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江街柳绿离人归
回到家里,再也忍不住,将满胃酸涩的液体都吐了出来。吐罢,把身体放倒在柔软的牛皮沙发里,气息凌乱地喘息着。
到后半夜,方才回到卧房。见夫人已经睡下,便轻轻和衣躺下,尽量没弄出什么动静来吵醒熟睡的人。倒不是说他对这个女人有多么爱惜,既是夫妻,相敬如宾的模样还是该有的。
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副官早早备好车与人手,在府外等候。
和尹新月辞别的时候,张启山忽然觉得,眼前人,整日睡在一张床上,胸膛里却连个该有的悸动都没有。
尹新月是个聪明的女人,张启山不得不承认。和寻常人家的女人不一样,这情境下,不哭不闹不悲伤,还能如此从容地说上一句“平安归来”,真是无愧她将门之女的风范。
张启山给了她一个拥抱,不带着半点儿留恋,转身一头扎进车里。
他不爱这个女人,甚至到现在为止都没好好看过她的脸。但他当初确是,心甘情愿娶了她。
她爱他,她父亲需要一个能干又听话的女婿,而他,正好需要一座足够强大的靠山。
各取所需,只是缺少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形式。一场隆重又正规的婚礼,似乎显得很有道理。
前线战况确实不乐观。
日军兵力强盛,我方只军需就有一大亏空。不料想那主帅也是自乱阵脚,攻守不决,致使我军伤亡惨重,军营上下一片混乱。
张启山站在军营外,安静地抽完最后一根烟,用脚底碾碎最后一丝火星。
四周充满了硝烟混合着血腥的味道,无端刺激着人心底狂躁的情绪。
抬头,望了望黑压压的天空,转身进入营帐。
混乱焦虑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江边绿柳发新芽的时候,日军撤了兵。
这一仗打得精彩了,他张大佛爷的名声在长沙叫得更响了。
张启山只是笑。盲目崇拜的愚民无异于最大的政治犯。
张启山来红府的时候,二月红正在给丫头煎药。
苦涩的香气进入口鼻,冲进肺里,呛得二月红直咳嗽。
丫头这病,算是挺过了这个冬天,可下个冬天,就又成了说不准的事儿了。
仔细地把药倒进瓷碗里,亲自端给丫头,看她喝完了,方才想起在客厅等候的张启山,匆忙过去。
张启山远远看着那人走来。
熟悉的身段,熟悉的眉眼。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是一种,初次经历过的新鲜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像是,那种,失而复得?
说不上来。只是该怎么感谢,老天爷。留了我一条性命,让我回来,好好看看你,二月红。
脑中想着,不自觉伸出双手,将眼前人揽入怀中。
嗅着二月红身上淡淡的苦涩气味,却觉十分心安。
二月红被张启山抱着,先是刹那的错愕,又马上归于平静。
“近来可好?”
轻轻推开那人,只淡淡一句,听上去不甚有感情的问候。抬眼对上那人的眸子,嘴角挂着温润的笑。
“嗯。”
不舍地分开,张启山回应一声,似猫儿偷腥后留恋般舔了舔下唇。
近来可好。
在心里反复念着这四个字。多长时间未见了呢?二月红。若是掰了手指数一数,也有半年多了。半年没有我的消息,也不知你可有想念我。当日怕你挂心,不忍告诉你我去了哪里。如今想来又是我一厢情愿。
“近来可好”,这四个字真真是再寻常不过。萍水之交打照面,怕也是如此罢。真没有自知之明,张启山。
也罢。那种带着原始的冲动,如妖兽般拼命厮杀,流出的血生生将大地染的猩红的阴暗情形,如你这般淡静的人,应该是想想都觉厌恶的。又何必自取其辱,让你再厌恶,我这残暴的莽夫一分。
那些让人难熬,让人抓狂的黑暗日子,无数个时刻警惕提心吊胆连觉都不敢睡的夜里,有多么想念你。愣是生生压下这份疯狂的情绪,连信也不敢给你写一封。
我张启山在你面前,真是卑微到骨子里。
初春午后,阳光暖暖的照射进屋子。张启山在似梦似换的情境中看着对面的人。
瓷肤红唇,明眸墨发。头发又长长了些。这番模样,甚是好看。
不觉又抬手,轻轻抚上二月红头顶。掌心一路滑至半长头发的发梢,痒痒麻麻的触觉,像极了猫爪挠过的感觉。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心里忽然就闪过这么一句话。美好得不切实的句子。
二月红,就这样罢。
就这样,呆在我身边。静静的,永远的。你想要什么,我张启山,给你,通通给你。只要,你好好呆在我身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