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着昏迷的人，苍白的小脸，破碎的下唇，皱紧的眉毛，粘着的黑发，细瘦的四肢……
没有一点可以看出他是这座城中的人……
即使如此对他，依旧能感觉他身上的清冷疏远，对谁都一样，甚至是赫连。
站起身，居高临下：“时寂，你根本不爱赫连。”
将时寂身侧的水浴开关打开，看着热水落下，恒奈转身拿起自己的浴袍披上往门口走去。
在没看依旧躺在地上的时寂，眼底一片寂寥。从见面的那一刻，恒奈就感觉到，时寂是如黑墨一般的色彩，谁都污染不了，虽外表平凡呆蠢，行事固执偏激，仔细认真看他却能感觉到那极淡极美的寂寥，孤傲而疏远，永远都有着自己最纯粹浓历的色彩……
改变不了……
那一晚的事情发生后，他自己的眼神已经变了，而时寂却依然有着那双在月下花旁的眼睛。
他恒奈就知道，他和时寂已经不同，他将只能作为一个过客在他的生命中，然后看着他将自己一生的执着顾念用尽。
时寂，为什么你可以有着这样一颗顽固不化的心！
为什么不知回头的向着赫连的方向却还能拥有这样一张无知到出尘的脸？
于这城中的每一张脸都不一样——身在黑狱，面向阳光。
让人该死的，憎恶着……

第二章：吾湘
恒奈出去的时候拿起了放在一边的伞，却是那是时寂留给他的那把，伞面翠绿，是这城中最普遍最没有地位的伞，非青非红，非紫非金，是连下人都嫌弃的绿色……
青葱淡然，时寂说很漂亮。
当时自己同样是下着雨泡在那澡堂子里，那人却自作主张的将自己的伞留了下来，根本没有必要的行为……
雨中，恒奈指尖轻轻碰了碰木制伞柄处的红色流苏，然后步入雨中，回过头看了一眼躺在澡堂中，热水下的人，没有撑，却还是带走了那把略显多余的伞。
雨珠砸在恒奈的头发上，沿着他脸颊的线条滑落，面无表情，却似冷情，于这暗天暗地滑落，居然看不出一丝明亮……
热水不断的往下落，砸在时寂的肌肤上，冲去上面红白混浊的体液，不断的砸在那显得格外清瘦的骨骼上……
滴答滴答，静寂无声，混着雨声混着虚弱的呼吸。
让时寂想起了童年的时光，只是那回忆也不过是比此是更加煎熬更加残酷的时光……
脖子中的皮制项圈几乎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身体，无论是谁路过都能掰开自己的双退猥亵，玩弄……
因为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把玩的商品。
那个和自己抱作一团的孩子是怎么死的来着，是被人扯着链子勒死的还是晚上被爬进嘴的老鼠吃了内脏来着？
啊，啊，已经不记得了。
连那朦朦胧胧的梦中，也只能感觉到房间的臭气，无论你如何向窗户靠近都无法驱散，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外间鞭子声中夹杂的虚弱哭喊声。
城外无非两种生活——奴役别人或被别人奴役。
小城大院，小院大城，都有着他们特有的围栏，有的人一出身就有束缚，有些一出就带着王冠。
这便是黑。
曾经那个癫狂的人怎么做了那作坊的头时寂不知道，只是无论度过多长时间的洗礼，脑海依旧想得出他狠烈的表情，抵着自己的咽喉吼着：“你要是进了城，要杀了赫连，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那时被扯着脖子上的链子被不断的往地上按，他在一个月之间总有那么几次会变的格外疯狂，既不说为什么，也不讲故事。
所以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第一次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漂亮高贵的名字……
他人愁苦他不懂，只是在他真的被选进了那城见了那人之后，却一点恨意都没有，只觉那人真的高贵难及，所以不恨这束缚，不恨这不公。
这夜不平静，这间平日少人的一角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似乎在提及赫连时，那人嘴角微嗡，仿佛错觉，仿佛本就平静，仿佛就连湿答答的头发都没有因为水珠的滚落而改变他们的形状——而只是在吾湘的眼底有那么些微的波动。
“我上次问赫连要你，他说你这只狗是认主人的。”
地上人呼吸频率不变，浅浅出出，似乎越发艰难，只是伴随着那滚烫的呼吸，时寂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似乎又是一声叹息，吾湘伸出手将时寂打横直接抱到了怀中……
怀中身体滚烫，微微的颤抖着，抱着那身躯，好似搂住一只惴惴振翅的蝴蝶，小而精致，只是不止何时他将展翅远离。
“赫连这下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
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你的人情就算了。”
似乎是对于脑袋上温和磁性的声音有了反应，又或者是因为寻到了热源的源头，时寂径直将脑袋偎在了吾湘怀中，还是分不老实的往那边蹭了蹭，惹得吾湘一怔酸痒，不禁轻声笑了。
吾湘本就是个让人难以琢磨的人，这难得纯良的笑出声，却是完美，性感到了极点。
那高挺的骨骼，那黑色的衣衫，那那禁欲的身段，都让怀里白色的小人显得越发的小而弱。
或许他本不是如何坚强的孩子，或许他本就如此脆弱。
看着偎在自己胸口位置处的少年，安静乖巧，吾湘一直都很想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人能够在所有人为之退步的暗杀现场面前显得如此镇静的站在自己主人的身前……
这是世上为了权为了势而站在赫连前面的人有很多，不差他一个，但这世上独独为了想保护一个人而站在赫连前面的似乎就只有这小小的，丝毫不强壮的身躯。
以那样一张单纯淡然的脸。
赫连无论去哪里都带着时寂的原因莫过于此，赫连待时寂时好时坏，不知珍惜的原因无非如此。
而自己这多此一举的动作有事为了什么？
或许是好奇，又或许是，欣赏。

吾湘眼神懒散，伸手扯了扯身上的已经敞开的睡衣。
“昨日若不是我，你现在还裸着身子在澡堂子里淋着呢，不知道谢我也就算了，大清早的搅得人睡不好觉。”
“吾湘？”却是才发现身边的是谁……
“啧……你只对你家主子恭敬么？”
“……”只是没有缓过神来……
依旧是那双眼睛望着自己，镇静而淡然，整颗脑袋被自己昨夜蹂躏了一番之后头发朝四面炸开……
那些飞起来的头发四下支愣在那刚睡饱的脑袋上，有些傻气。
“啧，你既起得来，便下床吧……”
松开圈住时寂的双退，吾湘继续倒下去，没再为难时寂。
时寂望向吾湘——
床上人略微皱着眉眼，一副我没睡好的样子，五官精致，一头的黑发不知打理的散在床上，遮不住他矫健的四肢……
敞开的衣襟可见两肩下的锁骨，蓬勃的身躯成一个大字型……
“你睡相不怎样。”
时寂说。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吾湘说。

就如吾湘所说的，除了赫连，这个人不会讨好任何人，除了赫连，对其他的人都不会讨好，从未想过为自己谋一条出路，只是一个劲的在进了一条叫赫连的死胡同。
而赫连将时寂带在身边久了，时寂也是认得吾湘的，印象便觉是个无所谓的人，没有王者架子，所以时寂的无遮拦倒是对吾湘没什么所谓。
两人语气都有些嫌弃，时寂下床穿鞋，身子到底没好全，踉跄来了一下，却觉得左臀那处酸疼无比，像是被人捏着按揉了很久的样子……
皱了皱眉头，依旧是支愣着傻气的脑袋出去了。
门关上后，吾湘双手枕在脑袋下方盯着上头，一下子似乎所有的睡意全部去了。
“爷为何不趁机要了他？”
房梁上，声音低沉恭敬，却是一直影着的护卫。
“萧，如果你想得到一件东西，真正的，完整的得到，抢过了身体是没用的，尤其是对于时寂这样的。”
“爷，你现在的眼神不是这么说的。”
吾湘笑了笑：“哦？你说说我现在是怎么个眼神。”
“……”
上头的声音顿了顿，复又出现：“锁起来，捆起来，关起来，然后要了他”声音复又顿了顿补充道，“十分恐怖。”
“嘿，眼睛挺毒的。”
吾湘揉了揉自己的眉间，眼中犀利，宛如盯着猎物的豹子：“萧，还不是时候，赫连对他的狗还是很偏爱的，只是他还没意识到。”
“快了，爷。”
“嗯……”意味深长的一声后，吾湘似在喃喃：“只有成了我的东西，我才有权利去锁，去捆，去关。”
上头的声音又沉了一份：“爷，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您的执着。”
吾湘缓了缓神情闭了眼：“今日你的话好像多了些。”
“抱歉，爷。”
“既是闲着了，便去替我处理个人。”
“可是昨夜执伞的惹得爷不高兴？”
吾湘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了眼睛：“若是我的心思你都猜不到了，就自己割了脑袋放到总祭的台上。”
上头声音这回停了许久：“爷，我出去一下，您注意安全。”
室内一下子静谧下来，吾湘揽了揽旁边一股子草药味毛毯闭了眼睛，却在片刻后底喃一声。
“执着吗？我倒觉得是痴狂了，吾湘，你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说是问句，倒不如说是叹句……
时寂这样的人，强夺有什么用，到时候弄得自己控制不住毁了他岂不可惜？

时寂这样的就是要毁了他身侧一切，毁了他所建立的世界，然后站在面前成为他的光源，成为他唯一的世界。
倒时便是你百般不肯，也只有我这一个归宿。
我可以等，但必定是要一个结果的，而这个结果，必定是自己所期望的。

咽了一口口水，开了一条缝，透过缝隙，跨过中间客桌，沙发，吊椅，就看见窗口处自家主子和恒奈坐在窗口的红木桌上在下棋。
恒奈……陡然想到澡堂里那番对话，那些让自己后怕的动作，精致让小时寂煞白了脸。
门虽离那方下棋之处稍远，却是正对着恒奈的，开门的一瞬间，底子不弱的恒奈立刻意识到了那边的视线。
所以只在那一瞬间时寂便和那双如夜静寂的眸子对视了，相隔甚远却依旧清晰，恒奈拿着棋子的手一顿，看着门缝中的时寂顿住了。
刚刚他和赫连才提到这个人，这个人便不知好歹的偷偷开了条门缝，傻愣愣的往这边瞧……
察觉出恒奈的神色不对，同时赫连对背后的动静还是有预感的，所以赫连回头时，便看到了门缝中的脑袋——呆愣着，傻里傻气的往这里瞧着，一双毫无杂质的眼睛透着白色雕金门框，竟然比那装饰还要吸引人的目光。
他在这座城里实在是独特……
似乎心情不错，赫连挑着嘴角道：“呦，知道回来了。”
既然被发现了，时寂也不好逃，乖乖的开门走上前站定，垂头：“主子……”
身子站定，便看见恒奈望着自己皱紧了眉头……
皱眉头？
为什么？
先说，他和恒奈的事情这次不是头一次，时寂不会对赫连说，因为赫连还没在意自己到这种程度，所以处罚的肯定会是自己，自己再笨也不会自讨苦吃。
而不知道恒奈是不是收买了什么人，所以赫连似乎也不知道他和恒奈之间的事情，或者就是知道了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为什么皱眉头……
“昨晚去做什么了？”赫连转过身看向时寂问。
时寂头没抬，想了挺久，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的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了出来：“被吾湘……捡回去了……”
想了这么半天，却还是用了捡这个字。
比起抱啊，扛啊，带啊，好像捡这个词比较疏远些……
时寂是这么觉得的，然后依旧支愣着的傻里傻气的脑袋偷偷看了一眼他威武的主子……
那边恒奈又紧了紧眉头，他断然没有想到除了他，在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夜里还会有人去那里，而且还是吾湘，而且……
“也只有你敢叫他真名了。”赫连感叹了一句，他就是喜欢时寂这一点，看似低贱，却对不该讨好的人傲的很。
不过也就是喜欢这么一点，也就是那么一点。

赫连眼神轻轻望了望恒奈，他其实心中早有七分肯定，因为整座城，尤其是他的主城，什么人在什么点去了什么地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所以他知道时寂说了实话，心情也不算很糟。
不算很糟，但也不是很好。
所以依旧是那副样子，懒散的眯着眼看不出是一丁点感情色彩，数不出一丝波动。
回到话题，赫连不紧不慢点出时寂千辛万苦想出来的字眼。
“哦？捡啊？身为条狗不知道狗应该要忠诚吗？”
“我很忠诚。”时寂回答。
“那还是跟了别人去，在别人的窝里睡了一夜？嗯？”烟雾慢慢由旁边的烟杆中飘出，烟极轻极淡，在阳光中呈现出一种淡紫色的，迷幻的感觉，是极好的烟种……
“当时没有意识了……”
“时寂，那不是理由。”声音不重，里间的霸气却十足十的是一个君王，瞬时让时寂僵硬，脑袋上乱糟糟的头发在空气中轻轻摇曳，依旧很傻气……
没有意识不是理由。
那还有其他理由了吗？
——没有
时寂低头，单膝跪地：“请主子责罚。

微微叹了一口气了，吾湘看了半天，咬咬牙，最终松开了时寂的脚踝，伸手拿过侍从手中的点心盘递给时寂：“呶。”
时寂看着吾湘那张脸，比起赫连和恒奈，显得更加的俊朗刚毅，只是这刚毅中又带着些豪爽和……不正经……
不正经的让他整个人丝毫不像王者，更像是当时自己所生活的地方的街头小混子。
却又比那些混子多了太多的邪气和压迫力，这人他是真的猜不透。
盯着眼前的点心，香味渐渐弥散开来，自己倒是真的饿了，他可是已经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所以毫不犹豫，径直整个拿过了吾湘手中的点心盘，拿过之后又觉实在不礼貌，然后傻气兮兮的伸手捡了其中的一块复又递给了吾湘。
惹得吾湘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眼前这个人啊，真心没把自己当上位者来看待。
结果时寂递过来的点心，两人又似乎和好了般和谐的坐在沙发上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恒奈坐在面对着他们位子，怎么看都觉得时寂此刻正乖巧无比的倚在吾湘身侧，安静的吃着东西，身子小巧的盘着，遮了重要部位，吃的十分开心，也不在乎吾湘的手搭在他脑袋上玩着他的头发……
玩得毛茸茸的……
玩的舒服恨不得将时寂抱到大腿上……
不爽……
啧……

第十一章：出城
将手中的扔进棋子一旁的子碗中，恒奈眼睛微闭：“不下了，时间也不早了，不耽误你和吾城主的时间。”
“心情不好？”
恒奈将背倒在椅子背上长输了一口气：“这一盘时间太长了，下次继续。”
“你下午有事？”
“无事。”
“陪我和吾湘出去吧，东城区那边那批货吾湘说他有些兴趣。”
恒奈站起身望向已经把时寂整个抱到腿上玩的吾湘，脸黑了几度：“吾湘城主不是向来对烟草，没什么兴趣么？”
“我不感兴趣不代表别人不感兴趣，越是压制走私越是严重，这么不听话，我自然就不给机会了。”
赫连站起身坐到了时寂旁边，吓得还在吃东西的时寂一抖，眼神无辜的看向赫连，赫连倒也没怎么在意，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时寂顿时乖乖的坐到了赫连身边：“这么大一批货，吾湘，你该不会想在你的城里直接垄断吧。”
“垄断的话说不上，我打算拿回城卖。”
“卖？”
怀中的小东西不在了，刚刚残留了些余温，还有那和自己卧室一样的淡淡的药香，吾湘刚刚放在时寂脑袋上的手一下子居然有些不适应，给自己揉了揉额头：“嗯，打算来一场改革。”
“呵……我跟你说，烟草这种东西不是你想垄断便垄断的，细小的路这么多，所谓老鼠最会打洞。”
“我有数。”
“……”
“……”
两人沉默了一会，赫连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
“时寂，穿上衣服出门。”赫连眼神轻轻瞥向沙发上，吾湘旁边的时寂。
只见他低着头专心致志的吃着手中的东西，也知道他应该是连着午饭没吃的。头发乱七八糟，身形消瘦，腿间安静的，未经人事的小东西在阴影里倒是看起来挺可爱的。顺带着伸手压了压时寂毛茸茸的头发，小指镂金雕花护甲轻轻将时寂耳边翘起的头发送到了耳后，惊得时寂嘴里的甜点都掉下来了。
站起身，眼睛细长，但淡淡的看向依旧坐在棋盘前散着一头黑发的恒奈，手指轻轻摸上小指护甲：“恒奈，去吗？”
恒奈回头，扫过还沉浸在惊讶中的时寂，扫过似笑非笑的吾湘，扫过赫连略显妖媚的脸。
“不去。”
“哦？”赫连略微惊讶，时寂都去了，他真不去？
“你下午不是无事。”
“麻烦，可能西街那边我要去一趟。”
“……”

时寂有些底子，到了城里别人是男妓，他却被赫连送去练了剑术和暗杀术，所以这也是赫连常带时寂在身边的原因。
一套淡灰色长衫，腰间青灰色束腰，背后用泛黄的黄布包着他的剑被宰身后，眼神淡然却亮的兴奋。只是配着他那头四下支愣的短发，让人越发的想笑，时寂在这城里是极少留着短发的人……
赫连喜欢长发，但是时寂却说麻烦。
就是这么个矛盾的结合体：似乎在时寂的心中，真心实意的喜欢与外貌丝毫没有关系。
而吾湘赞扬欣赏的，也就是这样一颗心。
三人稍稍带了各自心腹便上路，赫连吾湘坐在很是宽阔的车厢中惬意的很，时寂晃着腿坐在帘子外吹着风别提多舒爽。
去的西城在沿海边，那处人迹稀少，是赫连专门运输烟草的码头……
主城区和东城区距离还是挺大的，这样一去少说也有半月，若是恒奈也出城确实说不过去，赫连嘱咐了恒奈几句，三人便出城了。
恒奈看着时寂背影蓦然转身，这一月的空城留下他恒奈，没有些改变不可能的，吾湘行至半路转头望向恒奈，轻轻笑了笑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