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目连来到第六座鸟居时，天上开始开始飘雨。
雨浸湿了他的银发，冲掉了他左眼上挑的朱红。
红色的颜料混着雨水从他的面颊上滑下，仿佛他的眼睛流出了血。
即便如此他还是坐在神面前等着。
终于他等来了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握着一束樱花，他颤颤巍巍地走进神庙，将樱花放在供台上，又颤巍巍的走出来。他走出神庙转过身，说“谢谢风神大人赐我樱花雨，我小时候最喜欢樱花，也谢谢风神大人陪我玩雪。谢谢您的护佑，但我从今往后大概不会再来了。虽然您可能早就不在这里了。”
说完老人便走了。
当老人的身影消失在一目连的视线里后，他一瞬间便明白了当年他无法理解的情绪，悲伤至骨，苦楚至髓。
他明白自己从今开始的确是孤身一人了。
但他想不明白为何人们会忘记他，难道仅因为他的沉睡。
一目连走到了第七座鸟居。
这座鸟居是淡红色的，非常暗淡，非常不起眼。
他快要到达岩壁的顶端了。
突然，他苦笑了一下。
后来他才听山中的小妖说，人们在洪水到来前的那几天一直去他的神庙哭着乞求，但是一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没有风，没有花瓣，没有叶片，只有死气沉沉的神庙。
人们以为他们的风神抛弃他们了。
他们从起初的不相信到绝望再到愤怒。
他们咒骂着同时也哭喊着。
“我们去水神的神庙吧。”一个声音说道。
病急乱投医的人们显然肯定了这个建议。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了风神的庙宇，去到了水神的庙宇，向一个与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羁绊的神明求助。他们甚至连庙宇都找错了。
一目连显然不知道这些。因为那时他正跪在水神真正的庙宇里，请求他。
而人们也显然不知道这些，因为他们根本看不到神明。
后来一目连由于消耗过大而沉睡，更没办法给出什么回应了。
不过人们也几乎再也没有回过他的神庙。
人们以为是水神救了自己性命，从而转变了自己信仰。
他们放弃了风神，再次选择了水神。
一目连来到了第八座鸟居。
顶端的神庙近在咫尺。
一目连感觉自己力量在日渐消失。他变得越来越虚弱。他几乎不能再走出神庙了。
“你快要消失了。”与他交好的妖怪来他的神庙看望他。
妖怪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可能，我是神明，就算是没有信徒了也只是力量消失罢了。”一目连笑着摇摇头。
“你甘愿做个废神？”妖怪问他。
“只要还能看着我的子民，哪怕我失去力量不能再保佑他们，”一目连点头，“是的，我愿意当个废神。”
妖怪的眼神净是悲哀。
妖怪知道自己必须要说出这命运的真正因果了。
“你一开始只是个灵体，是人类愿望的聚集体，他们的信仰赋予你肉身和力量，后来你们之间的羁绊，信念和爱赋予了你神格，你才真正成为他们所想的风神。你一旦失去他们的信仰，你不但会失去力量，你还会失去你本身的意义，你的神格会被剥夺，你会彻底消失。”
一目连无言。
他震惊了，他从来没想过事情居然是这样的。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你只要选择为妖，你就不会消失，但是你永远都不能再当神了。”妖怪说。
一目连没有答话，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让我想想。”一目连最后说。
“你的时间不多了，”妖怪起身，“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他语毕转身离去。
一目连终于来到了通往了神社的最后一座鸟居。
这是最大最华丽的一座鸟居，是通往神域的象征。
一目连的思绪回到了今天清晨。
他起身，慢慢的走到海边。他已经很久没看过日出了。
这次日出无比绚丽，比他之前看得任何一次都要绚丽。那宛如新生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站在海边重新想了想妖怪的问题。
他地区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般残酷。
他一直以为是他自己作为神明选择了海边的人们，而从未想过竟是人们选择了他。他以为是自己的誓言是因为为人们的信念所打动才立下的，殊不知这是他生来便要背负的誓言。
是人类孕育了他，又是人类杀死了他。
是人类选择了他，又是人类抛弃了他。
他的一生注定是为人类而活的，而不是为了自己，哪怕他真的在漫长的岁月中找到了自我。
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的守护，他的信誓旦旦和他的爱都像是一场被安排好的话剧。
而现在这部话剧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他到现在为止都是感谢人们的。人们赐予了他生命，让他享受了万物的美丽，让他体验了生命的奇妙和梦幻。
但他该报答人们的他也报答了。
他最爱的如宝石一般的碧绿眼瞳，他的力量还有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都用之去报答了人们。他和他曾今的信徒已经互不相欠了。
他也用漫长的等待和无尽的孤独绝望偿还了他的自以为是。
他想为自己选择一次，为自己活一次。
他想把自己从这所谓的命运圈套中解放出来。
他不想再演这场自我怜悯的戏码了。
他不想再再承接什么这其中的因果了。
一目连跨进最后一座鸟居。
雨越下越大，已经将他全身淋湿。
他的发丝粘在脸上。
他将头发解开，原本被扎住的挡住的右眼的头发湿哒哒的散落下来。
他走到了神社的后方。
他扬起手，唤来一阵风，从山涧吹来海边。
一瞬间，樱花飞舞，树影摇曳，落叶纷纷，雨丝迷蒙。
他觉得自己很累，他马上就要消逝了。
他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可以选择堕落为妖。
“我已经决定好了。”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向后倒去。
他选择向神社后的悬崖坠落。
神社的后方紧连着悬崖，悬崖紧连着此刻波涛汹涌的海。
一目连向海面坠落。
他的头发在风中飞舞，雨滴打在他的脸上。但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甚至还笑了。
是那种眉眼弯弯，眼眸明亮的笑。
他由衷地为自己感到开心。他终于能将自己解放了，哪怕选择的是死亡这种方式。
“我无愧于心了。”
他坠入了海水。
汹涌的海水立刻将他包围。他慢慢下沉。他四周的光越来越暗，声音也越来越小。
终于他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寂静。
他的感官尽失，呼吸停止，体温退去。
一目连睁开眼睛。
他躺在海滩上，正对着巨大的漆黑天幕。
雨还在下，海浪还在涨落。
他从海水中站起来。
他活动了几下，丝毫不感到虚弱，反而有种从未感受过的感觉。
他重新走回海水里，他低头望去，他的眼角依旧有上挑的朱红，脖子上也多出了红色的纹路。他捧起海水向自己的脸上洒，可是那痕迹丝毫不掉。
他平衡了下气息，与之前完全不相同的力量在他身体里游走。
他动动手指，发现他还有操控风。他扬起手，便有一阵狂躁的风吹过。
这股力量与风神的力量完全不相同，它不高贵优雅，反而是狂暴又妖冶的。
这是妖的力量。
一目连堕落为妖了。
但这不是他选择的，他选择的是死亡，他选择的永远消失。
而有人救了他，赋予了他妖格，给予了他全新的生命。
一目连有些愣住了，他真的不想再回来这残酷的命运轮回中。
他起身，下意识的向石阶走去。
他想，他大概是无法抗拒命运的。
他拾级而上，很快经过九座鸟居，来到他亲自种的樱花树旁。
他在樱花树旁站定，看了看自己的神社。然后一滴眼泪夺眶而出。
一目连哭了一整晚，樱花也落了一整晚。
次日清晨，雨停了，天空放晴。
一目连离开了这座神社。
他御风而去，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现在为成为了妖，风妖。他只为他自己而活。他最终逃出了命运的束缚。
他解脱了，带着眼尾无法抹去的妖纹。
一目连是那么美丽妖冶。
他的一颦一笑都让万物刹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