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车轿穿过几条街巷，转入东长安街时，比方才更加热闹非凡。食肆丛立，车水马龙，沸反盈天的人声载道，使人记不起尚在冬寒时节。不过片刻，隔帘传来黄醅之气，便知约定地已近。】
【状元楼前下车，正值一顶青檐于门前缓慢停驻。立定原地望了一眼，待轿中贵客露面，方笑道】谭大人，来得正巧。

【夜幕甫临，状元楼前的通衢已被如海的焰光点亮，两顶挂帷子的四抬绿呢大轿先后乘光而至，头一个下轿的，正是赶在我前脚进京的辅国公明恺。京中官绅如云，在这座祲威如雷的煌煌帝京里，永远不乏渥承宪眷、起居八座的贵人，就连此等寻常市衢之间，也多得是稳坐明堂的一品当朝——身居京师荣富之地，单凭这个看似煊赫的封疆之位，恐怕还得不到一句虚情假意的奉承。】
【此刻已与扬佳在状元楼前会面，当下与其人寒暄两句，便随即望向了十步外流水游龙的盛景，不无感慨地接了一句】
“宝盖雕鞍金络马，兰窗绣柱玉盘龙”。阔别数载，京中还是富丽依旧。
【吴越江浙一带，向为鱼米财赋之地，富丽之景亦不知凡几，此等感喟之词，倒更像一句自谦自怜的虚话。话音甫落，见店中小厮已出门相迎，便作势请扬佳先行】
大人请。

【二人闲话几句，因先前下轿的贵胄，门前一时拥阏不堪。乌靴人群中间，乃近年炙手可热的辅国公明恺。这名新贵腾骞之快，也着实令人始料未及。不仅如此，在朝传闻，桓敏与御史台案有涉，天心明若观火，其冲眷已大不如前，明恺此番受诏来京，颇有取代之势。】
【与同袍锦衣并立，毫不避讳地向蜂群投去目光。沉吟片刻，对谭次骞道】陆贾分金，陈遵投辖。病树前头万木春，连启国公也舍不下华明堂，看来翙公亦不能免俗。
明恺前后做的沥髓诸行，虽昭著可揭，却趁改元时封缄了桓敏手下言官的口，终是成就了今日之位。【犹记昔日桓敏权极，在朝代更迭亟需钧衡之时，明恺种种举行，不出意外地得到全朝默许。店厮迎引之下，二人拾级至顶楼雅席。先点了一壶龙井茶，待侍从退出，又道】
户部的韩大人主督新税政，我方才未瞧见他，什么事务繁忙至此，竟连业师的洗尘宴也不肯来。

桓敏宿功显赫，明恺圣眷正隆，二人又俱是皇亲国戚，这两虎相争，早晚要你死我活。
【生来精明于内，自入官场以来，已可谓极尽捱风缉缝、攀援逢迎之能事，至于官场间纷繁复杂的利益之争，也早已是洞若观火。前后闲话片晌，两人已于涂饰精丽的雅间中落座，闻其后话，面上犹是波澜不兴】
韩进居官至此，绝非不谙世故之人。【目光转向壁间所悬的仿摹吴画，颇具深意地接了一句】世事如潮，人心似海，其间自有他无法拨冗相见的原因。

【我与桓敏斗阋远非一日，如今他二人分庭抗礼，其中隐利归于何处，又如何导引，心中早有计议。轻声笑了笑，道】海都说得好，狺吠的鬣狗罢了，你我各自隔岸，且观其态。
【此间静无旁人，听出他言中暗讽意，思忖片刻，应道】
翙公如此讳莫如深，那我猜猜也无妨。明恺与韩进中间斯缠不清，动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这一枚棋子，【稍作一顿，取过冰纹瓷杯搁于谭次骞面前，玉盏击案，清绝有声。抬了抬眼睑，望向对坐之人，才漫不经心道】
乃是将到任的杭州知府陈业龄。

【明恺与韩进师徒生隙之事，实可谓京中乃至江浙广为人知的传闻，此刻见扬佳点破其间天机，也仅心照不宣地一笑，显然对此番答覆并不意外】
此事虽无凭据，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
【此前杭州知府刘志灏因奏本未作避讳，为吏部核查降三级留用，解任南迁之日，杭州百姓千余人自发送行，就连其人暂作淹留的寺庙，如今也香火鼎盛，颇有几分“甘棠遗爱”的意思。至于行将继任的杭州知府，则是这位追随了韩进十余载的陈波陈业龄大人。此人居京城多载，早年颇有政绩，如今奉旨外放浙江，想必又是明恺与韩进师徒二人博弈的结果。】
【谈话之余，已将两盏瓷杯斟满，嫩绿的新英随波翻卷，便如浮沉于世浪中的一叶小舟】
如此说来，这位明升暗降的陈大人，要变成在下的左右手了。【抬手示意扬佳品茶，又道】辅国公与韩大人的这滩浑水，在下是避不过去了。

【明恺与韩进势同水火，一时给予桓敏喘息之机，否则新疆营作不会如此顺遂。当然，这些陈年秘辛，我从未向他人提及。】
明升暗降，【面上不动声色，望了望杯中浮出的氤氲水气，方又徐徐道】其实不然。你职在京外，有所不闻。陈波是岭南人，早年入京为韩府伴读。两人情笃，直至万泰间，韩进登科，陈波始为部中胡朔捷等所排挤。
刘志灏一案兴于启国公之手，杭州知府开缺，他本欲扶荐陈文麟迁补，谁知韩进率先一步，已置了一枚棋子入局。明恺在江南盘踞久矣，根援愈长，破绽愈多。翙公濡染朝堂十载，比我更熟识他，还惧怕这点风浪？
【伸手端起茶盏，道出二人心知腹明的八个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我与韩进虽有同榜之谊，近年却全无交集，至于这位行将走马上任的杭州知府，更是一无所知的半面之交，唯一堪称相熟的宿友旧识，只有这位庸名昭著的陈文麟陈大人。品茶之际，已将其间关隘在心中过了一遍，说至利益攸关之处，依旧是满面春风】
眼下韩进已在浙江排子布局，桓敏也正寻隙拆这位辅国公的台，螳螂捕蝉，安知孰为黄雀？【深望扬佳一眼，又道】不过，想借此东风的”渔翁“，也绝不止在下一人。
【话音甫落，忽闻霞窗外人声如雷，目光顺势一转，即见一团焰火腾空而起，爆裂在夜幕下的耀光，便如断雾间乍现的海日。擢居显仕多载，对此等情景早已见怪不怪，当下见各色焰火次第升起，只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
辅国公督军江南之时，排场十倍甚于今日，这些人要投其所好，恐怕还得多费些心思。

【心如明镜台，江浙去京千里，我空有重势危权，却也无从挟制。他言中之意，江南的浊水，比我想象中还深不可测。与人对望一眼，见其波澜不兴的和悦神情，其余赘言心照不宣，只笑道】
鞭长不及，某拭目以待。
【楼中已烫好热酒捧上，店厮进出之时，廊上的角灯摇曳，将晦明不定的光投入室中，也将外间的幢幢人影映入眼前。】
【两人言语间，窗外一声尖锐爆响，烟花照天，华彩流光，长街景况一时盛极。东风夜放花千树，今夜的燕京，似乎因时政而格外热闹。见他端杯欲饮，伸两指压上其杯沿，似笑非笑道】
且慢。【话音未落，门外已传来一阵端方脚步声，长眉一挑，声色平淡】如此排场，翙公不想参涉，怕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