉了杀意，连忙俯身行礼，反说道：“在下既已投降，又怎会不甘心？”
“是吗？”他疑问道，但又是轻蔑地拉长了声音。
“是！”我镇定说。
司马昭冷笑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我站在下面一丝不动，只低着头。一时间堂中寂静无声，静的可怕，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邓艾见状连忙打破僵局，说：“大将军，安乐公已写好敕令，召姜维投降。请您过目。”他说着将我交给他的敕令呈上去，司马昭看了看，点头道：“很好，此事尽快办妥。”他说罢又想了一时，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就这样被他挥之即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并未说一句话。此时我的脑海凌乱如麻，诈降，复国，被杀。我只看到了开始与结束，错过的不只是过程。片刻，我忽而仰面倒下……

我手按在桌上，轻轻挑指拨弦，脑海中浮现着相父抚琴的模样，玉树临风的男子，乐音飘动时犹显仙人风骨。我嘴角浮起笑意。
“主公，您在想什么？司马昭正盯着您看呢。”焦周小声提醒我道。这句话让我连忙回过神，对司马昭说道：“知音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猛然想起张皇后的嘱咐，改口道：“知音，自然是大将军了。”
“此话怎讲？”他笑问道。
“大将军知我来自蜀中，便命人奏蜀乐，以解在下多日未闻蜀乐之苦。此不谓‘知音’？”
司马昭听后大笑，魏臣也都抚掌大笑。而我，连忙附和。众人笑罢，他又问道：“公闻此乐，可思蜀否？”我听罢特别想打他一顿，最终还是强压怒火，笑道：“此间乐，不思蜀。”说话时我的手直打颤，双手握在一起，十指冰冷，唯有掌心还有一丝温度。他满意的点点头。觥筹交错间夹杂着蜀乐，原本就苦不堪言的酒这会儿更是难以下咽。
过了一时，司马昭离席如厕。郤正趁机到我身边悄声说道：“主公，一会儿大将军回来，您就声泪俱下对他说：‘先人茔墓俱在蜀中，我日夜朝西盼首，望能回蜀地为先人扫墓，以尽孝道。’他见您这般思乡，定能放您归故里。”我听着连连点头。
不一时，司马昭回来，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司马昭见状问道：“安乐公，你这是怎么了？”我叹息着把郤正教我的话说了一遍，说罢，又假装闭目叹息，暗中观察他。见司马昭平静地看着我，笑道：“这话，倒不像是安乐公能说出来的。”我大惊，连忙睁眼，表现出一脸疑感：“大将军如何得知的？这正是郤正教我的。”我说罢，还没心没肺的笑，魏臣闻言哄堂大笑，而司马昭，只是冷笑。之后，他拿起酒杯，对我说道：“来，我们继续喝酒。”
面对莺歌燕舞、玉盘珍馐，我只觉的恶心，同时，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悦紫儿★

宴会进行到很晚才结束，回到安乐公府，张皇后见到我的样子吓了一跳：“陛下！您……”我看到张皇后，所有的隐忍就都藏不住了，我恍恍走到桌旁，扶着桌腿再次跪下，“陛下。”张皇后伸手扶我，我轻轻摆手，喃喃自语道：“伯约，我大汉忠臣，我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能给你。湛儿，好样的，有子如此，幸之幸之。昭仪，贤妻烈女，我死何恨？父皇，儿臣只是凡夫俗子，所做的，也只是苟且偷生。”这番话说完，我仰头望着房顶，半响，才又说道：“相父，禅儿，只想听您弹曲。”我说着话，傻笑，笑到最后，泪流到嘴里，酸涩不已。
张皇后拭去我脸上泪水，挽上我胳膊欲将我搀起。“别，让我跪一会儿。让我再跪一会儿。”我小声说道。她轻叹道：“您……这是何苦？”“相父，禅儿，想您了。”我抬头望向窗外，孤星点点，心中暗道，“您的将星，一定是隐于暗处了，对吗，相父？呵，你还要到几时才肯想的开？有意思吗？”我想着不觉嘲讽自己。即便你掩饰的再好，也终难骗过自己的心。“皇后，睡吧。扶……扶我起来。”
灯灭了，窗闭了，我在黑暗中始终无法入眠。我真想永远留在黑暗中，不再出去，外面的世界，我一刻都不想再见到。

“相父祭日已过，你忘了吗？”
我想一想，自笑道：“过了，早过了。”我说罢，让她扶我坐起来，接着说道：“那年在荆州，我听到相父弹琴，琴声真好听，有如天籁。在成都，相父亲自教我诗书、教我乐曲，相父还说我极有天赋，会成为一代明君。我仍记得我对相父说，我不会辜负他的栽培，我说到必然会做到。相父北伐，上表要朕‘察纳雅言’、‘亲贤臣、远小人’，如此，汉室之隆‘便可计日而待’，朕照着做了，也在等，等着等着，便等来了相父病逝，等来了山河落陷，等来了投降殉国，等来了天下一统。可，它终不是相父亲手收复的，再完整的天下，与朕而言总有遗憾。朕曾多次梦到与相父共冶天下、开创盛世，梦到相父的琴音回荡在他曾为之付出血汗的土地上，还梦到朕就坐在相父身边，听他弹琴，看他弹琴。只是，梦醒来，一场空。朕不想醒，不想。可有永世不醒的法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