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疼痛把李梦萤从怔仲之中拉回。
　　李梦萤提着西红柿，走在回家的路上。黄昏晕染的街道恍如废墟一般。走了几步，李梦萤停下来，看看自己的手腕。腕在疼，那道被刀片割破的伤口，似乎还没痊愈，缠着绷带。
　　两天前她才刚刚从昏迷中醒来，那是一段奇妙的感觉，恍若重生。
　　她没有死吗？
　　坐在阳光明亮的房间里，她茫然地望着四周，然后是妈妈熟悉的笑容。
　　“小萤，你醒过来了？”
　　她看着妈妈。
　　妈妈抚摸着她的手，那些来自于母爱中絮絮的温暖，从额角一直蜿蜒到小手指头。她慢慢投入了妈妈的怀抱。

那天醒来后，李梦萤便没有回学校。妈妈也似乎很反对她回去。每当路过校门口，看到学校的屋顶，李梦萤心头都会涌上来深深的愧疚。
　　她时常想起母亲看到她醒来后泪流满面的模样，妈妈飞扑到她的身上，深情地说：“萤萤，你千万不要再丢下妈妈一个人了啊……”
　　——那是李梦萤第一次看到母亲哭，爸爸在五岁的时候离开了她们，无数个日子，妈妈的手拉着她，苍白的面庞上永远是淡然的表情。
　　生病疼痛不哭，被累累重活压住不哭，遇到困难时也不哭。想到这些李梦萤的眼眶有些湿润。她经常半夜醒来，看到妈妈傻傻的坐在父亲遗像前，久久凝望。
　　母亲一直没有改嫁，为了那忠贞不二的亲情，又或许是为了那同样忠贞不二的爱情。
　　她爱妈妈。她和妈妈是一样的，对男人都是那样的忠贞不二……骆阳茂……那个王八蛋，却背叛了她。
　　我一定要报仇！

　天空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夕阳在哽咽，燃烧尽余晖。李梦萤抬起头，感受着它与她的共鸣。望着前方好似没有尽头的路，她感到前所没有的迷茫，内心满满洋溢的，是说不出口的孤单。
　　就那样行走着，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无力。
　　自从从昏迷中醒来，一切仿佛已回不去从前。
　　出院以后，妈妈似乎担心她的身体，一直没有让李梦萤去上学，更不让她出门。
　　那次的自杀她并没有死。妈妈是这么告诉她的。她在病床上躺了好几个月。
　　“医生说你刚醒来，身体很弱，需要休息。”

　这是妈妈经常重复的话。每天早晨很早，妈妈就去上班，中午却特地跑回家做饭，并且千叮万嘱女儿不准踏出房门，又匆匆而去。
　　妈妈好像在藏着什么秘密。
　　李梦萤很想找机会说，我可以下床走动了。话到一半，却被母亲恶狠狠地一瞪，把后半截给生生咽了回去。
　　妈妈在紧张什么呢？
　　终于，妈妈累得病倒了，躺在被窝里昏睡一天。于是，今天傍晚，李梦萤只好自作主张地拿着菜篮子出门去买菜，呼吸着久违的清新空气，却遇到了另一件让她莫名其妙的事。
　　她从小在小镇长大，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乖孩子，可这一次，每处她经过的地方，都会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熟悉的街坊们躲在很远的地方，偷注视着她经过，眼里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恐惧、惊愕、不解、茫然……
　　他们躲避着她，仿佛一夜之间她变成了异类，变成了灾难，躲之不及。李梦萤对此很是不解。她和熟悉的大妈打招呼，她们居然吓得像惊慌的小鸟一样跑开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一群人啊。
　　李梦萤提着装着西红柿的塑料袋，忽然又想起了她爱的那个人。骆阳茂呢？好几个月没见他了，他把我忘记了吗？他知不知道，他伤得我的心很痛……
　　不知不觉，李梦萤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这里是熟悉的十字路口，前方拐角处就是杜盈盈的家。

　杜盈盈是她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她还记得小学时，经常坐在杜盈盈家的院子里一起写作业，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而再往前走一点是她家。
　　十字路口的另一边，则通向骆阳茂家，依稀记得每个放学的黄昏，她和他停在这里，恋恋不舍。
　　骆阳茂是学校足球队的队长，她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都倾慕他那奔跑在绿茵场上的矫健身影。为了认识他，李梦萤花了很多的心思，写情书，送小礼物，做遍了豆蔻年华里所有的浪漫故事。
　　结果，有一天，他出现在她的面前，夕阳抹着他的侧脸，她看见装在他瞳孔里的自己的小小身影，如同烙印。
　　他用温暖的声音说：“李梦萤，我们交往吧。”
　　那一刻，她仿佛融化了。
　　从那天起，李梦萤便时常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等待那个远远走来，逆着微光的熟悉身影。脑海里一切陈旧的画面慢慢地播放。

李梦萤悲伤地抹了一下眼角，有泪。
　　她又抬了一下眼睛。
　　……远方的路口……等等，她在做梦吗？
　　从路口那边走过来的身影，好熟悉。是骆阳茂！
　　李梦萤心里一慌，她赶紧蹲下，躲到了电灯柱后面。
　　因为在他身旁，还有另一个一样熟悉的身影……
　　杜盈盈！

他们肩并肩慢慢地走着，骆阳茂的手搭在杜盈盈的腰部。杜盈盈依偎着他，脸上洋溢着幸福和甜蜜。
　　装什么装！该死的，眼神这么温柔，演台湾偶像剧吗？
　　李梦萤咬牙切齿，心里狠狠地骂着，难过与愤怒如同澎湃的黑海水拍打着岩石，她的拳头握得紧紧，受伤的手腕又辣辣地痛起来。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
　　街道盛满了黄昏的光泽，骆阳茂轻轻俯下头，微笑的嘴唇顺着柔和的弧度垂落下直线，在那一瞬间，亲吻上另一张花瓣似的嘴唇。
　　杜盈盈幸福地闭上眼睛。
　　这幅画面，在李梦萤的眼睛里丑陋地扭曲起来。

李梦萤想着，听到那个女人说：“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好可怜。”
　　那双温柔的双眼，担忧地盯着李梦萤汩汩出血的手腕，然后，女人慌忙地翻动起自己的包来。
　　“你不怕我么？”
　　在这个时候，也许只有妈妈会理我的吧。
　　“为什么我要怕你？”女人奇怪地问道。
　　李梦萤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为什么其他人，会害怕我？
　　“你受伤了，要包扎起来！”这个陌生女人从包里掏出一卷纱布，对着伤口很娴熟地处理着，然后包扎好。
　　“你是医生？”李梦萤这样问道。

白日是一根火柴棍，人们的喧嚣则是燃烧的火，火焰吞噬着蓝白的天空，一阵热烈过后，听过了午睡的鼾声，一天过去了四分之三，然后又是一根火棍被燃尽，火熄灭了，留下漆黑的夜。
　　乡下的晚风微凉，有此起彼伏的蛙叫声，帮忙洗完菜的韩悦被“赶”出来休息，她独自坐在是门槛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石上绿绿的青苔，细雨扑面，屋里是父亲演奏的锅碗瓢盆协奏曲。她微微发楞。
　　-----有多久没有坐在这儿了呢？
　　浮生短暂，流年偷换，小时候时常坐在这儿耍赖，说要等妈妈回来。眨眼，自己已经当了母亲，儿时对母亲渺小微茫的记忆，也在时光的冲洗下，渐渐淡去了。

　可是父亲不这样想吧，家里多年来产生了各种变化：
　　院里的藤蔓植物无人打理，厅中央的八仙桌掉了漆，某件家具被移了位置……
　　只有关于母亲的一切，被细心地收藏在专属的房间，一成不变，一尘不染。母亲是长什么样了呢……
　　“囡囡！”父亲的叫喊打断了韩悦的回忆，转过头去看饭菜已经都摆好，“吃饭。”
　　父亲言简意赅地说。
　　餐桌上摆了三副碗筷，这是韩悦五岁那年养成的习惯，不管家中有几个人，都会多摆一副碗筷，好像韩悦的母亲从来没有离去过一样。

　韩悦静静坐下，门外小雨沙沙，湿润着大地，植物欢乐地接受着洗礼，气氛安静，安静得，让人好容易就陷入回忆之中。
　　那年，韩悦不听母亲劝告，骑着自行车上了大马路，有邻居来告诉韩悦的母亲，母亲一边把家里的厨火关掉，一边焦急的往外赶去，
　　“囡囡，囡囡……”母亲呼唤着，韩悦永远也忘不了母亲一边跑着，一边大喊的狼狈模样，因为自那以后，她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呼唤了。
　　那件事情的结果是，小韩悦得意地转过头对母亲笑，转回来时，便与大卡车进行了亲密接触。等她出院回来以后，母亲就病死了……

往事如烟，韩悦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咽了一口饭，而父亲一直在认真吃着饭，一言不发。也许是习惯了安静。
　　韩悦记得他其实是个很爱笑的人，他会拿大胡子扎自己，把自己丢到半空中然后接住。
　　可从那一年，他变得不爱笑了，出院那天，韩悦怎么也找不到妈妈，韩悦问他：“妈妈呢？”
　　父亲说：“你妈走了。”
　　韩悦撅嘴：“妈妈去哪里玩了？”
　　可是父亲却发怒了，他说：“你妈走了，不回来了！”

　　韩悦内心忽然一阵苦涩，她跑到厨房去，拿出一副碗筷摆在桌子上，生气的说：“一定是你凶，妈妈就不回来，我把碗筷放在这里，她会回来的！”
　　依稀记得父亲眨了下眼睛，时光的脚步就开始快了起来。她慢慢长大，也明白母亲是真的走了，就像父亲渐渐消失不见的黑发一样，变白了就不会再回来。
　　而再大点的时候，韩悦去了城里，家里就少掉了一个和父亲说话的亲人。
　　“爸……”韩悦做了一个决定，“我在家多住几天。”
　　“哦？”父亲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动容，复而转向平静。“好啊。”
　　仿佛一颗投入湖中的小石子，涟漪很快消失，一直到吃完晚饭，饭桌上都处于无言之中，却不觉得尴尬。
　　这个世界上，有些温暖与生俱来，根本不需要语言去堆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