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孩子……”镜中的邓鹃在笑，却被更大的惆怅包裹住。
　　“妈妈也……爱你……只是……只是……”苦苦支撑的满怀心事溢出，闪闪的泪光在她的眼眶中打转，邓鹃难过地噤住声，轻轻放下梦萤，再也说不出什么话。
　　熟睡的李梦萤咂了咂嘴，几句梦话毫不影响她陷落在沉沉的梦境之中。
　　只是时间太晚了，当一个人死去的时候，她终将化为灰尘，就算是苟且偷得这最后的相聚，却依然要这样眼睁睁看着你离去。
　　十月怀胎，十几年的教养，往事就如回忆电影一般，一幕幕从脑中飞过，几颗泪珠，从她的眼眶中碎裂开，落了下来。
　　难道这七天，只是一个梦吗？还是这十几年来，本来就是一个梦呢？

邓鹃捂住胸口，痛不欲生，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镜中反射出自己憔悴不堪孤立无援的身影。一阵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卷过她身上的大片肌肤，有什么人来了。
　　帘子款款飘动，镜中倒射的夜光被谁踩在脚下，在某个帘子掀起的瞬间，一个形销骨立的身影出现在阳台，于朦胧的光影之上迎风而立。
　　翻飞的白裙角仿佛随时会带她飘然而去，黑发如飞瀑垂立至腰间，带着笑意的唇角若隐若现。
　　邓鹃的表情顿时就僵住了，她垂着头不敢回过身，双手紧紧地抱了抱怀里的李梦萤，已然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只是轻轻地抬起眼皮，侧目偷偷地看着镜子。
　　镜中夜色寒凉，四面围墙冰冷无情。感应到关注，阳台上的白裙女人转过身来，无声地对邓鹃划出一丝诡笑。

优雅地弯下了身子，精致的脸蛋贴着窗帘，向前伸去，镜中凸起的脸在邓鹃的面前放大了起来。
　　“今天……”抽象的轮廓冰冷无情，她朱唇轻启，轻飘飘的字符，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组成指令：“已经是，第七天了。”
　　明月高悬在夜空中，它傲然，它洁白，它冰冷漠视一切，此时此刻，它就是这个世界的领主，这是它的夜，这里没有太阳，没有光明，也没有温暖。
　　终于到了这一刻了……
　　邓鹃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意识瞬间被抽离了几秒，仿佛受到巨大打击身形晃了晃，最后只能自己用瘦弱的手臂支撑住。
　　白裙女人微微一笑，似乎对这情形满意极了。挂着残月的天空下，她张开洁白的双臂宛如凤凰的翅膀，右脚轻快一跺，鲜红高跟鞋发出“叩”的一声脆响之后，她轻盈的身体飘浮在黑暗之中，最后像是有无形的线拉着一般，踏着月光，瞬间从窗台上抽离而去，消失不见了。

“我知道了……”邓鹃哀戚一笑，却止不住哀伤地皱皱眉，又是一滴泪落下。
　　“总算到了这一天了。”她轻轻打开抽屉，拿出剪刀走向自己的女儿。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行，哀伤累积成哀痛，一下一下地捶打着邓鹃的心。这个世界对我真是太残忍了，可是，如果不去做……
　　“怎么，这么快呢……”邓鹃紧握着手里的剪刀，女儿还在熟睡之中，发出均匀的鼾息。
　　今夜就要告别啊，邓鹃鼻子一酸，眼睛忽然很痛，蒙蒙的水汽便蒸满了眼。而就在此时，李梦萤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皮缓慢地张开了一丝小缝。
　　一道寒光闪过，她看到了……看到了一把剪刀……而握着剪刀的是……

“妈妈！”她惊讶地睁大双眼坐立起来。
　　“妈妈……你举着剪刀要干什么！”这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是梦吗？是梦吧？这个瞪着双眼举着剪刀步步紧逼的女人真的是我妈妈吗？
　　“我，”一个埋没在哽咽中的字。邓鹃心里一软，又咬了咬牙含泪坚决地握着剪刀。
　　她看着李梦萤，泪珠断了线一样簌簌滚落，苦楚得说不出话来，哽咽不成声地上前一把把李梦萤按在床上，“今，今天是你的死，期……”
　　“妈妈，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女儿啊！”李梦萤不可置信地问她，颤抖的瘦小身体瑟缩着，眼神充满了恐惧，软弱的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妈，妈妈……你到底怎么了？”
　　妈妈不会这样对我的。她最爱我了！

虽然这样想，但小腿却止不住颤抖，李梦萤无处可逃，只能看着邓鹃爬上床来。
　　“小萤，你……”邓鹃高举剪刀泪流满面，“你不要怪妈妈！”
　　“为什么！”李梦萤惊恐地甩开邓鹃压在上面的身体，可是这徒劳无功。
　　“妈妈！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女儿啊！”此刻，窗外星群稀疏，而她绝望如黑夜一般深不见底，为什么会是妈妈亲手杀死了我？
　　李梦萤大声地质问着，这一切她绝不能接受，她一定要把妈妈叫醒：“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我们不是说要永远在一起的嘛？”
　　“说什么……永远……”喉头再次一哽，剪刀颓唐地从手中摔落在床上，邓鹃终于泣不成声，“早……没有了，不能再在一起了。”

抵挡不住伤悲，她捂住双眼，像个孩子一样难过地呜咽起来，“是你抛弃了妈妈，是你，你丢下我，自己先去了，扔下了……扔下了妈妈一个人！”
　　伴随着声声痛哭的泣诉，让李梦萤感到心狠狠地被攥了一下。
　　是我……丢下了你……
　　李梦萤恍然醒悟，想起了那夜蜷缩在天台上的自己。
　　“我要你们为我的死后悔一辈子！！”那夜填满大脑的那句话，又在心中回荡起来。李梦萤想起来了，她那天晚上从楼顶上跳下去的情形。

那里是十楼，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一个人倘若跳下去，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她死了。在那时就死掉了。
　　妈妈骗她说，她只是受了点轻伤，她居然相信了。她其实很早就应该察觉到的，一个从十楼跳下去的人，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只有手腕上那一道割腕留下的伤口呢。
　　而且，明明应该被骆阳茂和杜盈盈杀死了，却依然能安然无恙，这不说明了问题吗？
　　那天，她自杀了。现在想来，那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

“妈妈，对不起……”悔恨的泪水流下，李梦萤带着哽咽的鼻音说。
　　此时此刻，在她的心里有着数不清的难过，直到最后她才明白过来，死亡并不会让恨着的人后悔。
　　不爱就是不爱，伤害自己不仅无法消除恨意，无法改变什么，只会伤害了最爱自己的人。
　　我们一心追着远方的星光，却忘了脚下柔软的土地，净使那尽在眼前的美景慢慢消逝，离我们越来越远。
　　活在这世上，是为了什么，把得不到的永远放在最重要的；是为了什么，很多时候，那个最爱自己的人，偏偏就忘记了去怀念。
　　“对不起，”李梦萤懊悔不堪地喋喋重复，“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可是，”哀伤过后，她的脸上又充满了疑惑：“可是我没有死啊，不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这是唯一令李梦萤感到奇怪的地方。她现在确确实实活着，有着温暖的躯体，血管里依然有血液在流动。一个死人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于是，她感到困惑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邓鹃再次拾起床上的剪刀，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是我把你复活了，和死神订下了契约，而你复活了七天之后……”
　　“七，七天之后会怎么样……”李梦萤的声音拼命颤抖着，眼睁睁看着妈妈抓住了自己的手，想站起来跑，却发现属于自己生命的活力竟然在慢慢消逝，再也支配不了身体。
　　“七天后……我……”

邓鹃再次哽住了，在她的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失控的哀痛，她受不了这样一声声的质问，她就要承受不住了。
　　“我就要把你送回地狱……”她撕心裂肺地吼出这一句，拉过女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凶器。
　　这就是契约书上的第三条规则：七天后，必须由你亲自将复活的人杀死。
　　“啊，不要杀我，不要啊，妈妈，啊！！！……”
　　月淡在远空，仿佛一切流逝的生命与希望，又仿佛一切理智与思想，即将变得透明，消失殆尽。
　　李梦萤最后的哀嚎冲上了云霄，来来回回，飘荡不息。

房间里，李梦萤的尸体保持着惊叫的表情，不甘地睁着大眼，邓鹃失魂落魄地怀抱着她，手中的剪刀，却依然一次又一次机械式地从李梦萤的尸体上穿梭而过，麻木的喃喃自语：“为什么要丢下妈妈一个人死掉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哀伤的邓鹃漫身鲜血，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万事不知。
　　有一丝微弱的曙光在远方出现，白昼就要来临。
　　可是有的人的黎明，却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韩悦在房间里枯坐着，门窗大开着，隆重迎接来访者的样子。淡淡的雾气从窗外漫进来，缭绕不散，就像昨晚的情境一般。她忧愁地抱着枕头，有气无力。
　　小伟，她的儿，还没回来啊……
　　空等了一夜，时间是灼烧的焰火，煎熬着韩悦的心。她索然无味地坐着，提不起兴致。就这样眼睁睁地随时间流逝。
　　慢慢地，有人起床了，从窗前经过。
　　过一会，又有人经过，结伴，带着菜篮子。
　　有人回来了，又有人出去了，早晨开始热闹了起来。
　　“小悦，吃饭了。”父亲在客厅里呼唤自己。
　　韩悦应了一声，没有动，她盘起腿，又放下，最后按捺不住，从鼻子里长舒出了一口气，穿起衣服就朝门口奔去。

“去哪啊！饭还没吃！”父亲的呼唤从房间里传来。
　　“出去走走！”韩悦的声音从门外的小道远远飘进父亲的耳朵。
　　日光蒙着一层白纱，奶白色的雾气溢满镇里，路边的花草湿漉漉的，有不知名的小昆虫推开泥土忙忙碌碌。
　　韩悦的脚匆匆踩过小路，直奔邓鹃的家。一排排房子，轮廓朦朦胧胧，越到邓鹃家的方向越安静，一如往常。
　　不，还有些不同。韩悦竖起耳朵，似乎听到有谈话声。
　　她关切地朝前看去，在淡淡的雾气后面，邓鹃的楼下围了一簇簇的人，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停在街口。

车身上的红十字架十分明显，蓝红色的指示灯光，从里面的另一辆车顶上照射而来。那是警车的标志性灯光。
　　不详的预感袭来，韩悦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急急忙忙向人群走过去。
　　“是我杀了……”有个碎碎呢喃的声音从二楼窗户传来，说的话含糊不清“是……杀她……”
　　出事的地方正是邓鹃家，一向安静少人的小巷子破天荒地聚满了看客。
　　“疯了吧……”
　　……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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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叽叽喳喳地讨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