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尖叫声愈加刺耳，隔着厚厚的凤仪宫外墙也清晰可闻。
双腿依旧跪着，长时间的姿势几乎接近麻木。我冷不防就要晕倒在一边，神志亦渐渐削弱，原本就疼痛的膝盖触在冰凉的青石砖上，如同置身冰窖。
这般无声惩罚，却始终不及婉柔小主一分。
“温如姑姑，你这又是何必呢？”莹妃贴身宫女秀儿轻声说道，大抵有些忌惮我曾经慈宁宫主事姑姑的身份，声音虽高却并非厉色。
“还麻烦秀儿姑娘通报一声，望莹妃娘娘能念及当年的情分，求见一面……这是太后赏的流云钗……”我将手中的珠钗塞入她的手中，语气凄然，声泪俱下。
秀儿目光一明，“温如姑姑，你跟我还哪跟哪啊，我这就去跟娘娘通报。”她喜上眉梢，将珠钗拢于袖中，又顿了顿，“地上冰凉，姑姑还是稍作休息的好。”
我朝她感激一笑，她才离去。
又是过了许久，我被传见。愈加进入内院，厉声尖叫愈是撕心裂肺。
皇后三年前故去后，莹妃娘娘便位居贵妃之首，因她绝色倾城，皇帝对她恩宠不绝。虽进宫这么多年，依旧盛宠不衰。因此，在这后宫，无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即便每年选秀会涌现一大批容颜姣姣之女，甚至受得恩宠，却都不过几日。
我侍奉的婉柔小主便是其中之一。
她被绑在柱子上，身上是依稀可见的血色鞭痕，轻纱薄衣下的雪白皮肤，早已满是红。此刻，李公公拿着竹签一一插入她的十指，这东西要不了人的性命，却是叫人承受十指连心之苦，痛彻心扉。
凤仪宫内，金碧辉煌。莹妃一身华服慵懒地卧在贵妃榻上，神色淡淡描摹，目光有一下没一下地望向院子，唇角勾起的时候流光溢彩，恰是风姿卓越之极。
我跪在地上请安，心里却寻思如何开口。
从贵妃榻上下来的人慢悠悠地朝我踱近，“姑姑今日来莫非是为那小贱人求情？你可知是她先冲撞了本宫，不给点教训怎的让她在这后宫生存。”
“奴婢惶恐，”我将额头抵在地板上，“婉柔小主是奴婢现在的主子，看着她受罚实在是不忍心，还望娘娘能够宽恕，待回去后定会悉心教导……”
话没说完，她语气已经带上不耐烦，脚步也随即停住，“本宫念你在五年前帮过忙，才会让你觐见，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么。你可记住，良禽择木而栖，她这样不成器的主子，你可要想好后路！”
又添一句，“这一次本宫权当是你的面子，下一次，她绝没这个运气。”
“温如谢娘娘厚爱，万死不辞。”
莹妃冷哼了一声后，便命人将婉柔放了。她重重地被扔在地上，再没了力气。
内心幽幽怜悯，若不是还有我在苦苦求情，她这条命恐怕是真的废了。

【二】
婉柔是这届秀女中最出挑的一个，不仅貌色倾城，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称绝。皇上望向她的第一眼，便是惊为天人，念念不忘。她很快便从秀女荣升答应，之后又一连再升，成为唯一一个进宫才一个月就晋为贵人的秀女。
皇帝特封她为嘉贵人，寓意“嘉如春花，姣如秋月”。那时候的绯烟宫成了众人每日道贺之地，谁能想到会有今日萧条之象。
因她恩宠太盛，成了莹妃的眼中钉。白日召见她时，宫女故意撞了她，使她手中的茶水泼在了莹妃身上。莹妃恼羞成怒，便命人赏她八十鞭。
“姑姑，若不是你今日相救，婉柔定不能活着从凤仪宫出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来日若有重新辉煌之日，定会涌泉相报。”
我扶着她回到绯烟宫，小心翼翼地将她十指上的竹签拔出。竹签很细，却带着刺，拔出时连皮带肉，痛入骨髓。她只咬着牙，一滴泪都没有落。她脱下衣服，将整个身躯都埋入木桶热水中，末了，她再次换好干净衣服时眼角已没了任何悲伤。
晚上，皇上来绯烟宫，婉柔手捂胸口，只说自己身体不适，便让他去了凤仪宫。
想来今日之事对她打击很大，虽才入宫一月，却好似走完一生，内心再无任何波澜。皇上走后一个时辰，她将我唤到跟前。
她拉住我的手，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她说：“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在这后宫要想活下去，美貌才情靠不住，皇上的恩宠靠不住。”她神色一黯，“既然这些都靠不住，我要它们又有何用，倒不如都舍弃，方能换在后宫一席之地。”
我不解，“奴婢不明白小主的意思。但是，只要小主心怀圣上，必有重新出头一日。”
“呵，是吗？可我却是不想要了。”她语气不惊，目光望向窗外无尽夜色。
我还想说些宽慰的话，不说其他，只说她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宫外的父母着想，她的父亲是从五品殿中丞，本就在朝中没什么地位。若是连她在宫内的贵人身份都放弃，那她母家在今后的日子将更加举步维艰。
婉柔松开我手，苦涩一笑，“姑姑思虑地极是，可这后宫，我又何尝不是举步维艰？”
只这一句，我便明白她话中之意。想到方才为她拔竹签时眉头未曾皱过一次，声音未出一句，这样的忍耐决意绝非是说出几个字就能做到。她未册封时，因容颜艳丽成为所有秀女众矢之的，有教习姑姑在时，别人不敢动她，可一到夜里，众人将熟睡的她连带床褥一齐丢入院中。那时正值雪天，她冻得不能动弹，几近死去。这些事鲜有人知，我却一清二楚。
看着婉柔孱弱拂柳的身躯，我主动跪下。
“奴婢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的手再次将我握紧，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勇气。未等我明白，她猛地将梳妆台上的青花瓷瓶杂碎。拾起其中一片，对准脸颊划了下去。
猩红鲜血立刻覆满一脸。血色红花，诡异万分。
“小主！”我慌乱之下，赶紧拿出锦帕将她脸上的鲜血擦去。刚擦完，又有新的血液流出来，素色锦帕很快就染成血红。脸上疤纹，更是触目惊心。
血流了她一身，我扬言要去御药房找御医，可她却是紧紧将我拦住。
我只得打来干净的水，用手巾将鲜血全都擦拭干净。她只呆呆地望着妆奁上的铜镜，许久，她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哭出了声。
“小主，你这又是何苦呢。”我将她拥在怀里，内心凄然。
她哭了一会，才擦干眼泪，再抬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我若不这样惩戒自己，又怎么能将今日的教训牢牢烙印在心里？”
我没说话，她却继续道：“在后宫，善良这种东西，要么显露给在乎你的人，要么就深深掩藏。因为，这里没有人会相信真心。”
真心？真心是何物？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宫闱，何为真心，我早已经忘了。
婉柔很快就睡着了，见她无恙，我才掩门离去。
以前听老人说，采集青草上的露水有美容养颜之效，携着小药瓶便走进御花园。夜更霜中，很快就将我全身打湿。
瓶已装满，正欲离开时，有男子声音传来：“谁在那里？”
心下一阵害怕，若被內侍发现夜留外宫，定是难逃惩罚。于是躲在假山后，屏息静声。
“朕知晓你在这里，不论你是哪宫的宫女，朕都赦你无罪。”
他声音愈来愈近，月光柔和迷离，微风轻拂，我眼前只觉忽地一道明黄，心里惊起一片。头稍抬起，却听他呢喃，“好美……”
想来是他见了露水将我脸上的人皮褪去后的真面，他望着我的眼神莫名惊喜。
“你究竟是谁？朕怎从未见过你？”
眼看他的手就要朝我伸过来，猛地将他一推，只听他惊愕的声音，我却已经将斗篷完全盖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地。

【三】
婉柔一觉醒来便如没事人一般，也是极有忍耐。若是别的妃子，受到莹妃这般折磨刁难，即便不怨恨在心，短时间内也是不会重进凤仪宫的。气量好的，大多躲在屋内，只求今后一切安稳。
偏偏是她，将昨日所受屈辱全都压下。起初只觉她是忍一时之痛，万万没曾想到她要去凤仪宫。前去路中，碰巧遇上与婉柔同进皇宫的秋月答应，她向来嫉妒婉柔得宠，知晓昨日事后话语中极是嘲讽。
婉柔只作点头，没有反驳，秋月说了几句也就作罢，快至凤仪宫门，便讨好似地迎向莹妃。
瞥见婉柔到来，莹妃似吃了一惊，不过片刻，唇角微微扬起，话虽刺耳，却也没如何。
“你脸上这伤，莫不是想给皇上看，诬陷是本宫做的？”
婉柔跪在地上，面容冷静，“一切都是婉柔自己伤的，从前是婉柔无知，今后婉柔只求娘娘庇佑。”
莹妃听罢，十分满意。倒是秋月神色狐疑，说出种种不利之词。眼看莹妃笑容渐渐凝住，婉柔再次说道：“婉柔甘愿做牛做马。”
此言一出，秋月随即提议让婉柔搬到凤仪宫，专门伺候莹妃。
原以为会拒绝，婉柔却点点头。
我跟随她进了凤仪宫，因她容颜已毁，皇上对她再无兴趣，为嫔为婢都是一言罢了。
自从毁容，她便每日带上面纱。许是有意刁难，洗衣倒夜香等脏活，都是常事。她却起早贪黑，有条不紊，方是自己来。
但是这种日子，在宫中只如绝望。虽换取一席之地，却再无出头日子。当日我去取月奉时，只拿到两枚铜钱，我曾想过日子将会不好过，却不知会如此艰难。
婉柔并未放在心上，不消一月，已成为娴熟宫女。
春夏交际之时，一次酒宴，莹妃竟无端中毒。宫中御医俱是束手无策，虽知是毒，却不知毒源出自何处，两日下来，毒素已漫延四肢。
秋月指认婉柔下毒，多次将她压在莹妃榻前毒打逼认解毒方法，整整一日下来，已经伤的不成人形。在她快要撑不住时终是说了一句，“若是莹妃娘娘不信，奴婢甘愿试毒。”不等众人反应，婉柔用仅剩力气跑到莹妃榻前，执起她手指咬出一个口子，黑色鲜血瞬流而出，婉柔尽数吞了下去。
她倒下去，“只要娘娘痊愈，奴婢在所不惜。”
我爬上前，将她拥在怀里，毒气已经涌上脸颊，映着丑陋伤疤骇人无比。
这几日莹妃无法侍寝，秋月成了皇上的新宠，晋升昭仪。她本是住在后宫西侧的霖雨斋，那里平日较显冷淡萧肃，又远离皇上住的养心殿，可以说是侍寝无望。却是三天前，她得了消息皇上会在御花园凉亭经过，便是那个时辰水袖一扬，一舞未完，皇上就已经将她抱在怀中。那日后，她搬进了风吟殿，与养心殿挨得很近。
莹妃虽有怨言，奈何心有余力不足，只盼婉柔试毒结果。
清晨时分，我去御药房看望婉柔。只一眼，却是再也没勇气看下去。她全身长满了毒疮，不时有黄色脓液破疮流出，教人倒胃。许是毒疮奇痒难忍，她才被绑在案板上，手腕处欲要挣脱捆绳已经勒出条条血丝，着实令人心疼。
婉柔真是太狠得下心，我忍不住叹息。
她就这样在暗无天日的御药房小黑屋里躺了整整三日，直到第四天莹妃吐血不止，将要奄奄一息之时，她重新踏着完好如初的步子前来。她将手中的药丸送入莹妃口中，蜷膝跪下。
莹妃是在翌日傍晚醒来的，婉柔足足在她榻前跪了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几度就要晕厥去。莹妃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既是你救了本宫，自不会亏待了你，即日起你便重回绯烟宫吧。”
婉柔仍跪着，诚恳道，“奴婢只愿陪伴娘娘在侧，其他再无奢求。”
莹妃轻笑：“只要你听从本宫，为嫔为婢，都能侍奉本宫。”
婉柔再不推辞，头抵地砖，又是一拜。
完毕，我上前将她扶起，她的双腿已经麻木无觉，白皙膝盖肿成青一块紫一块，还未走出一步就又要倒下，就这样，明明很短的路，却是走了近一个时辰。
再次回到绯烟宫，竟是思绪万千。月华如霜，落在院子每一处，像是铺上了一层银色丝绸，极是好看。当真是，苦尽甘来春满园，姹紫嫣红别样情。
她紧紧握住我手，扬唇道，“姑姑你瞧，今夜的月亮真是分外圆。”

【四】
自从中毒事件过后，婉柔成了莹妃身前的红人，就连旁人也再次巴结起来。
倒是风吟殿，牡丹娇红，甚有压倒一切之势。
“当真是一条咬人的狗，竟对本宫下毒。”莹妃的声音充满怨恨和不屑，让人听了后怕。
大家都在猜测是秋月妄想受宠，才偷偷在莹妃的口食中下毒，莹妃向来十分谨慎，若非是她身边的人，怎会无端中毒。
后宫本就你死我生，尔虞我诈，手段高明者方能站在高处。莹妃是历经风雨之人，一路从鲜血骨肉上爬过来，她这样的人，又怎会容忍秋月的存在。
不由地想起婉柔，她所承受的这些已非常人能及，可今后面临的却还有更多。如今轮到秋月，不知该庆幸还是惋惜，毕竟后宫女子多的是为争宠，至死不休。
上元节，皇宫自有摆宴共聚传统，君臣共处，其乐融融。莹妃为此特意挑了一件偏红盛装，婉柔则穿了一件棠色华服，遮了面纱，二者相称，甚是和谐。
宴会开始，各宫嫔妃陆续就坐。今夜的秋月可谓是月下美人，一席红裙外罩白裘，恰似雪中寒梅独立，伴坐在皇上右侧，时不时斜两眼皇上左侧的莹妃，真真是目中无人。
这样明显的挑衅倒是第一个，莹妃虽看在眼里，却只是饮酒笑着，犹如三月细雨春风，不见利刃。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莹妃和着乐声起身，托酒樽朝皇上一拜：“臣妾祝陛下鸿福。记得秋月妹妹一舞惊人，不如让妹妹舞一曲给大家庆贺如何？”
此番话虽是笑言，听来却是极尽讽刺。堂堂正三品昭仪，尊贵无比，却要在群臣面前献舞，何等降低身份。正要推辞，却见皇上已经点头示意。
不得已，秋月只得献舞。赤裸的玉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一步一声银铃响。那抹曼妙的红影在众人的视线里惹得一片唏嘘惊叹声。
在冬夜灯火明媚中，她如一朵妖冶动人的芙蓉，美得惊心动魄。若非是后面的插曲，她今后的荣华定是非她人能及。我也是未曾想到，这一切的阴谋都是始于那件红裙白裘。
一舞未完，她忽地就发起疯来，不断大喊大叫。
我尚在惊讶之中，莹妃满意地抿唇饮下一口琼酿。再低头看向婉柔，神色淡淡，我却依旧从她的眉目中查找到一丝快意。
皇上神情俱变，极是不耐地摆手让人将秋月带走。众人也虽疑惑，却只当充耳不闻，继续举杯共饮。莹妃脸色宽慰地与皇上说些什么，不消多久，皇上再次龙颜大悦，将方才诸多不快尽数散去。
满堂歌舞再起。各多媵侍足踩莲步，托各色珍肴入席。众人皆是沉醉在歌舞声宴中，俱是没有察到皇上在品尝手中那盅羹汤时的惊讶神色。
“莲儿？你是莲儿！”直到皇上声音响起，大家才把视线转移到端着托盘的宫女身上。
那宫女头低着，水雾氤氲中，她凝着笑意抬头，绯衣乌发，肤如凝脂，绝色的脸上朱红的唇，秀丽可爱的鼻，漂亮的柳叶眉下一双带着灵气的眸冲淡了整体的妩媚增添了更多的清灵，如暗香盈袖。
我微微愕然，这女子我认得，曾经与莹妃平分秋色的莲妃。她自小便与皇上结识，青梅竹马，皇上还在太子位时，便嫁给皇上做了良媛，后皇上登基成了莲妃。莲妃与莹妃不同，性子素静，温婉蕙质，皇上对她可谓是极尽宠爱。
后来莹妃入宫，她惯来容不得她人，设了一计，莲妃不但容颜尽毁，更是让皇上对她心生厌恶，一纸诏书，她便进了冷宫。如此算来，已是五个年头。
眼下，她容色绝丽，何曾半分毁容模样。皇上立刻将她拥入怀中，不顾众人目光，拉着她的手便让她坐在身侧。
莹妃见此几乎气绝，待宴会一结束，便拂袖离去。皇上仍是只顾怀中佳人，漫漫长夜，各宫嫔妃皆是心生暗涌。
“小主，莲妃怎会突然恢复容颜？”我轻声问婉柔，却听她并未回答，只是声音里尽是微妙，“姑姑，你说莹妃会怎样呢？”

【五】
莹妃对婉柔更加信任，只因秋月一事全由婉柔出谋划策，她提议在秋月衣物中撒上药粉，并说让秋月在宴会上献舞，不但能挫她锐气，更能让她在皇上面前出丑。此计果真除了秋月，本该一切安稳，却又冒出了多年不见的莲妃，她重出冷宫，必然非当年才智，极难对付。
莹妃此时，只能仰仗婉柔。
“娘娘放心，婉柔已有一计。”她轻附耳边，小声说道，“娘娘不如这样……”
后面的话我未曾听到，却也从她的眸中猜到了几分。
莹妃让所有人撤退，屋中只留下婉柔。我一人在御花园随意走动，百无聊赖，却听见几个宫女在小声议论。
皇上虽夜夜留宿在莲妃那处，却在私下里命人寻找一个宫女，那宫女究竟是谁是何身份，外人一概不知。但大家心里都清楚，皇上素来注重美色，想必那女子定有常人难及的美貌。
正听着，浑然不觉有人迎面走来。下一瞬便直接与那人直接相撞，那人完好如初，我却是摔倒在地，被石子磕破的膝盖处有猩红鲜血不断渗出，来不及顾瑕伤口，随即行礼。来人是皇上五弟，安王沈千城，亦是我内心深处一直念想的人。
他着一身玄衫，温润儒雅，如水的眼角涌出温柔风华。
他将我搀扶起身，眉头紧皱盯着我腿上的淤伤，弯下身去，欲伸手触碰。我吓得脚步后退，他握住我手，神情温柔道，“别动，你腿上的伤口有轻微感染，若不及时处理，怕会影响走路。”微亮的眸子一明，“你莫非是介意本王身份？伤者为大，不必理会宫规！”
“奴婢……”我还是不敢逾越身份，“奴婢这就去太医院。”
双方陷入好一阵沉默，又是愣怔之际，他已随手撕下锦袍的一块白布，动作娴熟地包扎在我的伤口处。我心里暗暗感动，曾几何时我盼望的这一刻竟在今日悉数得到。
完后，他叮嘱几句，都是别做重活之类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内心那块不被事事牵扯的心竟柔软得像块蜜糖。
最后他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皇宫待了已经七年，外人只知温如姑姑惯来做事悉心，恪守本分，即便山雨俱来，亦是岿然不动，成为众多新进宫女的榜样。然而，就算是这样严于律己的我却也有着小女子的一面，那便是安王。
从第一次见到他，我便知晓何为天之骄子，好像我之所以要来这人心险恶的皇宫，便是一切只为了见到他。
我便不再顾忌身份，回答道：“奴婢姓温，名如。”
“温温一水间，脉脉如皎月。温如，温如，确是好名字。”
临走时，他忽地将我的手握在掌心。
我震惊之余，又觉得很是欢喜。虽不求与他交集，但若是真能求得他的倾心，离开这是非之地，又何尝不好。
“温如，本王这就去求大哥将你赐给我。”
沈千城的手很是温暖，如同一颗明星于绝望之时给人希望。“不知为何，你的眼睛，总觉得很美。本王很感激，今日能够遇见你。”他的手缓缓抚过我的眉角，沿着鼻尖，再到唇瓣。这样真切温柔的动作，一层一层温暖心房。蓦地点头，眼泪便流下来。温如，温如，你该如何回报，上苍赐予你的这份幸运。

【六】
婉柔同莹妃说的计谋，到今日终于瞧见了影子。
莲妃在冷宫五年，手上已无任何筹码。即便想要报五年仇恨，也只能来日方长。何况，那五年她究竟是如何支撑过来的，谁人不知。大家都说，莲妃是寻到了苗疆的蛊法，否则脸上的容貌怎会恢复得碧玉无瑕。听及这些，婉柔只淡淡一笑。
有宫女死在浣衣坊井中，是莲妃贴身宫女小云。她无端死在异处，引起众宫女一阵惊慌。历来皇宫出现宫女跳井自杀并无稀奇，大多是盼出宫无望思念家乡所致。但小云的死状极惨，勃颈处清晰的勒痕即证明一切，她是被人杀害丢入井中。
等到事情经莹妃之口传入皇上耳中，是以成为要紧事，勒令严查。很快就有了答案，莲妃在冷宫早与人发生苟且，为杀人灭口，小云成了刀下亡魂。
古往今来冷宫弃妃难熬寂寞，与守宫侍卫珠胎暗结很是寻常。
皇上没想到他心中的莲儿亦会如此，当即就命人将她押在眼前，龙颜大怒，饶是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愿意听进去。
莹妃教人将那侍卫抓来，任凭莲妃如何抵死不认，他都添油加醋，一一承认罪状。
莲妃在后宫一向自清，不主动争宠，也不妄自菲薄。可如今，证据悉数抖落在前，莹妃又素来不会心软，终究无法逃脱此劫。
就像当初诸多被莹妃诬陷的女子，下场不是潦草一生，便是身首异处。
我只一一低头看着，虽有心哀叹怜悯，终究不能做些什么。这些年在后宫学会的，不仅仅是明哲保身，还有忠心为主。不论谁成为你的主子，都别想着卖主求荣，后宫中最惹人记恨的便是吃里扒外的小人。
原以为，莲妃就这样含冤，悲愤死去。
原本未曾说话的婉柔忽地轻咦了声，皇上适时注意到她，许是想起曾经有过对她的一时宠幸，虽被面纱遮着，却不免流露别样气韵。
她不顾宫规和礼仪疑惑地呢喃出声，“怎很是奇怪，这人说莲妃与他私交甚好，更有互通情诗一说。可嫔妾怎么觉得他并不认识字呢？可能是嫔妾的猜测罢了。”
我心领神会，接过话，“奴婢也记得先帝曾有过旨意，入宫为奴者皆不得识字。”
莹妃一听，脸色顿暗。
皇上也觉得其中有些隐晦，又重新将此事审视起来。随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让那侍卫抬起头来认，可他只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都未曾吐出。如此这般，那侍卫才缓缓将真相说出，其实他与莲妃根本无苟且之事，他一介小卒，怎高攀上皇妃。
他还说一切都是旁人指使，若不依从，一家老小性命全都葬送。
“皇上，即便他不是那个奸夫，也定会有其他人。谁能保证，这宫里奴才都不识字。”莹妃未预料到婉柔的背叛，可即便如此，她也无所畏惧，只要此事查出与她无关，她照样做圣宠不衰的贵妃。
“不，嫔妾斗胆奏明，莹妃姐姐定不会做出此事。”婉柔跪在地上，声音平静。“因为嫔妾曾亲眼撞见莹妃命人将莲妃贴身宫女小云杀死。”
不知是婉柔忽来勇气，还是她精心谋计，眼下，她的话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皇上这才惊觉事情重大，连夜审理。
我偷偷望向窗外，更深雾重，月影愈渐模糊。

【七】
内殿气氛，静谧得让人心慌。
婉柔一直跪在地上，诉说着莹妃如何一步步陷害莲妃。还说自己卑微，心中虽知，却无法与她抗争。
听罢，皇上只半信半疑，说是要拿出证据。
只见婉柔将手臂上的纱衣挽起，露出被火烙烫的印痕。红色伤处，令人惋惜，她带着满声哭腔幽幽说道，“每次只要嫔妾违背莹妃，便是如此下场。嫔妾本就卑微，性命并不打紧，可莲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所以嫔妾斗胆将性命豁出，只求查明真相，还莲妃清白。”
她这般凄切声色，皇上有些动容，神色逐渐缓和。莹妃见此急忙跪下，想要解释，却被莲妃抢先开口，她只轻轻叫了两个字，皇上的脸上便写满怜惜。
她说：“阿欢，你难道忘了吗？阿欢，你难道不记得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如何死去的吗？一切都是莹妃害的，她杀了我们的孩子，还妄想再一次谋害我。阿欢，你说要保护我的呢？”
莹妃心知中了圈套，更急于想要解释。她情急连连叩首，“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是怎样的人皇上最是清楚，怎会无辜害人。”
皇上根本不理她，“住嘴！这些年暗地里死了多少嫔妃，朕不是不知，本念你进宫时间最早，可你竟害了朕的孩子。来人，将这毒妇关入冷宫，永不得出！”
莹妃随即晕了过去，被人带走。
莹妃落到这等下场，已如我愿。皇上亲自将莲妃从地上扶起，搂在怀中，命所有人撤退。
“慢着，贵人留步。”
莲妃靠在皇上胸口，娇嗔道，“皇上，今日若非是嘉贵人出手相助，臣妾就将枉死在莹妃手中，此等恩情，臣妾可得还啊。”
如今皇上的心都系在莲妃身上，他便应承下，拟了一份赏赐单，让内务府明日送到绯烟宫。
婉柔领旨，跪在地上谢主隆恩。起身时一阵夜风将她脸上的面纱吹去，露出了一张完好无损的碧玉面容。我心下一惊，天天跟随身边竟不知她早已恢复容貌。想来莲妃的容颜恢复亦是她帮的忙，为铲除莹妃，她竟找了帮手。
皇上顿时被她的面容吸引，推开莲妃就朝着婉柔走来。
“真是委屈爱妃了，朕现在就下旨封你为德妃。”皇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甚是欣喜。“都怪朕不好，知道你被人欺负还不护你，放心，今后朕一定时刻伴你左右。”
婉柔面色一羞，顺势倒在皇上怀中。
今夜婉柔被留在养心殿侍寝，我跟在莲妃身后走出宫门。本要分道之际，莲妃却唤住我，看着我的眼睛道，“她怎么也恢复了容貌？”
我只说主子的事情，奴婢不能过问。
莲妃走后我一人在御花园游走，嘴角难掩喜悦，婉柔复宠，当真是为她高兴的。她这一路走来，吃的苦太多，该是有回报了。
正想着，有人从身后蒙住我眼睛，熟悉手掌，不觉莞尔，是沈千城。
他似是喝了一点酒，醉得眸子都化了。他紧紧地将我拥在怀中，伸手，细心地掸落我发梢肩头掉落的碎花。

【八】
柳暗花明，婉柔如今成为德妃，绯烟宫中的吃穿用度都好起来。皇上日日将她召唤到养心殿，也不用宫女作陪，我倒是难得清闲起来。
沈千城看我的次数也多了，这次，他给我带来一盒胭脂，我忙不敢接受就想要直接拒绝。
他握住我的手，缓缓将我手摊开，温柔说道，“是我送的，怎能不收。”
“谢王爷。”将胭脂紧紧捏在手中，内心越加感动，踮起脚尖对着他唇轻轻一点，“温如定会好好收着。”
三个月很快过去，又传来最新消息，莲妃面容再次被毁，模样甚是恐怖，御医诊断再无能为力。这件事真真是让我很吃惊，婉柔却一脸平淡，吩咐宫人全部撤去，只留下我一人。她只将我上下打量，我本不知究竟何意，她开口后才觉一切回不到当初。
她含着冷笑，讥讽道，“姑姑，我本当你是真心愿意助我，可原来你也不过是利用我。如今我已走到这个位子，再不会有人奈何得了我，所以你……必须死。”
未等我开口，她继续道，“是我帮莲妃恢复容貌，亦是我让她的脸再次毁容。因为，她不过是我的垫脚石。”
我狠狠地盯着她，几乎不相信这是曾经善良的她。
“是莲妃告诉你薛儿的事吧，从你得知后就想要杀我灭口。”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你曾想过，我从未背叛过你。”
“是，你的确忠心耿耿。温如姑姑你其实太过心软，狠不下心。莲妃告诉我，当年你与薛贵妃同日进宫，只是她被选作小主，你却沦落宫女。后来她荣盛恩宠成为贵妃，你也当上慈宁宫主事姑姑。原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其实却是情同姐妹。”
“五年前薛贵妃寝宫无端失火，连同她腹中的孩子一尸两命。你查出是莹妃干的，自此之后便想着如何盘算，将她扳倒。直至，你遇上我。”
抬眼，我看着她道：“薛儿与我自小甚好，她的仇定会报。瞧见小主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你就是要找的人，以至于后来才舍命护你。原把你当做救命稻草，可最后却是倾心相待。”
她望着我，眸里闪过一丝迟疑，“温如，你该明白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才走到今天，所以你必须除去。”
有人从殿外进来，脚步声万分熟悉。有不甘和绝望忽从心底旋起，竟会是他。
他直直从我身旁略过，我想要问他，然而也明白，这一切终究是我陷得太深，否则怎会落入圈套。

【九】
大概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在这宫中已呆了七年。那时我与薛儿同为秀女，只因不想在这深宫一生长寂，我让薛儿给我做了一张人皮面具，如愿成为宫女。
薛儿与我所想不同，她爱慕皇上，愿为那人放弃一切，直至丢去性命。她腹中已有胎儿，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会教人做出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我恨，奈何人微言轻，是以在对上婉柔那双眼睛时，便下定决心。我以为，我帮她只是为了想让她助我除去莹妃。我以为，在看见她受那么多痛楚时能够平静无澜。
不是，统统都不是。
之后将她看作是真正的妹妹，为了她想得到的，我都记在心上。
她说得不错，我自以为心思剔透，却狠不下心。与沈千城的相遇，我当做巧合。他是我这一生中唯一想要陪伴的良人。
然而。
一次着凉去太医院开药，才明白我竟已中慢性毒药。中毒伊始正是将那胭脂放于枕边那夜起，我本不信，却不得不信。
我看向那人，轻问：“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婉柔挽住沈千城手臂，朝我讥笑，“就你？这一生也只配做个宫女。我与阿城多年前便是熟识，若非爹逼我嫁给皇上，便是安王妃。”
得到答案，如预期那般。将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纵使再痛，也抵不过死心。

【十】
就在这时，宫外太监传皇上已到，沈千城只得躲在床下，婉柔则扯出笑容准备迎接。而我，跪在地上，恭临圣安。
清晨得知莲妃毁容后，我便同乾清宫的太监说德妃在宫中备了一份惊喜，皇上定要亲自过来。
算算，时辰刚好。
伸手摸向脖颈处，用力一撕。复尔抬起头，冲他婉婉一笑。“奴婢拜见皇上。”
“是你！你便是那个美人……”
他高兴地一把将我横腰抱起，不顾婉柔的目光便俯下身吻我。有滴泪从眼角缓缓流出，悄悄用手揩去。
原来，我这一生，在踏入紫禁皇宫的那一刻，便已经事事注定，终身无法逃离。
要么笑着接受，要么，堕入阿鼻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