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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能准确记得自己是怎样从长梦中醒来,就好比没人记得自己是怎样入梦,隐约是虹膜上先有了熹微的光亮,再由点状扩散成片,好比迎头仰望太阳那般耀眼。桂小太郎在黎明时分醒转,睁开眼睑的瞬间他确信自己又一次在战场上活了下来,但除了这份确信之外,其余任何感官所得出的判断都严重缺乏真实感。
从天花板大致的纹路能识别出这是他在驻地使用的房间,离床不远的空地上燃尽的柴火还有一星余温。稍事整理完思绪,桂勉强动了动缠绕着护理绷带的左手,钻心的疼痛逼迫他不敢再动第二下,天知道腕骨是不是骨折了,桂一面咬牙一面回想,想到额头都渗出了汗也没记起擦过他手腕的究竟是暗箭还是明枪。
该庆幸是左手吗?如果换作右手受这种程度的创伤的话,恐怕往后挥刀的速度都会大打折扣。桂尝试着找出一条理由来宽慰自己,然后他就仿佛真的被说服一般,向上弯起了嘴角,与此同时右手隐隐发力,妄图支撑起身体的重心坐起来。
“奉劝你别动,如果不想另外一只手也一起骨折的话。”
墙角处挪出一个身影,由于背光,脸上的血渍和表情一概看不清。反正也不需要看清,桂光用膝盖想都能猜出他那副目空一切的尊容。
“作为安慰伤员的话未免太难听了吧,高杉。”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安慰你了,就事论事而已。”高杉提起搁在一旁的刀鞘径直走到门边,连回头看一眼就显得多余,“既然醒过来了就别躺太久,你的部下还在等着你去开什么战后总结会议,你愿意什么时候去都无所谓,不过别叫上我。”
门“砰”地一声被带上,很快又被轻轻推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截然不同的少年面庞。
“我记得你是鬼兵队的……平贺对吧?”
“不愧是桂先生,记性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其实你在队伍里也算是很有名气的,高杉就常常提起你发明的各种新式装备,帮了我们不少忙。”
“哪里哪里,雕虫小技罢了。”少年一面谦逊地回应,一面又喜不自胜地挠了挠后脑勺,险些打翻了端在手里的饭碗。“光顾着说话把正事都给忘了,这是用驻地囤积的粮食熬的粥,坂田先生组织大家吃过了,差我来给桂先生你送一些。”
“啊,有劳了。说起来我刚醒,还没来得及问问队伍的状况。”
话音未落,少年的神色就黯淡下去,于是他还没开口,桂就多少预料到接下来的叙述不会是如今天的天气一样那么让人愉快的东西。
“阵亡在战场上的有十人,撤回驻地后没能扛住的有十三个,今天凌晨也都相继去了……所幸敌军由于弹药补给不足,早些时候已经全线撤退了。”
“这样啊……”桂紧促的眉梢愁云惨雾了半晌,才缓缓舒展开来,“经此一战大家也都辛苦了,等过些天再把同伴们的遗体殓葬了吧。一时踌躇难免,但千万不可因此沮丧,既然能活下来就更该拼命活着,唯有如此才不会让逝去之人的血白流。”
“是,总督也是这样训诫我们的。”少年点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忽而忍俊不禁。
“不过总督为人还真是不坦率啊……呃抱歉刚刚我就在门廊上,所以总督和桂先生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其实把负伤的桂先生从战场上背回来的不就是他自己嘛。我记得当时总督后背上全是血,队员们都担心得要命,但谁也不敢上去问一句,直到桂先生你的情况稳定下来了,他都不肯掉以轻心,非要亲自替你缠好绷带才肯休息。”
“等等你是说我手上的绷带——”
“是总督一圈一圈包扎好的,因为不怎么熟练所以来回折腾了好几次呢,搞得满头大汗看起来比打仗还累。”
“难怪缠得乱七八糟的啊。”桂暗暗嘀咕了一句,双眼仍看着面前的少年,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开始勾勒起另外一番情景。
譬如高杉那双骨骼分明的手,平日里除却握刀握烟杆或者撩拨三味线的琴弦,甚少见他摆弄过别的什么东西,为此他不止一次被银时开涮道“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金贵”啊云云,但他极少会为自己声辩一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不发一语地默默走开。
就是这样一个人。铁血的战车从他不算厚实的脊背上碾过,他不肯执拗地折腰,反而比从前更加挺拔,更加隆重而优雅。
就是这样一个人。桂小太郎可以想象出他任何时候任何一秒定格的表情,却唯独无法想象他双手拿着绷带一圈圈悉心缠绕的样子,印象中他极少会对一件事如此认真。
所以当阔别多年后,第一次不经意重逢的时刻,桂差点因为他包裹住整只左眼的绷带而笑出了眼泪——真够难看的啊,谁让那个人从很早以前开始就绑不好绷带呢,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