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回说】
雀峰上的狐火乃是整个焦泽的最高点,其以北临着千丈深渊,里头迷障连绵漆黑一片,那是一片禁区,一间牢狱。
空无一人的雀峰顶端已经不复婚礼之日的景致,空气中激荡着令人躁动不安的因子,狐主出现的时候,闪电雷鸣蓦地更加激烈,他抿了唇,袖中的手上多了一把木刀出来。
这千丈深渊下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拼命挣破束缚往上蹿,猛升的气流裹挟着泥沙枯枝和一股浓烈的腥气,坂田银时往下望去,眼望之处一片混沌,不过在其中他倒是分辨出了一个摇晃的蛇影。
“烂蛇。”
他嘟囔了一句,持着刀往山崖下俯冲而去,身影如一道银亮刀光,割开了四处飞散的浑浊灵气,他衣袍上的浅蓝云纹渐化为妖冶赤色,似火红云霞灼灼之姿。
他知道这下头有什么,一把刀、一条蛇,这条蛇与九尾狐本没什么关系,相传它原是一位大妖的武器,名为未锻,汇聚天地灵气才逐渐有了自己的灵,可就在这时候那位大妖化烟仙去,他失了主入了魔,就成了无恶不作的东西,无人管教,千年前他已祸害千里屿近四千五百年,他刚刚出世的时候知道人外有人,不敢做大恶,只做些偷**狗的事,等到他近两千岁的时候,千里屿上仅剩的几位大妖有的闭关,有的不再出世,他估摸着在没有几个人能治得住他,便一下子嚣张起来,屡屡作恶。
千年前,当今狐主刚刚上任,千里屿上种种【天生九尾】的传言终于被未锻知晓,他到了焦泽,打算会一会九尾,那会儿坂田银时还不到两千岁,上任狐主仙去不过一百年,他突破了焦泽的结界,到处兴风作浪,弄得焦泽水火之灾不断。
各族皆作壁上观,直到狐主将未锻压在雀崖之下他们才一片叫好,纷纷要前来拜望,狐主不胜其烦,最终将焦泽结界关上,对外宣称焦泽乃九尾狐族之地,不允许外族人踏入。
这之后关于当今狐主的传言更是神乎其神。
然只有坂田银时自己知道,他把未锻囚禁后的三百年里胸口刀伤一直未愈,几番凶险。
虽经过一千年禁法消磨,未锻的灵力依然不可小觑,但如今的狐主与当初亦不可同日而语。坂田银时持刀的手越握越紧,他将灵力灌注进木刀刃里,朝着迷障狠狠一劈,刀锋摧散混沌的一瞬间,两道迥异的刀光相遇,金石铿锵之击响彻崖底,白发男人朝后退却一段,迷障散去后有一瞬风平浪静,他看到有一人执刀站在枯枝上,人影黯淡虚妄,刀却分外惹眼,那把刀,周身缠绕着紫色的灵气,刀身上似有蛇影游移,寒光冽冽。
未锻便是因此修成蛇形又化人身。
未锻被囚千年此刻当然是恨不得把狐主生吞活剥,坂田银时看他脚上还缠绕着一段锁链,心想他还有些胜算,两人都要胜,心照不宣,你不言我也不言,只是眼中杀意交缠,身影交错间不知过了多少招,白发男人手中的木刀与未锻几次争锋,火花四溅,刀身未损分毫。
他转过身,寸寸逼着未锻,一步也不愿意让,身上衣袍猎猎,出了十成的力,待把未锻逼退了几步,看他被脚腕上锁链掣肘微微愣住,他立刻闪身到他身前,不顾自己左肩又被未锻开了一道口子,只顾抓住破绽,迸着火的刀锋直指他咽喉。
这一击却落了空,未锻的身影突然消失,回荡在空气里的只有簌簌的蛇行之音,“你倒是长进不少。”
若旁人不知,还以为这是长辈谆谆教导,坂田银时环视四周却寻不着敌人的影子,才知道刚才过招都是欺诈,他那脚上的锁链和破绽都是作假诓他。
“别说的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啊。”他甩了甩手,眼神放的漫不经心,左肩伤口疼的发麻,流了不少血,时而感觉到刀锋就在身边却无法准确捕捉,只能忍着痛,用新添的伤口定位,逐渐也能摸到未锻的路数,因此以牙还牙,也故作不敌,刀锋灵力织密,他只将所有火灵凝在手中刀里,洞爷湖嘎吱作响,似乎难以承受居然开始剥落。
他已意识到未锻在身后举刀便立刻转身后退,可比他更快的却是另一道声音。
“狐狸小心!”
随这声音而来的还有一道烈风,夹杂着如针般的鸦羽朝着未锻面门而去。
坂田银时转头一看,可不就是那不听话的小鸦,他说要他回家去他偏不,还要跑到这里掺一脚,刚才灵力混杂,他都没察觉他来了。
他这一时怔忪,未锻已将那风化去,回过头要杀土方。
银亮刀光直**前,土方只觉得凉意透了骨,动也不能动,直到有一双手臂搂住他的肩背,有一柄刀挡在他身前,他才觉得害怕,扭头却看到白发男人抿紧的唇线,看见他生生吞回去一口血。
“你没事吧……”
他有些焦急又不知怎么帮他,只能拽住他衣袖,紧皱眉头。
“你为何不回家?”
小鸦天狗没说话,他第一次靠自己的翅膀飞上了雀峰,竟然是全凭着对这狐狸的担心牵挂,他没法说,他看着狐主的眼睛,初觉里头波光似深海。
来不及多言,刀风又来,依然是变幻无常,狠厉刁钻,坂田银时左肩上受了伤,左手一直不太得力,有些搂不住少年的身躯,便捉了空档带着他后退,将他放下地,“在这等我。”
他刚要松手,土方面上忽然急厉,手用了全力将男人拉到了一边,刀光刹那闪起,他也被男人拉离原地,没受波及。
“你知道他在哪?”
“有风。”
坂田银时这才想到鸦天狗一族沟通风灵,竟然比他还要提早察觉,饶是未锻再高深的招数,出刀时也不可能不带出风。
想到此处他又将小鸦天狗搂住,面容稍带笑意,“多串好厉害,你可要保护我啊!”
这时候刀芒又至身侧,“左边!”
坂田银时想也没想就挥了刀,耳闻裂帛声,他不做停顿就朝那个方向追击,土方展开双翼在他身侧跟的吃力,却只全心全意的辨别风动,不做其他言语。
刀灵本无实体所以变幻无穷,坂田银时不知道在这上面吃了多少亏,有了经验,再加上小鸦天狗的襄助,一时间势如破竹,真的扭转了劣势,渐渐平手,谁也伤不了谁。
“你这小孩,坏我好事。”
这声音突然响在耳边,陌生的气息吐在他颈上,阴恻恻,像蛇缠绕,他喊:“狐……”可他感觉到白发男人的身前有风异变,整颗心都提了起来,竟然想也没想就改了口:“前面!”
这时候狐主已察觉到小鸦天狗身处险境正回身,生死方寸间,他匆忙应对之下被击在伤口上,倒于地面一时间竟起不来,洞爷湖脱了手落在一边。
土方十四郎看见这一幕,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双翼煽出一道风漩,竟然突破了未锻术法的挟持,奔向白发男人的身边,他捡起他的刀,双手握了站在他前面,双翼展开,像是要用血肉身躯来保护他。
他本是一句戏言,没想到小鸦天狗当真应了他,要保护他。
多少年都抵不过这一瞬间,有个人不把他想的那么强大,愿意站在他前面,笨拙脆弱,但无比勇敢。
狐主站起来,衣裳被血染了大半边,却像不知道疼一样,身体挺得笔直,他从小鸦天狗手里拿过刀,感觉刀柄上沾惹了他手心的汗,热乎乎,暖意盎然。
“你还好么?”
“死不了。”
白发男人的声音听来仍是漫不经心,他仰头去看他的脸,却看到一张狐面,那狐面上带着笑意,红色双眼眯的弯起,彩绘的面容绚丽,男人带着狐面,尖尖双耳自头顶上冒出来,身后的尾巴亦显现无遗。
“你……”
“你刚才要保护我?”
“谁要保护你……”
“我很开心。”
虽然看不见男人的眼睛,但这声音却浸满欢喜,如春风过境,叫土方想起枫海的夜里,树叶随着微风缓降在他肩膀,让人心里安定。
这也不过片刻,未锻也有些疲倦,有了退逃之意,更变得无声无息。狐主捻了个诀,在自己衣裳上沾了点血,忽的风起云涌,土方觉得头顶上的天都要掉下来了,重的让人喘不过气,他看着身旁的男人,看他为自己的子民浴血奋战,感觉到他绝不后退的战意和决心。
他以前总觉得坂田银时这狐主当得不太称职,今天才知道他是举重若轻面儿上不显,若他不把焦泽放在心上,怎么会这么拼命要把未锻杀死永绝后患。
坂田银时做了个有些危险的决断,他抽取焦泽结界的力量,锁缚住难缠的刀灵,他实在不愿意这样做,此举虽有成效,可到底是竭泽而渔,恐有后患,但他又想,如果这条蛇今天不死,以后就更难杀,管他多少结界也挡不住他侵扰不休,还有小鸦天狗今天这么一出现,肯定遭他记恨,到时候牵连鸦天狗族岂不完蛋,结界可以再补,蛇一定不能放出去。
未锻警觉,不再攻击,立刻就要逃,可他终是抵挡不住来自上古的威严,在缩小的结界中慢慢显出身形,灵力瞬间被消磨,最后只剩下一抹虚影妖娆缠住一把刀兀自嘶吼如雷鸣,这声音怕是要传遍千里屿,白发男人皱眉提刀,带着结界的力量一同砍下。
刀灵无处可逃,连话也来不及说就化为齑粉,灵力散开,结界复位,那刀落下来,刀锋插在石缝中,蛇影犹在,光华却逐渐熄去。
坂田银时松了口气,眼前一花,当胸那口血就憋不住吐了出来,身上也疼的要死,他最怕疼,恨不得自己立刻晕过去伤好了再醒。
可哪有这么容易,他好歹虚度了三千多年,虽然比不上未锻,但也算的上当世少有的大妖。
他这边还算清醒,土方十四郎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他疼的直喊:“你这是谋杀……”
少年当即就停下动作,眼里有些无措,“你是不是起不来,我去找志村过来。”
狐主一个激灵,拉住小鸦天狗的手就说:“可别可别。”他可受不了新八的碎碎念。
“那怎么办。”
他看到小鸦天狗脸上有两道细细的刀痕,衣袖也被划破渗血,可他不说痛,也不说害怕,这么小一个人就敢跟他往前冲。
他伸手抚摸黑发少年受伤的脸,狐面消失,露出一张苍白温柔的脸,“以后要记得躲。”
“你怎么不躲。”
土方十四郎看着坂田银时的双眼,那里头赤色流淌像平缓的江面。
“我不能躲。”
“我也不能躲。”
他也如他一样坚强,为了保护什么愿意倾尽全力。
狐主笑,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把未锻从石缝里拔出,刀光银亮,失了刀灵却回归纯净。
“这把刀给你好不好?”
他问土方,把刀柄递给他,土方却不想接,他不喜欢这把刀,坂田银时大概也知道。
“你不喜欢?”
“不喜欢。”他皱眉,瞥了一眼刀上的蛇影纹路,厌恶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坨脏污。
这小家伙倒是爱憎分明倔得很,白发狐主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可是把好刀。”
“那你怎么不用。”
“我有洞爷湖。”
“那把木刀?”
“你可别小看洞爷湖,那可是万年金刚木做的,厉害着呢。”
“嘁。”
“其实……它以前是把伤人的刀,但这并不重要。”狐狸将刀举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的回忆着什么,乌云散去,月上中天,正是圆满,他站在那里,半身浴血,“重要的是,它以后会用来做什么事,你若用它伤人,它就继续做伤人的刀,你若用它保护什么东西,它就是保护的刀,是土方十四郎的刀。”说到最后一句,他回过头,对着土方十四郎微微一笑。
他又想起那话本子,里头有一句话,他觉得极好。
——世有狐,善笑,善惑。
他从他手里拿过刀,“你教我?”
狐主点头。
“我可以给它换个名字么?”
“可以。”
小鸦天狗把刀拿在手里抚摸刀柄,脸上终于有些欢喜,他要用这把刀保护枫海,保护兄长,保护眼前此傻狐狸。
“那就叫——村麻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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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