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悦无声地点了点头，作为母亲，此时她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共鸣，邓鹃如释重负地笑了。
　　“走吧，出去谈谈吧。”邓鹃轻轻拉着韩悦的手，关上房门往外走。
　　实际上，每个有强烈心理防线的人，就好像刺猬用来保护自己的刺，当拆除了这道墙，大部分的人就像它那些柔软的部分一样，有一颗食草动物一样善良脆弱的心。
　　夜色已经很浓了，微弱的灯光使得这条萧索的街道更显阴霾，可那两个身处其中稍显柔弱形态亲近的背影却充满了温柔坚定的力量。
　　楼上的李梦萤坐在窗边好奇地张望着直到她们渐渐地消失在远方的路口，她托着下巴，想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也会有像刚刚那样狼狈的时候。
　　妈妈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那个秘密，既好奇，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触碰。
　　或者，一旦打开，就如同潘多拉的盒子……

走出不远便到了公园，邓鹃一路沉默着，仿佛永远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韩悦也不说话，偶尔踢着路旁的小石子。
　　路旁洋菇状的造景灯投射出一环环幽微的灯光，刺破黑暗弥散到周围死寂的空气里。
　　风阴凉，枝叶微微骚动风和叶摩擦时发出一声声幽灵似的轻叹。
　　“这里挺安静的，有什么话我们就在这里说清楚好了？”忽然，邓鹃提议道。
　　天气已经很黑了，虽然才晚上八点多，但城镇居民的作息规律显然与大城市不同，街上行人少得可怜。韩悦把手藏进口袋里，伸长脖子朝公园里头望了望，公园中几乎没有人烟，只有稀拉的几个尚且能用的路灯，想是经过了不少岁月的洗礼。路边静静地躺着几块石椅，寂静却不狼狈。而更远处则是黑漆漆一片。

两只手在黑夜中握在一起，风的微凉吹走了彼此的温度。
　　突然，邓鹃叫了一声。
　　“啊！”
　　“怎么了？”
　　“韩悦……韩悦……”邓鹃喃喃地重复念了两次这个名字，突然，她记起来了。“是……是你？”
　　“诶？”韩悦感到莫名其妙。
　　“你之前认识我？”
　　可她不记得认识邓鹃这个人。
　　“你莫非就是契约中的那个陌生人……”邓鹃的言语有些激动，却马上意识到说漏了嘴，马上噤声了。
　　“契约？那是什么？”韩悦更加不解。

“嗯？”黑暗中邓鹃紧张地抬起头，“晤……”一声若有似无的应答后，她微微低首，闭口不答。
　　她一直沉默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个身躯很单薄，却藏了许许多多的秘密。
　　韩悦张了张嘴又闭上，她默默等待着，等着邓鹃自愿开口说出一切。
　　“那个……”终于，邓鹃再次抬起头了。
　　那眼神，似乎决心不再隐瞒。
　　“什么？”韩悦紧张起来，心跳莫名地加速。
　　“那个……你接到了家长会的通知吗？”邓鹃直勾勾地看着她，那锐利的目光让人窒息。
　　果然提到了家长会了吗……

“是啊。这件事情非常复杂，先从我还没回来的那天晚上说起……”韩悦尽量详细地回忆着每个通知的细节。
　　邓鹃静静地听着，黑暗中她的腿交叠着，手时不时握着下巴，微微弯着腰，她苍白的线条，宛然一个成熟女人柔中带刚的姿态。
　　“她通知了我很多次让我参加这个奇怪的家长会，昨天晚上你把我轰出来以后，我一直没睡好。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从蔬菜店老板那里听到你女儿的事，于是我才决定又来找你们。”
　　韩悦停止了诉说，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她的手相互摩擦着，公园已经是阴森森的一片，人工湖微微腥臭，四周静悄悄，仿佛是某种异次元生物的栖息乐园。
　　“家长会，差一人……”邓鹃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问你，韩悦，你的孩子……是不是死了？”

“这……是……你都知道些什么？”韩悦心里一惊，有些结巴。
　　邓鹃这对母女一直过着自己的生活，未曾打扰别人，却因为他人的不理解与冷漠对周遭产生了敌意。刚刚与她们有了朋友间的感觉，一直以来，韩悦对小伟的事情都避而不谈，害怕让人觉得有所目的，从而拉远了距离。
　　这个时候被一语说破，韩悦抿了抿嘴唇，想解释些什么，最终被沉默所代替。
　　所幸邓鹃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黑暗弥漫，只看到她把脸朝向自己，仿佛在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那，你知道给我打电话的女人是谁么？”韩悦被“看”得微微尴尬，跳向了下一个问题。
　　“不知道。”邓鹃简洁地说，她脸上的表情十分怪异。

她在想，打电话的会不会是那个……
　　但是，她不敢确定。
　　“这……你也不知道啊……”气氛沉重地压迫着呼吸，韩悦拧紧了眉毛。
　　黑夜的上空，大片的云层向前涌动。月光收敛着漆黑的距离感，庞大的星空下，建筑物的轮廓仿佛被遗弃的描线，残缺地连接在一起。
　　韩悦无意中把手放进口袋里，正好摸到了里面的手机。
　　手指突地跳动一下。
　　“对了！手机！我打通那个号码给你听听……”

“这个……”
　　面带犹豫，听得到邓鹃咽口水的声音。恐惧在她脸上逗留几秒钟，她才点点头。
　　“那……我打了哦。”其实韩悦也有点害怕。
　　她不能确定用手机拨过去会不会有人接。但是她还是拿出来，手指颤巍巍地拨出了“444”号码。嘟嘟嘟的信号声顿时渗入这片黑夜中，韩悦把手机放到了邓鹃的耳边。
　　邓鹃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不安的情绪在两个人的脸上蔓延着。
　　长长的盲音……滋滋滋……那把像冤魂索命般的女声又飘了出来……

“家长会……缺一人……”
　　“哇啊！快拿开！”
　　听到这个声音，邓鹃大叫一声，赶紧把韩悦放在耳边的手机推开。
　　她的脸色全白了。
　　“这个人……她……她……”手机苍白的屏光映照下，邓鹃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闪烁着，她再次确认着电话里的声音，略微激动地点了点头，“是她……就是她主持家长会的。”
　　“这个人是谁呢？”韩悦问道。
　　这时手机已经挂断了，重新回到口袋里。
　　“你要问她是谁的话……”邓鹃的情绪平复了下来。“我也不知道的。不过，我们都叫她死神。”
　　“死神？”
　　听起来跟神话一样存在的名字。

韩悦又问道：“你说我们？难道还有其他人？”
　　邓鹃却直接跳过这个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参加了一场由死神主持的家长会，那天晚上以后，小萤就复活了。”
　　邓鹃说着，眼睛不知看向黑暗中何处，好像在回忆着什么，眼神中带着一丝感激，同时夹杂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和恐惧。
　　“你的孩子……”喜悦像扒开了身体的某条裂缝，那么地涌出来，韩悦压抑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真的，复活了吗？”
　　苍茫的夜色中，邓鹃转过头来看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我的孩子……小伟，他也会复活吗……”
　　热泪盈眶，韩悦内心极度混乱，她从没想过这种事情会成真。
　　“应该会的。”邓鹃点点头，“假如死神通知你参加了家长会，那么你的孩子便有机会复活的。但是……”

“但是什么！”韩悦急迫地追问。
　　“还有，你之前说过的契约是怎么回事？”
　　“这个……还是不说了吧。反正以后你会知道的。”
　　邓鹃欲言又止，她拍拍大腿，站起身。大病初愈，她显得身体很劳累。
　　“我先回去了。不然小萤会起疑心的。”
　　“那我怎么参加家长会？”
　　这个问题很重要。韩悦已经迫不及待要她的孩子复活了。
　　“放心吧。死神还会再找你的，到时候你会收到家长会的通知……”
　　邓鹃已走远，那幽幽的话语声，循着夜色的轨迹撞入韩悦的耳膜里。
　　那样飘啊，飘啊。

“妈妈……妈妈……”有稚嫩的呼唤从记忆深处穿来，韩悦手里捧着小伟的照片，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房间内暖暖的灯光笼罩上她柔软的身躯，映射出温柔的剪影。
　　她的手轻轻抚摸过相片上可爱的小男孩，圆圆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总是微笑着的表情。
　　生活的处处都是他滚烫的余温，仿佛沙发某处被坐过的深深凹陷处还没有恢复原状一样。
　　我怎么会舍得抛下他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挨饿受冻呢？
　　你一定还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
　　韩悦抱紧了小伟的相片，眨落一颗泪珠。

小伟，一定要等着妈妈，等着妈妈去救你出来……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相片紧紧贴着身体，冰凉单薄的皮肤下，是汩汩流动的温暖血液和蓬勃跳动的悸动的心。
　　“又想起小伟了吗？”父亲关切的声音自房门口响起，他苍老的背微微地弯着，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
　　“没有，爸爸。”韩悦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
　　“呵呵……”父亲了然地笑着，走到韩悦身边，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坐到了韩悦身边，从她手中拿过照片来端详着。
　　“小伟嘛……长得很可爱，像你小时候一样。”父亲慈爱地看着照片，韩悦也把头架在他肩膀上，一同看着。

“死了的确是可惜啊。”父亲话锋一转，企图柔和地安慰。“不过没关系嘛，他这么乖巧，一定会上天堂的，每个人都会死，只是有早有晚，别太难过了。”父亲微笑着说。
　　“不会的！”韩悦拿过相片，眼神中闪着执着的光芒。
　　“小伟不会去天堂的，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又乱说了，人死了就是没了，不是失踪了，怎么会回来。”父亲略微不高兴，起身要走。
　　“如果他可以复活呢？爸，我说真的，小伟真的可以复活。”韩悦抓住父亲的手，急切地说。
　　“说胡话！不要想太多了，你又不是不能再生，总是这么颓废何必！”父亲为她荒谬的言论感到生气，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威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