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八
秋去冬来,绝情殿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昨夜风疾并下了一夜的雪,幽若一早开门出去,只觉置身于琉璃罩内,银装素裹,晶莹剔透。最为神奇的是绝情殿前常开不败的桃花被包裹在似水晶般的冰球之内,印着晨曦熠熠生辉。天宫之中实难见到如此盛景,小丫头难掩兴奋,顾不及穿鞋,赤着脚跑向了雪里。
夹杂在风中的阵阵笑声飘入了白子画房内,这声音让他一阵悸动,犹记那年雪夜,小骨在自己脸上画了只大大的乌龟,赤着脚在绝情殿外的雪地里跑,风声里沁满她清甜的笑声。而他的心房里,亦满是这片笑声。
开门出去,果见幽若赤着脚跑在雪地里,一捧青丝散乱在她的身后,两颊的红晕却堪比天边的一抹霞光,这丫头大抵是追逐一只雪后出来觅食的小鸟,亦不御风,只在桃林里嘻嘻哈哈,让人看了好不快活。
“幽若。”
幽若抬眸,见白子画一袭墨竹锦袍立于廊下,映着雪光,他的面庞愈加莹白透明,墨色的青丝逶迤在他身后,随风而动。这绝情殿里的一木一石,一草一景尚觉得有炙热的生命,唯他,是被隔绝在这尘世之外,高高地,孤寂地一人立于那里。
猛然间,幽若只觉眼眸酸涩异常,提着裙子跑向白子画,“尊上,外面这般冷,您怎么穿得如此淡薄?”
白子画只是轻轻摇头,素手翻转,一件狐裘披风出现在他手,为幽若披上,整理好她散乱在身后的发丝,拈了一个诀后,即是可爱俏皮的包子头了,“快去穿鞋,哪有小姑娘光着脚到处乱跑的。”
幽若压低脑袋,轻轻应了一声,“嗯,”跑向房间,蓦然回首,见那人仍立于雪中,胸口开始涌起密密麻麻的痛楚。多少次暗夜之中,她见那人独自一人立于露风石上,仿佛会随风化去。她知他心里苦,却又无倾述之人,只能一夜一夜地望向海天一色的东海,唯有风声懂他,发出阵阵呜咽。
身后突然窜出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蹭幽若的裙摆后跑向了白子画,幽若惊呼,想喊它,“团团,”显然是来不及了。小雪鹿三两下蹦跳之后即来到了白子画的身旁,蹭着白子画的身子。
如此冰山之上终见一丝柔和之光,白子画蹲下身子,伸手轻抚这只雪色的小鹿,眼角的笑意像极光般绚烂了世界。这是幽若的小宠物,可是自从跟随幽若来到绝情殿后小家伙明显是另投明主了,肚子饿了,会来找幽若,要洗澡了会来寻幽若,其余时间,只会跟在白子画身边,那人批阅卷宗它便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案几旁,那人休息它乖乖地守在殿外。幽若哭笑不得,却又暗暗欣慰,白子画只有在面对小雪鹿时,眼角才会绽出几丝笑意。
雪鹿倚在白子画身侧,叼着他衣袍的一角往着绝情殿的方向跑,白子画知它意思,俯身抱起了它,玉骨清凌的手指轻抚它的茸毛,雪鹿即安静下来,静静地依偎在他怀中。“好,这便回去。”
怀抱雪鹿,白子画心中漫上无边绝望,他的哼唧,去了蛮荒,他的小骨正在受苦。而他只有守在这寂冷的绝情殿,他突然好恨,恨自己对如今这番境地无能为力;恨自己,为何心绪再难平复,任何人任何物都可触动他深埋心底的痛楚!压抑心底的无力感再次席卷了全身,弯腰下来,放下雪鹿,手撑着一旁的廊柱仍是无力抵挡这阵阵眩晕之感,目光有片刻的涣散,逆光之中,他看见他的小骨站在他的面前,“小骨!”
伸出手去,去抚她的面颊,虚空一片!
手,无力地停顿在空中,耳际传来幽若惊恐的声音,“尊上!”他却已无力栽倒,没入无际的黑暗之中!
幽若犹觉自己的心跳亦在那一瞬停止了,扯着嗓子大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有炙热的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尊上!”
“尊上!”几乎是飞扑过去,将晕迷在雪地中的身影扶进自己怀里,无际的害怕袭来,这人的身体为什么会毫无温度,竟如抱着一块玄冰似得。再喊:“尊上,尊上,您怎么了?您醒醒,不要吓幽若,尊上。”
一边在他周身撑起结界不让风雪侵蚀他的身体,一边传音予摩严及笙萧默,不过片刻功夫,摩严便赶上绝情殿。
“子画!”摩严瞳孔一阵紧缩,抢上前去,由幽若怀里扶起白子画毫无生息的身子,将他抱回绝情殿,安置在塌上握住他的手,源源不断的真气输入他的体内。
须臾之后,白子画醒了过来,见摩严正握着他的手掌为他调息,未语,扯回自己的手掌,淡淡道:“师兄不必耗费功力,子画无事。”
摩严猛然间僵持了自己的动作,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怎么忘了,快一年了,自从花千骨被发配去蛮荒,他这个师弟和他说过的话都能用一只手的手指掰出来。今日是他太过心急,该让笙萧默上来看看的,如今又惹他不开心。见他苍白若雪的面庞,心疼无比,唯有满脸堆笑,似哄着他道:“子画,可还有不适之处?让师弟来替你看看,我这便走,师兄不是不放心你吗?”
见白子画阖目躺于塌上,清漠冷淡,后面的话竟是如鲠在喉,怎样都无法说出口,一声轻叹,对着一旁的幽若道:“好好照顾尊上。”便离开了绝情殿,遇上匆匆而来的笙萧默,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心灰意冷地离开了。
笙萧默怎能不知摩严又是在白子画这里吃了闭门羹,难耐二师兄这脾气他是分毫不敢忤逆,唯有猫着腰,放轻脚步推门而入,见幽若蹲在白子画玉榻之旁正用帕子替他轻轻试着额头虚汗。
幽若一见来人,便要起身行礼,笙萧默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过她手中的帕子,坐在一旁替白子画拭去汗水,观他面色亦觉心惊,这一年多来,白子画的身体时好时坏,近段时日因着幽若的到来,他的身体似有起色,何故今日又突然晕厥。
塌上之人只是阖目养神,亦不睁眼,只是轻轻问道:“他走了?”
“嗯!”笙萧默轻轻应了一声,示意幽若离开后才又道:“师兄,我替你诊一下脉。”
白子画又怎能不知自己之病,并未同意,只是道:“不必了,没什么事,只是感到有些累罢了。”说着便要起身,笙萧默忙过来相扶,替他整理好身后的衾枕。
又端过一旁的茶水递到他手中道:“师兄,大师兄对你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你总是这番对他,他也伤心。”
白子画不语,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胸口轻声咳嗽,笙萧默一跃而起,忙不迭道:“师兄,你别气,别气,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你的身子就是忧思太重才总是调养不当,师兄,有些事放下吧,这样,你太苦了,我们看着也难受。”
白子画依旧没有答话,只是一声声咳着。
这声音透过绝情殿的窗棂传入彼时正倚在殿外的花千骨耳中亦如根根棘刺钉入她的心中,搅得她疼痛不已,师父病了!
如今身负妖神之力的她完全能够在绝情殿隐去身形与气息而不被发现,却依旧无法左右自己的心智。一次次面对自己的绝望,依旧让自己啃噬着溃烂不堪的伤口活下去,告诉自己活得多么可笑。
从蛮荒出来,来不及去看重伤在身的杀阡陌,便直奔长留,来到这里,却又近乡情怯,怎样都无法现出身形去看师父,只好蛰伏在绝情殿外,心中想着只要看一眼他便好,若是能听一听他的声音便是最好。
殿内的谈话仍在继续,笙萧默边替白子画按揉手臂内侧穴位替他止咳,边道:“师兄,千骨去蛮荒快一年了,大师兄也说接她出来,我看不如将她招回你身边,再慢慢调教,她虽犯下弥天大错,却也受到惩处了,我想现在招她回来,天庭及各派也不会说什么的。”
花千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从未想过自己还有重回师父身边的日子,可是接下来由殿内传来清冷不含一丝情愫之话将她的希翼瞬间湮灭。
白子画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又清晰无比,一字一句道:“如今,她需要的是怨愤全平,心气全消,就让她安安静静地待在蛮荒吧,天下,没有比蛮荒更适合她之处了。”
花千骨分明听见自己心底一角坍塌的声音,接踵而至的是比之绝情池水的腐灼更胜的疼痛之感奔涌而来!
痛!好痛!
整个人如被推入了绝情池内,蚀骨腐心每一寸,每一厘!
原来,师父不希望她回到他身边,甚至不希望她出蛮荒!回想起她在蛮荒度过的每一天,她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饥饿,寒冷,害怕,绝望,每天都充斥着这些,她不知道她是怎样活下来的。
原来师父竟要她一直这般活下去!
她好想,好想推开这扇挡在他俩面前的这道门去到他身边质问他,为何,为何要这样对她!
可是,而今,她与他之间又何止是隔着这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