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对了，你还不曾告诉我，你被追杀的缘由。”
耀娴熟地将捉得的小鱼串在棍上，敏锐地察觉到菊顿住的手，又及时补充了一句“若不愿讲不强求的。”
“在下手上……有一些他们所忌惮的消息。”
“仅是如此怕不必杀人灭口吧。”
王耀淡淡地答，顺手将架子上的烤鱼翻了个身，余光瞟了一眼，示意菊废话不必多言。
“没错——”
菊也不恼，只对着耀投过来的一眼大大方方地回视过去，沉吟半晌揣摩着话语的份量，左右顾而无人，才微微蹙了眉头压低声音：
“长华剑，是事关长华剑的消息。”
王耀握着烤鱼的手狠狠抖了一下，半路才想起什么赶快抬手阻止烤鱼掉进火里，才免了两人今夜饿肚子的不幸。这个出乎意外又断然是在情理之中的理由让王耀不住地摇头感慨，末了盯着本田菊好久，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来：
“既是长华……那也难怪了。”
长华一赦，天下止戈。
这偌大天地，总有些高人独避风雨不问世事，待得某年某月忽然现身一鸣惊人后，世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还隐藏着这样一个高手。然而无论是行走江湖八面玲珑的侠士，还是归隐山林出尘脱俗的隐者，都不会不知道这样的一把剑。原因却不仅在于它是武林奉为至宝的圣物，更是本朝开国皇帝开疆辟土时，身上所佩的宝剑。于皇室而言，也是不得不尊之敬之的宝物。有传闻几十年前两国战争僵持之际，正是有人将长华剑祭出喝令双方终止战争，才有了如今这天下太平日子。
可以说，只要长华剑在手，便意味着拥有武林和皇室的都不得不给予的三分忌惮。
遗憾的是自两国战争结束后，长华剑就不知所踪。有传闻是供在太庙之内，也有说正藏于武林禁地，于长华剑真正的去处，众说纷纭互不肯罢休地争执了许久，还是近些年才渐渐平息下来。不想今日本田菊忽却有了新的消息，也难怪会遭人追杀了。
“既然知道你手握长华剑的消息……怎的还要灭口呢，要我肯定留了活口带回去审讯。”
“那也要建立在在下肯说出这消息的基础上。”
透过少年傲然坚毅的面容，王耀仿佛看见了当年仅凭一己之力、却妄图对抗整个江湖的红衣少年的些许风姿。
“长华一赦，天下止戈。”
三言两语，王耀就将本田菊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掂着烤好的鱼，他琢磨是多给自己留一些还是对半分给本田菊。内心一番痛苦挣扎后，最终还是对了半，眼见菊陷入忧思，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地坦白自己的担忧：
“不过……先不说成功找到长华的可能性。就算是找到了，你真的以为仅凭一把不知去向的剑就能终止两国战争？那个传闻也只是说说的而已。你也晓得目前两国形势不容乐观，或许不久之后一场战争无可避免呢……”
“有长华在，他们好歹有个忌惮。”
本田菊心里当然再明白不过了。他并不是那类凡事都只依托于理想之辈，相反，他相当不信这一套。若非无路可走，想来也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
“不管如何，总得试一试。”
少年抬起头，古井无波的眸子，难得泛起了些许波澜。
“耀君不必苦恼，在下并不奢求耀君出手相助。先前客栈一事，在下已然万分感激。在下会将这些消息告诉您……一是处于对先前救命之恩的报答，二是……您是一个值得在下信任的人。”
素来拘谨的少年说出这样直白的话来，倒也委实不易了。其实撇开那些过节，二人对彼此的信任，似乎已然达到一种不言自通的程度。纵算无法否认彼此内心对对方有着怨恨，然而并不影响大事当头，两人对对方的选择。
王耀清亮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记得我那天晚上说过什么？再不会放心让你这么独行下去。何况这种大事……王某我，也总想凑个热闹。”

拾壹。
“几年前我曾经潜入淮王府一次。虽然结果是失败了，不过他们还是没能抓到我。”
长安城郊外一处不知名的小屋，王春燕顺手捻起一边的糕塞进嘴里，用帕子擦干净手，然后摊开一副卷轴，
“虽然不知内里布局是否有所变化，不过应该不会大改。这是我当时摸索出的王府内部，希望有点用吧。”
本田菊闻声凑近，端详了片刻，皱起眉头，
“在下觉得……历经前辈那次潜入，淮王不改造一下府邸才是怪事。”
“那也没有办法，你现在弄不到新的地图。”王春燕仍是低着头，双手撑着桌案似要按下一方，“王府四周都有守卫不好潜进去，而阿耀肯定是被关在密室这类地方。入口么，不是淮王书房就是他寝室，书房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等淮王就寝之后我们潜入？”
“不可。他经常就在书房入寝。想越过他进入密室，几乎不可能。”
“那怎么办？”
“寻个契机将淮王引出书房，然后趁此潜入。然而密室内部必然亦机关重重，要小心。”
“那也要有这个契机才是。”
“不用担心，这个交给我。”
淮王府内密室，王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链条，五花大绑地，可是生怕他逃出去，觉得实在无趣。其实此处除了没有酒喝、光线暗了些，被囚禁也并没有什么，淮王将他囚在这里，却也不至于亏待了他。毕竟，他还舍不得自己死。王耀撇了撇嘴，笑意未明。
“当年一代少年天才，如今也会落到为人阶下囚的境地。可叹这世事反复无常，风水总轮流转，不是吗？”
将折成两半的竹剑扔在地上，掷地有声好似刻意羞辱着剑主，淮王浅笑如清风朗月。
“啧，可惜了，那柄竹剑还是我下山时特意削的啊。罢了，改日再挑一根好竹子再削了就是。”
“别欺我不知你早没了佩剑。如今的你，不过任人掌握生死的蝼蚁罢了。”
“然而殿下也应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
淮王面色不改。绕过地上折断的竹剑走到王耀面前，王耀自然不惧，相对直视，神色有些怜悯意味。见此淮王突然顿了一下，许久沉声：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这之后的事，我还等着你来见证。毕竟如今知道那件事的人，除了你我还真找不到第二个。”
户部侍郎呈上来的拜帖算是分散了几分淮王的注意力。从书房走出，他心情远不似料想的那般畅快。虽说他如今擒得了王耀，可内心总觉得，王耀并未完全被他擒住。就好像还有另一个他逃逸在外，正于暗处微笑地看他布下的局。这种捉住了却无法掌控的感觉比没捉到还要令人难受。他长叹了一口气，踏出门槛时的脚步微微停顿，而后却义无反顾。便是在淮王出了书房不久，两道人影从暗处悄然出现。
“你看得清他密室开启的方法了吗？”
“不太明白。”
“刚才明明叫你好好看着的。而且我想大概只能试一次，若一次不对，那淮王大约很快就会晓得我们所在之地。”
“那……在下尽量吧。”
本田菊努力回想着淮王的手形，先是一个圈，偏转，再是这里、这里……机关运作之声如扣人心头，饶是贯来轻松的王春燕面色也难得凝重起来。终于，本田菊松开了手，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密室门。此刻一片缄默，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扇门之上。
随着一声闷响，门缓缓打开。
“成功了。”
“别高兴太早，还只是第一步。”
密室中很干燥，约是淮王刚刚走过的缘故，有些灯盏还没有暗。见此本田菊倒没有高兴地失去理智，而是左右环顾一番，犹豫片刻，方决定踏出了第一步。
“慢着！”
少年顿住脚步。
“你瞧见那边那根细线了吗。刚才你要是一动，那根细线一颤，淮王立刻就会知道我们在这里。”
本田菊顺着王春燕目光看去，透过灯盏光亮，勉强看得到一根细丝，心下不由阵阵后怕。
“多谢。”
“小菜一碟而已。当年……罢了，快走吧。”
虽然如此，少年人并没有莽撞到不分青红皂白直接闯进密室，这已是让王春燕极为满意的事了。
“这样，你跟在我后面吧。毕竟这种地方我走过，比你有经验一些。”
“麻烦了……那便谢过前辈了。”
闻言王春燕瞟了本田菊一眼，话尾不知带了些什么意味，
“要谢你应该去谢你那个好师父，他可是……哪怕自己身处危险境地，也要拜托我照顾好你呢。”
说着王春燕俯下身子绕过眼前细线，同时手伸出在墙边的机关上拧了一把，避开了触发机关的砖。踩着奇异的步伐，慢慢地踏着砖块，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都是异常谨慎，本田菊赶忙学着她的样子，踩着她走过的痕迹，一点一点跟好。很意外，这一路竟然是顺风顺水，本田菊略觉宽慰，然而不得不表明内心隐忧。
“您不觉得……顺利的，有些反常了吗？”
“可别小看，这密室当然是越到最后越难。等一下——”
王春燕还没有喊出来，菊已然率先踏在一块看似平淡无奇的砖块上。然而这一脚下去，尽管菊已然尽量快速地收回，然而仍避免不了机关运作的声音响起。
“不好——”
说这时迟那时快王春燕一把抽出折枝剑，也不管踩到其他砖块，连忙朝着本田菊那里赶去。箭矢似流星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二人而来，菊面色一紧当即施展起身法，似万丛竹林飘身而过片叶不沾，于竹林间师从王耀的身法看似平淡无奇，然而却分外有效。王春燕见此，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神采，然后转身亦扬起折枝剑，飘忽不定身形若鬼魅。传说中来去无声的飞燕，习的本就是以诡谲灵动出名的身法，如今这些于她而言，倒是比本田菊更轻松一些。似鱼游江湖，原迫于箭矢不得不分开的两人渐渐靠近。然而箭矢惘若无穷无尽，施展身法也需要消耗内力，村麻纱一次又一次抵御着箭矢的袭击，菊渐渐地不似方才那般灵活，有少许擦肩而过，所幸并未受伤，而转过身又抵御下一波箭矢。正在本田菊四面八方都被箭矢包围分不出神来，竟有一根猝不及防朝着他背后而来。菊正疲于应对面前的一切，根本无暇去管。千钧一发之际，王春燕足尖一蹬，径直冲上用折枝剑身挡过这一击。
“叮——”
刀剑与暗器碰撞的清脆响声响彻整个密室，箭雨突地停下。不远处正闭目养神的王耀似有所感，微微睁开眼，面上挂起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多谢前辈。”
本田菊擦了擦额前细汗。王春燕见状贴心地递上一块帕子给少年擦了擦脸：
“你没事吧？我想搞不好，淮王已经发现我们了。”
“在下没事……那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破罐子破摔。”王春燕眉间难得染上一丝戾气，“随着我走。踏错一步，则万劫不复。”

拾贰。
一路无话。菊随着王春燕不断穿行于密道之间，一次次堪堪避过平和下的杀机暗藏。身姿算得上娇小的女子，浑身却透露着一种教人不得不信服的威慑力。手中折枝剑相较重剑巨阙之流是轻盈好许，然而谁又敢轻视那轻盈之下的威力。来去无声，他不知折枝夺人性命之时，是不是也是这般。菊无端想起王耀的佩剑，未免遗憾当时只留有大概的印象。然而剑气飘渺，无言自威，名剑谱上的排名，必然不会逊于折枝。菊不由低头，自始至终陪伴着自己的心爱佩刀，于名剑谱上，又可安身何处？
“你听见什么了吗？”
只是一个恍神，王春燕略带冷然的嗓音就落在了耳畔。菊微惊，当即屏息凝神，隐隐闻得脚步声，似是密道之外传来，听声音，人且不少。
“淮王大概是带了人要包围我们。”
“来者不善……你先走，我来殿后。”
王春燕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状况，倒是尤外冷静，折枝剑扬起几分，那双同王耀一模一样的凤眸平视着本田菊。
“前辈。”
本田菊欲言又止，看着春燕的目光，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这点小场面罢了，”王春燕似是一眼看破了他内心担忧，稍稍扬起嘴角，“当年见过的难道会比这个小么，你放心，都交给我好了。密室大概就在前面，快去救阿耀。”
“好。”
也不再多作无谓的挽留，本田菊点点头，朝着王春燕深深作了一个揖，转身义无反顾，村麻纱手中轻握，流苏垂络。
“哟，你来啦。”
本田菊打开密室最后一道门时，红衣的人被绑在石柱上，浑身缠着链条，风华如故。看到菊，率先浮起一个微笑。
“非常抱歉，在下来迟了。”
“啊没事，我还没指望你来救我呢。没想到你真的成功闯进来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耀君不必这么轻视在下。”菊垂着眸，俯身捡起竹剑，微微锁住眉，“您的竹剑被淮王折断了？”
“嗨，小意思。回去再挑根竹子削了就是。”
“就算是新竹剑，也毕竟需要一段时日来磨合。”
本田菊仍觉可惜，瞥得剑上轻刻着竹林的纹，心下一沉，假装不见。
“换作真剑，可不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么。”
王耀微笑一滞，末了，复出声：
“但是真剑毕竟容易伤人。嘿，你别说，一个人被绑在这里啊，真是够无聊的。来，过来陪我说说话，这两天真是闷死我了。”
“春燕前辈还在前面……”
“她啊，你放心好了。就她那泥鳅一样的身法，能抓到她的不是盖世大侠就是奇人异士。”
“您倒是很放心呢。”
菊心头略略无奈，然而也走了过去，审视着王耀身上的链条，半晌，摇了摇头。王耀会意：
“无妨。那小子费尽心思做的东西能被你这么容易破解也是奇了怪了。”
“王大侠真是好计策——自己委身做我这阶下囚，却另外指派了人将我这淮王府摸了个透，且真的成功寻到了这里，看来王大侠调教徒弟的功夫，还真是不错。”
“多谢夸奖，不过这些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王耀眨了眨眼睛，对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淮王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不过天资再如何不错……终也是东瀛那班子一个小小余孽，只侥幸没随了十二年前那场大火和他的余孽亲友一块西去。唉，小小年纪成了孤，被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拉扯大，最后还被养大自己的人亲自逐了出去，想想也是可怜。”
本田菊的喉间突地干涩起来。他身世之事，实为隐秘，便是连王耀也不甚清楚。总以为杀了那人就算是给十二年前被大火吞噬的家人报了仇，自此无人再知晓东瀛一族那件旧事，可安心修于武学，一心尚道。而如今竟被淮王提起，他蓦然觉得，兴许一切并不止于那人之死……
“只可惜了那家伙不明不白做了替死鬼，虽然当年一事中，他也不是完全清白。罢，一个爪牙而已。”
“菊！”
听到此处，王耀心知不妙。本田菊的过往他知晓的不多，只隐隐猜得会与东瀛一族和十二年前的大火有关。十多年前那些事虽然震惊朝野，可毕竟太过隐秘黑暗，便连自己也不得不卷进去。好不容易脱身隐于竹林，他实在不敢也不愿过多调查。轻轻唤了少年的名字，好在少年还是保持冷静，不至于三言两语就被挑拨得失去了理智。
“怎样，这位少侠，想知道昔日竹林一遇，你的这位好师父，是怎么捡到本该随了那大火而去的你的？又为何于两年前，听闻你恨意未消，不惜自断二人师徒情分的流苏，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报仇？”
本田菊的面色随着淮王话音渐渐发白，还勉强撑着淡然，握住村麻纱的手却不住颤抖，王耀见此，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轰——”
剑拔弩张之际，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无法不被密道崩塌的声音吸引。漫天剑雨中，白衣的少女便从刀光剑影里走来，眉目像是不经意为之的墨画，鬓侧别着春樱，神色淡然安稳，对上众人的目光，笑意浅浅，清雅如仙。
“诸位久等，衍宗弟子本田樱就此拜过各位了。”

拾肆。
大凡衍宗弟子，总知道自己帮派之内最大一个谜团。宗主座下，九位长老，其他八位总或多或少能见上几次，唯独最后那位长老——长华尊者，除了宗主顾衍，就从没有其他人见过。虽说这个人做长老众人大多服气，不为其他，只凭尊者前面二字昭示的身份，便足够他们敬佩。神剑长华之主，做个衍宗的挂名长老，有何不可的。然而这位长华尊者多年不在宗内，长老之位形同虚设，许多优秀弟子却反而没有升作长老的机会，自然引起了不少怨言。许多人质疑，言说即便是长华之主，也势必应有相应贡献才担得起长老之名，否则不应将长老位虚设。近些日子呼声更是愈演愈烈，若不是顾衍执意保留，只怕长华尊者的位置已被占了去。
听宗主这么唤这个红衣青年，似是证明这家伙便是那个神秘的长华尊者、神剑长华的主人，一时众人纷纷抬起头来想一窥此人风姿。王耀嘴角抽了抽，假装没看见周遭，只打着哈哈：
“啊……我都来了你怕什么，要算账以后慢慢算嘛。上山很累，你先给我们安排个住处休息休息呗。”
“不急，大殿在前，你等可以进去休息，顺便，老夫想同你好好聊聊。”
这下王耀真不知怎么拒绝了。再者这么多人围观着，他也委实不好拒绝。叹了口气，选择了妥协，却下意识望了本田菊一眼。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后者给予他的目光如陌生人一般冰凉。
他心猛然一滞。
顾衍同王耀的忘年交，说出去也可成为武林一段佳话了。昔日闻名天下的两位武林高手，即便年龄上有着莫大差距，却也避免不了彼此的惺惺相惜。
“说来，顾衍老儿，我还真羡慕你，座下弟子三千，个个都把你当神一样供着呢。”
“人各有志吧。老夫的梦想便是将自身武学传遍天下。至于你……唉，那一身功夫没什么人传承也是可惜。诶，不过据说你也收了一个徒弟。怎么样，有没有来，给老夫瞧瞧。”
王耀微微偏过头，看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恬然安稳的本田菊。菊会了意，当即作揖道：
“在下本田菊，拜见顾宗主。”
“哦，就是这位本田少侠？我记得两年前华山论剑，便是这孩子夺了魁吧。当时我就在想怎的那一干名宗大派弟子都输给了师出无名的孩子，还以为是训练不力，没想到是你的徒弟……也难怪了，真是英雄出少年。”
“多谢顾宗主。在下雕虫小技，愧受宗主赞许，实为惶恐。不过在下不过一介粗鄙武人，所习之武，不过偶然，又何敢自诩长华尊者后徒。”
顾衍一时拿不准本田菊这话的意思，探寻的目光投给王耀，后者摇摇头。顾衍瞬间觉得难办，斟酌半天，有些勉强：
“啊是吗……你们师门内部之事，老夫无从去管。不过王耀，你既然回来了……这长华剑，也该物归原主了。”
王耀随着顾衍走在这衍宗内部禁地之中，四周冰凉如极，萦绕着冷冽之气。穿越重重楼宇，最终来到最隐秘的一室。顾衍沉着面色打开门，室中央，传说中一剑出而天下定的宝剑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没有呼吸。
“长华一赦，天下止戈。”许久，顾衍亦忍不住，带着稍许遗憾叹出声，“这样的神兵利器，当初你怎么舍得交给我保管。”
“毕竟这天下你衍宗保不住的东西，大概也没什么人保得住。再者，我相信你呗，顾衍老儿。”
什么样的神兵利器，若不能用得其所，无异于废铜烂铁。王耀一直坚持着这样的观点。所以于长华剑他固然爱惜，只是也不至于将所有希望都赌在他身上。比起本田菊对村麻纱近乎狂热的信仰，王耀约是冷静很多。
“淮王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他小子还敢对我怎么样。不过也多亏了你那封信，我得以好好嘲弄他一番。”
“你啊，积点口德吧。对了，你那个徒弟，我瞧着，身份很不一般呐。”
“他是东瀛一族的后人。十多年前那场大火，他是侥幸逃出来的那一个。”
“那群人居然会容忍他活到现在？”
“我毕竟护了他十年。之后两年，我倒是无能为力，全靠他自己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两年前有个案子……”
“就是他干的。”
“唉，虽然那样的身世未免可怜，然而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王耀闻言，笑得苦涩。想起昨夜少年轻飘飘却毅然决然的“在下仍然选择复仇”，内心难免浮上几层失落：
“若是谁都有你这样的境界，岂不是谁都可以做衍宗宗主了？”
重缚长华在手，是能力亦是责任。从禁地走出，王耀未曾想过，恰能看见本田菊。少年心爱的佩刀十多年如一日地在腰间，新缀的流苏，则未免刺痛。
“菊……”
“耀君可真是深藏不露，神剑长华，为您所佩。却不声不响，连在下也都被你蒙在鼓里好多年。”
“这……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那想来这长华于您，定然很有几分渊源了。”
本田菊淡笑，强压下内心不断升腾的怒意。流苏不经意又穿行于指间，勒人生疼。
“您既知长华剑便在衍宗，也晓得凭您的能力完全取得出来，又为何欺瞒在下，要求在下陪您去京城？纵算如此……也罢，您去京城的目的又是什么，复仇？羞辱对手？耀君，您总是责怪在下不肯放下仇恨。但是，看看您自己呢？为羞辱仇敌不惜如此大费周章，耀君，这可真不是您的风格。”
“我……”
“耀君，在下感您教导在下多年，师恩厚重，又委实是个正人君子，值得敬佩，因而即便你我再无师徒情分，在下也总当师长一般敬您。而如今这些事……想不到所谓长华真主，也不过如此。”
王耀默然，对上菊的双目，只觉并不亚两年前他用长华亲手削断少年绶侧流苏，如堕冰窖，心底寒凉。

番外·竹篱茅舍自甘心
本田菊从梦中醒来，在榻上翻了几个身就乖乖爬起，理衣出了房门。竹林茅舍的早晨不会有太多嘈杂，顶多屋外几声雀鸟啼鸣，像谁新制的曲，分外悦耳动听。空气里飘着淡淡香气，菊觉得肚饿，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灶头看看，恰逢那人端着粥从其间走出，看到他，习惯性问了一声：
“醒了？”
“是，先生早。”
“你也早，来喝粥吧。”
纵算菊自认自己每日起的不算太晚，然而王耀却永远都比他早起一些时候。等到菊走出房门，原本滚热的粥的温度已恰到好处。师徒二人桌前坐好，等着师父动了碗筷方开动的徒弟并不多语，吃完自觉收拾碗筷，又自觉回房取了佩刀来。走到庭院中，尚未全然褪去青涩的面容刻着坚毅，出鞘，同少年身量相较反而是大了一些的佩刀显得不那么相衬。不过所幸他对佩刀极为熟悉，挥舞间隙也未觉得有多不顺手。
“还记得前几天教你的那几个招式么？今天的任务是巩固好。”
后方传来青年清淡的嗓音。端坐庭院之中，红衣人抱出昨日存在茅舍内的竹，石桌上放着雕刻工具，大约也同少年一样准备好了一天的工作。
“是，先生。”
少年握紧刀柄，假想前方一丛竹是自己所要面对的敌人。深吸口气，内力运转，手腕发力，朝着随风轻曳的绿竹砍去。噼里啪啦的折竹之声使得青年微微皱眉，然而眼皮不抬，继续在有了大致轮廓的竹剑上一点一点细化。一时刀剑声、折竹声、雕刻声不绝于耳，耀却只一心一意扑在这竹剑上。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停下，来不及抹去额上的汗，转过身先恭恭敬敬朝着王耀行了一礼。
“先生，好了。”
王耀搁下刀，竹剑已然成形，剑身处别出心裁地雕了几株翠竹，风骨灵秀，煞是傲人。他顺手拎起搁在身边的竹篓背在身后，走到少年身边大致扫了扫刀痕，凤眸微微上挑，攒起一个满意的笑容。
“练完啦？嗯，这些竹子砍得不错，刀法稳了许多。”
受到夸赞的小小少年并未当面表露，然而一瞬间亮起来的双眸到底掩盖不了内心愉悦的事实。
“休息吧，明天继续。”
红衣人摸了摸少年的头，轻轻为他擦去满头汗，从自己身后的竹篓里掏出一个小号的挂在少年肩膀上，扶正草帽，拉起少年的手，
“走，陪我上山挖些竹笋，今天咱们吃腌笃鲜。”
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空山雨后，迎面而来的竹林的气味清新干净，分外好闻。
“昨夜下了场雨，今儿正适合挖笋。晓得怎么看吗阿菊？”
“找土面有没有裂缝和突起。”
“不错。”
耀点点头，掏出一副小一号的挖笋工具递过去，然后牵住少年的手，走在前方带路。沿着小道，慢慢爬山，同时四处寻觅春笋。不消多时师徒俩就找到一个，费了些功夫挖出，王耀掂着它略有些无奈地叹道：
“可惜了……过了清明这笋就不那么好吃了，偏偏清明前挖到的那些我还想留着晒笋干以后炖汤喝呢。”
“这笋的风味虽是不如以前，然而也不会差多少的。”
听少年劝，耀心头稍稍宽慰了一些，将挖到的笋扔进竹篓里面，继续上山搜找。大约半个时辰师徒二人找着了好些，至少应付接下来的一顿饭是足够的。王耀喜不自胜，拉着本田菊一边回头一边细数着腌笃鲜的做法，倒是将馋意勾起不少。回了茅舍王耀当即开动，菊在一边打下手。跟一个擅为炊事的师父就是这点好处，口福方面总是不必担心的，菊唯一顾虑的不过就是王耀会不会将自己的胃口养太刁。
用过饭，王耀突发奇想说要下山玩玩。于是一路逛来东西是买了不少，但大多是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很多还是王耀觉得新奇、本田菊却早已不要了的。回到山里，暮色已然轻笼。耀将买到的东西都放好，转身就从房里取了每日必备的酒来。明月出天山，庭中两相看，山中到底是比外界寒冷，菊见耀瑟瑟缩缩，不声不响回了茅舍，一会儿就拎着一件外袍披在王耀身上。
“先生小心，仔细冻着。”
“啊谢谢，阿菊真是贴心。”红衣人眉开眼笑刮了刮少年鼻子，“我有酒暖身子，不怕。阿菊要不要也来一点？”
本田菊没有拒绝。红衣人从身边又提出一壶佳酿，开坛闻得清醇酒香，陶醉不已，喃喃赞道：
“自家酿的竹叶青就是好。”
菊小口呷着酒，慢慢细品，耳边王耀絮絮叨叨，说着一些半醉不醉的话。
“阿菊我给你买的那个拨浪鼓，摇起来咚咚咚的可好玩了。你喜不喜欢？”
“喜欢。”
“今儿那戏唱的不行，一点灵气都么的。改日待我佩髯披挂，提枪上阵，哇呀呀——”
“在下分外期待。”
“说来去年埋在地下的那瓮雪水差不多可以挖出来了……可惜今个忘了去问。明儿咱们再下山，问问新茶上了没有。”
“好。”
“……”
不受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
风吹山林寒气，庭间二人对饮。月华皎皎，竹语轻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