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此刻，吉尔伽美什正在营帐内泡茶，神情淡然，嘴角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清冷的话语传来，“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吉尔伽美什提着茶壶的动作就那样停滞在那里，连茶水溢出来都不自知。
直到那人挑眉，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回过神来。
那人的眉眼一如自己见他时的清秀，让人挑不出任何瑕疵。
他没有想到，刚刚与自己对阵的人，竟是他。
吉尔伽美什笑了笑，然后说道：“漆拉，我一切安好，你呢？”他从不愿意对他用敬称，只是为了能离他更近。
漆拉坐在他对面，就如同昔日在熙和宫内一样得静谧安详。
“无恙。”漆拉接过吉尔伽美什递来的杯盏。
“你……”不知为什么，吉尔伽美什原应该有许多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只字未吐。
“太子殿下想说什么？”
漆拉客气的语气让吉尔伽美什的心微微一凉，“漆拉……我未曾想过……会是你。”
吉尔伽美什湛蓝的眼眸直视漆拉，毫不掩饰地吐露自己的心声。
漆拉，若早知是你……
“若早知是我，殿下是否会选择就此收手？”漆拉笑了笑，但那笑，让人心生寒意。
吉尔伽美什眸光黯淡，似乎在回避这个问题。
从没想过再次见面会是如此。
漆拉见他没有回答，又道：“殿下想和我谈什么？”说完执起杯盏，小抿一口。
吉尔伽美什看着眼前的人，突然觉得他虽近在咫尺，可两人却相隔天涯。
若是他人，自己还能谈条件，可是，若是他……自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他相对而坐，以敌人的立场谈着冰冷的利益。
吉尔伽美什的指尖微颤，然后平复心绪，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微笑，以及淡然，他道：“漆拉，我不会收手。自我走上这条路，我再也没有后退的权力。为上位者，有时身不由己。即使我想退却，但是我的部下却不会同意，你……可明白？”
漆拉看着清澈的茶水，茶水倒映着漆拉绝美的容颜，带着一分淡漠。
“我知道了。”漆拉本就聪慧，如今吉尔伽美什说得如此明白，他怎么可能不懂？
何况他和吉尔伽美什同处高位，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自己想问的问题，不必再问。
可是……
“鹿觉，是不是……”漆拉迟疑地问出口。
吉尔伽美什愣了愣，然后很快回神接话，“你若是想问他，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鹿觉被我一箭穿心。”
漆拉执杯盏的手颤了颤，茶水晕开他的容颜，也晕开他心中一直暗藏的最后一丝期待。
原来，如此……
喉中似有血腥味散开，漆拉轻轻放下杯盏，没有任何声音。
他默默将那口鲜血咽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吉尔伽美什就这样看着他，也没有说话。
空气似乎凝固。
一刻后，漆拉轻道，“我懂了。”
吉尔伽美什将自己杯中斟满茶，吹了吹，然后说道：“如今朝凤国已是我掌中之物，漆拉……不要再负隅顽抗。”
漆拉抬起头看着他。
吉尔伽美什毫不避让，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没有丝毫掩饰。
“所以呢？”漆拉心中出奇地平静，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掀起惊涛骇浪。
或许是因为经历得够多，才能在任何事情面前都波澜不惊。
又或许……自己早已失了自己的心。
自他在熙和宫内和吉尔伽美什朝夕相处的时候，便知自己可能永远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是……终究不甘心呢。
吉尔伽美什笑了笑，“所以，放弃元城，投靠我，我不会介意你的身份和处境。”
漆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将问题抛给他，“你觉得我应该做怎样的选择？”
吉尔伽美什站起身看向营帐外，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漆拉只觉得那一刻，这个如神一般的男子的身影，寂寞而又孤独。在那一刻，他仿佛看见吉尔伽美什站于皇城之巅，俯瞰这万里江山，他的身后，万民朝拜。
吉尔伽美什叹了一声，然后转身直视他，一字一句，清晰道：“漆拉，放弃元城，和我在一起，可好？”
他愿意为他放低姿态，只要……他和自己一起。
漆拉坐在那里没有动，但他能听见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抖。
和他在一起？
漆拉从来没有过因为一个人而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的时刻。
吉尔伽美什是第一个。
他凭什么在杀了鹿觉之后还能说出这种请求？
吉尔伽美什，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我想答应你，却又不能答应你。
吉尔伽美什一直看着漆拉，他现在没有回答，那么，他愿意等。
——等到他愿意的时候。
漆拉无奈笑了笑，说道：“你认为我会怎样选择？”
他竟如此懦弱，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漆拉，若你不愿，我可以等。”
漆拉轻笑，然后深邃的眸子带着一份决然，“你不会等到的。”
——因为，你杀了鹿觉。
有那么一刻，漆拉觉得吉尔伽美什的眸光似乎碎成了千万片，再看时却又变得那般犀利。
吉尔伽美什笑了，然后走到漆拉身边，“漆拉，我不想伤你，但是……你千万不要逼我。”
漆拉，我什么事都可以忍让，唯独这份感情不可以。
这世上原本没有什么值得我注目或是珍惜的，但却多了一个你。
漆拉，我此生惟愿与你共度一生，你可明白？
漆拉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吉尔伽美什，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对我说话？”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对陌生人的时候，才会这样。
到底是我在逼你，还是你在逼我？
我曾告诉你鹿觉之于我有多重要，可是你却如斯残忍……
吉尔伽美什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
“是。”漆拉点头。
“我若是趁此刻拿下元城，不过弹指之间。漆拉，若是多了这样一个条件，你该如何抉择？”吉尔伽美什语气淡淡。
“你在威胁我？”漆拉亦不回避。
“是。”他不否认。
若是劝说不能将他留下，那么便威胁吧。
无论怎样的手段，只要将你留下，我都不妨一试。
我曾以为我会去接你，但如今你既然来了，那么，便永远留在我身边。
“吉尔伽美什，你了解我。”漆拉说道。
“是。”吉尔伽美什点头。
“那么，你觉得我可会答应你？”漆拉问他。
“会。”吉尔伽美什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如何知晓？”
“我了解你，比你自己了解自己还要透彻。”
漆拉笑了笑，“我若是答应，你一样会踏平朝凤，不是么？”
“我说过，我不可能后退。”
漆拉的笑有些萧瑟，“是的，你不能后退。那么，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你后退一步？”
吉尔伽美什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会给你一个盛世。”
你曾说你厌恶那肮脏之地，那么，就让我给你创造一个天下，一个让你永远都可以不再流泪的帝国。
“你只是在满足你的野心，吉尔伽美什，做人不能这么自私。”漆拉说道。但是他知道自己在动摇。
吉尔伽美什苦笑，自己做的一切，在他看来竟是如此不堪。
自己不怕被万人所唾，但怕你不顾而去的目光，漆拉，你可知否……
“那又如何？我坐在这个位置，走上这条道路，就算我说没有野心，可有人会相信？漆拉，你不过是在找一个为了躲避我的借口，何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鹿觉的死，不过是你的一个借口罢了，你何苦自欺欺人。”
漆拉怒极反笑，“你竟如此看我。鹿觉是我唯一的亲人，你杀了他还和我谈这样的条件，吉尔伽美什，你怎可如此凉薄无情？”
你怎可如此，怎可如此……
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吉尔伽美什抚上心口。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竟能让自己如此愤怒。
但是，自己怎么能对他发泄？
他可是自己……最爱的人啊……
吉尔伽美什深吸一口气，问道：“那么，你想要什么？”
你到底需要我付出什么才能留下来？
漆拉握了握拳。
自己要什么？
自己失去的东西，他难道还能还给自己不成！
这帝王之路，难道真的能让一个人冷性绝情到如此地步吗……
吉尔伽美什……
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同的。
没想到，终究是我自作多情了。
营帐内一阵无言。
漆拉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苦笑了声，“我只有个要求。”
吉尔伽美什眸光闪了闪，柔声道：“什么？”
“我会助你登上帝位，之后……”漆拉的眼神突然变得飘忽不定起来，似一缕风，谁都抓不住他。
吉尔伽美什的心一阵抽紧。
“之后，我将不再受你掣肘，我们……再不相干。”这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
他没办法面对着一个杀害了鹿觉的人，坦然以对。
吉尔伽美什，但望你明白。
“好。”吉尔伽美什点点头。
无人看见他藏在袖下颤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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