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高耸入天的大楼无声地淋着雨，俯瞰着脚底下的渺小世界，不苟言笑，它们站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孤单又悲伤。
　　又到了老地方呢……
　　韩悦停下脚步，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把伞微微后移，仰望着面前的大楼，不顾迎面而来的水点，若有所思。韩悦习惯性地看向某层楼左侧的小房间，那儿曾经是他们的卧室，在角落里，不通光，不大。但却很温暖。
　　现在正是曾经独自午睡的时间，那时自己还很胆小，怕打雷，怕黑，所以刚结婚时独自在家阴天总会开着灯。那盏熟悉的灯火没有亮着，因为没有人需要它了吧。
　　她轻轻拿着那一纸离婚协议书，紧紧地压在胸口的位置，仿佛这么近这么近，就可以覆盖掉心上所有的创伤。

起风了，她的头发轻轻拂过脸颊，微痒微痒的感觉。韩悦忽然微笑了起来，他最爱拿单反相机给她拍照，他说她有着一头温顺柔滑的长发，风吹起的感觉时微笑着的时候最美，仿佛随时要飞起来一样的欢乐。
　　他喜欢这样的小细节，甚至有一次偷拍阳台上给老头子点烟的老婆婆，韩悦胸中回荡着那些温暖的对话，她曾那样微微嗔怒地说“以‘发现美好’的名义偷拍人家是不对的，这不美好，烟对身体不好。”
　　丈夫微微一笑：“习惯比身体来得重要，就像有时情感比物质来的重要。”
　　韩悦撅起了嘴：“身体不顾，小伟谁来照顾？”
　　丈夫呵呵一乐，捏了捏韩悦的鼻子说：“小伟小时候由我们照顾，长大了自然会有别人照顾，就像现在你有我，我有你一样。”

就像童年那些糖果的香气还在鼻尖，宝宝还是个初生婴儿尤抱在怀，丈夫载着自己的自行车，正从自己的面前呼啸而过，可是时光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蓦然回首，恍然如昨。
　　幸福的日子之所以太幸福了所以后知后觉，烟花太过绚丽所以稍纵即逝。
　　只可惜，一切都过去了！幸福的日子再也回不过去了！
　　风雨之中，她直直站立的单薄身影有着别样的落寞。
　　复而，她又转头去看大楼旁零零落落的小孩子玩具，那些小小的滑梯和蹦床。一身调皮动人的颜色，在雨中乖乖地蹲着，无人问津。
　　仿佛有孩子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小伟还曾在这里摔倒过，因为弄脏了衣服而哇哇大哭……
　　韩悦的眉头深深地深深地皱了起来，更加不想动弹，她低着头，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许久许久，韩悦终于微微叹了一口气，躲回伞下，慢慢走进大楼。

“哒……哒……哒……”空旷的大楼回响着韩悦缓慢的脚步声，楼道尽头是曾经的家，你可以从脚步声听出一个人的情绪和年龄，这是韩悦自己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啪啪啪……”一般是雷厉风行的妇女，应该在四十岁左右；
　　“沙沙沙……”应该是一个懒懒的少年，及拉着拖鞋；
　　“笃笃笃……”是一双鞋子，应该是个熟女吧，也许穿着OL装……
　　韩悦最喜欢的脚步是“噗噗噗……”
　　那是小伟的脚步声，他总是不爱穿鞋子，张开双臂楼道里跑着，好像一只憨憨的小熊，他最骄傲的事是跑到妈妈前面，然后说……
　　想到这里，韩悦猛地抬起头，望着路尽头自己的家门。仿佛一根针扎紧心里，韩悦的眉头又再次深深地皱了起来，鼻头发酸。
　　她仿佛看到小小伟可爱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招着手说“妈妈……妈妈我赢你了哦……”
　　小伟……

韩悦蹲了下来，飞快地把双臂圈起把脸藏进了臂弯中。
　　都不见了……小伟再也不会回来，他独自先走了，他总是光着脚丫，路上会不会冷呢……
　　韩悦的胸中的哀伤波涛汹涌地翻滚着，她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冲到门前，放下离婚协议书转身要跑，却瞥见房门上的猫眼。
　　家里现在是什么样子了呢？会有人在家么？
　　韩悦迟疑地举起手，咬着下嘴唇，轻轻敲了两下门，扣扣声响起，她躲到一旁。
　　无人回应，韩悦再次走近房门，透过猫眼看着自己曾经的家。孔洞中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
　　突然，扭曲的视野仿佛有一个白裙女人从客厅里走了过去。
　　呼——
　　站在门口的韩悦猛地将眼睛从门上抽离，后背居然麻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那个女人……是谁？！！！

“喂，家里有人吗？”她使劲敲了敲门。再怎么耳聋的人估计也能听得到吧。因为连隔壁几间的邻居都打开门观察情况了。
　　韩悦对那个邻居报以歉意一笑，那人迅速冷漠地关上门了。走廊上安静了，只剩哗啦啦的雨声。
　　莫非是幻觉？
　　韩悦越来越怀疑，这是不是自己最近休息不好导致出现的病症，但那个白裙女人，那双鲜红的高跟鞋……
　　她想起昨天夜里在房间里见到的那个神秘女人，一种难以克服的恐惧感笼罩了她。
　　或许，要去看看医生了。
　　她心里想到。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心理医生严肃的模样。失去儿子之后一段很长的时间里，她常去那里做心理咨询。

“韩悦，你要学会放下。放下，懂吗？”
　　那个医生总是这么说。
　　但，她无法做到放下悲伤。现在，这些悲伤甚至令她产生了幻觉，如果把这个告诉医生，他的脸恐怕会变得更加严肃死板。
　　她在大脑中，想象着医生严肃到近乎傻帽的模样，不觉意唇边露出了一丝轻松的微笑。她感觉放松了许多。
　　既然，家里没有，就从门缝把离婚协议书塞进去吧。
　　她于是蹲下去，透过半寸宽的门缝，将协议书慢慢塞了进去。
　　我可以回去了。她像完成一件心事似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那份协议书……居然又滑了出来！

浑身的血液刹地一滞，恐惧在胸腔中顿动。韩悦蹲在门口，不能动弹。房间里有人！这铁定没有错，那为什么它不出声呢？是在搞恶作剧吗？
　　她等待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了，再轻轻把离婚协议书放进去。但像跟她作对似的，那张纸又滑了出来。
　　房门的对面，有另一个人！
　　它是谁？
　　忽然，门缝里似乎又有新的东西滑出来了。她定睛一看，居然吓得往后一瘫，坐在冰凉的地上。
　　那是……那是……那是死亡契约书！
　　静静躺在门缝外面的那本陈旧笔记本上面的字，像熔浆一样灼灼地映入她的眼中。她的胃部痉挛起来，恐惧的气息深深吸入五脏六腑。

紧接着，她的肩膀猛然一缩！
　　因为，一双冰冷的小手正拍在她的双肩！
　　有谁站在她的身后！而她却没有察觉到！她僵硬地慢慢转动脖颈，视线终于触摸到位于肩部的那只苍白的小手，像纸一样白，毫无血色。
　　来自地狱般的寒意，正通过这只手传递到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天啊……
　　她颤抖着，顿了一会儿，然后深呼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一切都是错觉。她在心里安慰自己，等待勇气积蓄满了，再度睁开眼睛。那只小手不见了，肩膀上的冰冷感觉也完全消失了。
　　她又赶紧看向门缝。刚才还清清楚楚地躺在那里的死亡契约书也烟消云散了，放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最近是怎么样了？
　　她困恼地坐在地上，她怀疑自己是否得了妄想症什么的。
　　但就在她刚要起身之际，身后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吸引了她。
　　“噗噗噗……”
　　韩悦瞳孔一缩。这个声音……
　　她随即四下检视了一下空洞的楼道，并竖起耳朵捕捉着。
　　什么也没有。空洞洞，静悄悄的。
　　莫名的，一种不寒而栗的害怕的感觉油然而生，韩悦心跳加速，决定赶紧离开，拿起离婚协议书。
　　而就在她弯下腰的那一刻，一阵阴翳的风迎面扑来带起她皮肤上的一片汗毛，紧接着“噗噗噗……”又一阵脚步声从耳边掠过。
　　似乎是在楼上，又好像在半空中。

是谁！
　　不明的风吹得韩悦几乎要跳起来，转身去看。
　　却依旧是空荡的楼道。
　　“别再胡思乱想了！”韩悦懊恼地对自己说。
　　尽管如此，她还是飞快地握紧手中的皮包转身快步疾走，她恐惧地发现，那噗噗噗的脚步声越来越大声，好像就要下楼来了。
　　是小伟吗，他回来找我了？可是他不是已经走了吗，不会是幻听了吧。
　　韩悦的心在剧烈地挣扎着。
　　“噗噗噗……”脚步声出现在这层了，“噗噗噗……，噗噗噗……”它在马不停蹄地追赶着。
　　“噗噗噗……”

死就死了！
　　就在它要靠近韩悦耳边的时候，她终于按耐不住转过身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远方急冲来，韩悦的瞳孔瞬间放大，不可置信地呆住了，“砰……”小孩低着头，疾风一样跑过韩悦身边，如一只小野牛一样撞掉了韩悦手中的包。
　　留下一个背影，又消失在楼梯拐弯处。
　　是他！是他！一切恐惧都消失了。
　　“小伟！！！”韩悦慌乱地捡起自己的包，飞快地追了出去。

　“请等一下。”
　　前面的白裙女人被呼唤着，却没有回头或者停步，只是牵着小孩的手，在前面慢慢地走。
　　然而，不管韩悦怎么追赶，却总也追不上似的。
　　她们始终相隔一段若远若近的距离。
　　“等一下！等一下！”韩悦追得气喘吁吁。
　　宁静的街道上，黑色的雨滴哗啦哗啦地下得更大了。令人奇怪的是，那个女人虽然没有撑伞，却一点没有淋湿。
　　那袭洁白的衣裙，好像不属于这个喧嚣的尘世。特别是她脚上穿的那双鲜红高跟鞋，羽毛般轻盈地点过地上浑浊的积水，那两点逃逸在雨水中的血色，在韩悦的眼瞳里上下跳动。
　　“你拉着的小孩，他的名字，是不是叫做赵佳伟，他的小名叫小伟，他出生在十月……”

刺破灰色天空的大声呼唤，声音反复，慢慢彻底散开。
　　白裙女人这时居然停住了脚，站在那里没有再动，好像在故意等她追上来似的。
　　顾不上身上的伤痛，韩悦爬了起来。她脚步不稳地跑过去，那个白裙女人依旧没有动，牵着小孩的手，亦没有回头。
　　雨点淅淅沥沥地擦过她们的身边，没有一滴落在衣服上。韩悦看清楚了，那个小孩的衣服背部，确实有一块熟悉的污迹。
　　巴掌大小，咖啡色，看起来像一只小兔子。
　　没错，是小兔子。
　　那是小伟最喜欢穿的小T恤。韩悦还记得那块污迹，是她一次做晚饭的时候，不小心将菜汁弄到了小伟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