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30万字/长篇完结】且把美人做星辰

【第一九章·去之无时还】六
“刘元，我今天不上课了，请假。”
刘元大吃一惊：“这才开学第二天啊！你生病了？怪不得没见你背书包……”
“我有事。”
“那你为啥站在这儿，该不会是为了等我吧？”刘元哈哈笑道。
林昊点头，从裤兜拿出赵辉送他的钢笔：“这个送你。”
“干啥啊昊哥儿？咋突然想着给我送礼物了，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我可受不起这大礼呀嘿嘿！”
“上回我过生日，你不是送我橡皮了么。”林昊将钢笔递到刘元手中，“我当时答应你，以后你生日也送你礼物。”
刘元歪头不解：“可我生日还有大半年来着。”
林昊笑：“我怕我到时候忘了。”
刘元回他：“那哪儿能忘啊？就算昊哥你忘了，小弟我也会提醒你的啊……”说着，他就要把钢笔还回来。
林昊拔腿就跑，身体虽瘦弱，速度却很快。
“得，怎么又是这招！”刘元满脸无语，昨天林昊还他两元时也这样。
“那我就先收着吧。”刘元将钢笔装进书包，对林昊的背影大喊道，“周六记得给我抄你的语文作业！”
林昊没有回复他，一直在人行道上奔跑。
他的体魄不算好，跑起来喘息声很重，但没有停下来。他很少像这样奔跑，原来风从耳旁过，是如此的畅快淋漓。
前方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他满头大汗，推门进去。
林昊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到电视广告里诱人的香辣鸡腿堡，可惜麦当劳对他来说一直是奢侈品，至今都没有吃过。
后来与夏成交往，每次对方问他想吃什么，他都说麦当劳。但成哥不同意，说快餐食品不健康，总是带他去吃西餐——可是他觉得西餐不好吃，只想吃鸡腿堡。
店里的空调很凉快，林昊盯着柜台前的屏幕看了很久，却没有找到香辣鸡腿堡。“请问，你们现在不卖香辣鸡腿堡了吗？”
点餐员露出职业的微笑：“不好意思先生，现在是早餐时间，您要点的鸡腿堡需要等到十点之后。您想要来点粥，或者豆浆吗？我们这里不仅有西式早餐，也有中式早餐的。”
“哦……”林昊怔怔望着菜单，无声站了很久。
“您需要点什么吗？”点餐员等了一会儿，开口问。
“没事，谢谢了。”林昊缓缓走出麦当劳，回头望了一眼。
五分钟后，他乘上旅游公交1线，线路的终点是八达岭长城景区，公车费只需要两元，车程大概两个半小时。
车辆行驶，林昊呆呆望着窗外的风景。
从繁华的城市与街道，走到荒凉的青山与天空，林昊没有错过每辆从旁错过的轿车。原来这世界上的车，有这么多类型，这么多颜色，以前都没注意到呢。
他兜里揣着七十元现金，另两元付了车钱；微信里有上回邓楠转他的五十元，原本打算用来吃麦当劳，可惜没有他最想要的套餐。
天气很晴朗，白云在碧蓝的穹顶下漂浮，映衬得群山格外青翠。终于，公车抵达八达岭景区门口。
林昊下车，首先看到他和夏成最后分开的那家中餐厅。他记得这里的鱼其实挺好吃的，可惜那天没能吃几口，就被姐姐拉走了。
他随后走到售票口，前方是长长的队伍。他想起来，第一次来是老师买的票，第二次来是成哥买的票。当时他站在阴凉处，都没有排队。
身前的情侣一边聊天，一边大笑，他沉默看着，慢慢走到队伍最前端。林昊拿出学生证，购买了七十元的半价门票。
进入景区大门之前，他掏出手机，翻开相册，六十一张里的第一张，是他和夏成在这里拍的。两人身后都是人，他们手牵着手，各自比了个心。
他看完，删掉照片，排队走进景区。
入口之后的公共厕所，他停留的时间稍久一些，因为他的思绪飘得更远一些，飘过上回有K莫的晴天，飘至他与夏成初见的春天。
那是学校组织的春游，林昊在厕所前被张胖子堵住，是成哥救了他。见到夏成的第一眼，便是对方英雄救美，他一直很喜欢。
林昊闭上眼睛，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从初见的回忆里走出，随后删掉相册中第二到四张照片。
离开洗手间，走上城墙，脚下是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石砖。一路往上，他一路见曾经合照过的角落，删除的照片已有二十四张，二十四天前，他与夏成分离。
同样是二十四天前，他看到夏成与杨思颖在餐厅里相亲。
昨天，他在公车上忽然收到成哥发来的分手短信，他只回复一句：“再见。”对方没有跟他说再见。

【第一九章·去之无时还】七
说好的两个月，最后还是没等到，这便是提前的告别——他能理解，他当然能理解啊……他早也该猜到了。
林昊一人走着，一步接一步，穿过陌生的人潮，攀登到城墙的最顶端。许多孩童与长辈，妻子与丈夫，朋友与同事，都站在这里合照。
人群的身后是蓝色的天幕，以及绵延至没有尽头的青山，以前未曾觉得，天地竟如此广阔无垠。
林昊将第六十一张照片删除，他与夏成的所有合照、所有贪图，一并被删掉。
他缓缓走到墙边，与其他游客一样，眺望地平线的尽头。
赵林希醒来，起床，敲响弟弟的房门。“老弟，起床了没？”
房间里没有回应，她推门进去：“还睡懒觉？快迟到了啊！”屋内只见整理好的床铺，不见林昊的身影，小希奇怪，环顾一周，注意到书桌上那朵林昊早晨刚折的红色纸花。
她上前拿起花，见一朵花瓣上写有四个字：“送给姐姐。”
赵林希捂住嘴巴，愉快地笑着。
这是一种制作步骤极其复杂的纸花，是她小时候教林昊折的。
弟弟十岁那年，从父亲那儿得知他不是亲生的，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天。
彼时赵林希十二岁，悄悄走进了房间。
“别哭了，不然姐姐教你折朵花儿吧，今天手工课的老师教我的，我折的花可好看了，连老师都夸我好久！”小希道。
林昊用枕头捂住脑袋，没有理她。
“那这样，我现在就给你折一朵，然后送给你。如果你觉得好看，就不哭了行吗？”姐姐轻拍弟弟的肩膀，然后去抽屉拿了张正红色的纸，开始折花。
她认真专注，花去十分钟：“弟弟你快看，我折好了！”
赵林希摇晃林昊的脑袋，后者泪眼婆娑抬起头来，看到她手里的红花。
鲜艳的花朵，里里外外，足有三层花瓣。
小希得意笑道：“好看吧！”
林昊点点头，吸了口鼻涕，弱弱问：“好厉害啊……你怎么折的？”
“你想折啊？姐姐教你啊！”
“嗯。”
……
七年过去，卧室里的赵林希重见纸花，忍不住自语笑道：“过了这么久你居然还没有忘，谢谢你啦，弟弟。”
她拿着纸花，打开窗户，将头探出去，目光投向公车站：“还不见人影了，他走得挺早啊……怎么也不叫我一声儿？说好和他一起去学校的，这小子。”
疏尔，一股风从屋外吹进来，赵林希手中的纸花离开她的手指。
“哎……别跑！”
红色纸花从窗户飞出，在风里越升越高，越飘越远，直到冲出门的小希再也看不到。
杨德昌导演曾在电影《一一》里说：“自从电影发明了之后，人类的生命比起以前延长了三倍。”
林昊与夏成一起看过许多电影。
过去已去，而后其实在未来，他还想跟成哥看更多的电影。那里会有其他人的悲欢离合，是他们一辈子都过不了的精彩人生。
如果可以，他也想和夏成携手走过一段甜蜜的故事，过完精彩的人生。
到今日，结果只是奢望。
昨天在公车里，他收到的分手短信总共有两句，第一句是：“小昊，对不起。”
第二句他以前听过，是和成哥一起看过的一部电影里的台词：“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但是这不代表，我不爱你了。”
《暹罗之恋》里的男生说出这句后，林昊很伤心。
夏成叹道：“没办法啊，他的家庭也需要他，毕竟他老爸因为姐姐死了都那样了，老妈更是一个人支撑家里这么多年，所有人都挺可怜的。因为这个，最后他还是选择承担责任，就算代价是他的幸福。”
林昊道：“我不管，明明是相互喜欢的，却不能在一起，那也太可怜了吧！”
夏成摸他的头，叹道：“不气不气，我们马上换个最后主角在一起的看。”
看这部电影，林昊看得是两位男主美丽而遗憾的爱情，夏成看的，却是家庭与孩子的隔阂，以及后来的和解。他想到父母，但仍不肯在心中让步。
……
长城上，林昊忽然明白，原来电影不一定能延长生命三倍，因为许多虚构的故事，实则发生在很多人身上，倒也不稀奇，倒也不唯一。
漫漫的长路十多年，他一人走来本就孤单，为何好不容易等到一轮夺目的太阳，它却还要落下？
既然要落下，当初又何必出现。
那么离开了，他也不必、不想继续期待日夜的交替——明日之日，终究不是今日之日，他要的，他等的，用无数过往换来的，只有今天。
林昊想，从昨天就在想——寂寞无端冗长，冷暖唯有自知，交心堪堪断去，诺言尽皆幻影。他或许可以任性一回，拨开枷锁与悲伤，告别来路与惆怅，一生只此一回。
于是他双手用力，站上城墙的边缘，耳旁的风声很大。
景区的管理人员看到他，举着喇叭高声喊道：“前面的乘客，马上下来，你的动作十分危险，马上下来！”
城墙上，周围的游客也纷纷看他。
人群里有父子、有姐弟、有好友、有情人、有夫妻，还有天地众生。
高耸的城墙外，是布满碎石的青山，以及广袤到没有边际的宇宙与世界。
林昊微微一笑，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第二零章·凄怆摧心肝】二
昨日在看守所，夏敬文一夜苍老的脸上，有夏成从未见过的眼神——怜惜地看着儿子，再不复往常的严厉。
“一定，一定照顾好你妈妈。”父亲在玻璃那头，缓缓道。
夏成点头。
那一刻以后，他的生活不再属于自己，而是整个家。
走出压抑的警局，夏成伏在马路旁的柏树上，头捂进袖子中，无声啜泣两声。
而后他掏出手机，准备给母亲打电话，手机的屏幕背景是林昊的照片，他于是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举着手机的右手发酸，夏成回过神来，打开微信，手指在颤抖。
“小昊，对不起。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但是这不代表，我不爱你了。”
在他跟父母讲明取向后的几年里，双亲就没有快乐过哪怕一天。他曾经以为，他可以为了林昊，不顾全世界，包括家人的态度与看法。他也相信，他可以不靠家人，活得很好，只要有林昊。
今天他突然明白，作为年轻的生命，他的确可以活得自在，无论是快乐还是不快乐；自在如此重要，亦不需要依靠富裕的家庭。
但这一回，不是他需要依靠父母，是父母需要依靠他。
他于是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和林昊在一起了。因为父亲的事情，母亲已陷入衰老的脆弱，她不能再受到更多的打击，一点儿也不行。
更因为，他曾空想的未来里，会娶过林昊，赚钱养家，安稳度日。
但现在，他微薄的存款已用尽，还欠下许多债务，何来两人的以后？他不愿林昊分享他的苦难。
二十岁的夏成胆敢逃离校园，染上金发，刺上纹身，成为街头巷里的混混，那是他的年少轻狂。
今天，他什么都不敢了。
夏成以前听别人说过，父母是会为孩子的幸福而感到幸福的人——但苍白的现实哪能如此单纯？
在父母的眼中，自己永远是那个与他们共同生活，被他们放在心上，也必须属于他们的亲人。他们会用快乐传递快乐，也会用悲伤叠加悲伤，循环往复，永不能逃脱。
用另一句话说，这是以夏成的力量挣脱不开，也不能挣脱开的纽带。纽带的那头，是二十三年的养育之恩，亦是生长二十三年的枷锁。
家啊，哪有幸福的童话里说得那么好听？
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在悲哀的思索之中，在父亲黯淡的眼睛里，在母亲干裂的嘴唇边，夏成做出痛苦的选择：回到永远从属于、也属于他的家中——
选择的代价是：与林昊告别。
林萍提着一袋排骨与莲藕，两根葱花，半只生姜，掏出钥匙。她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开门进屋，弯腰放下菜篮，忽的轻轻呻吟一声，然后扶着抽油烟机歇了半天。
她最近腰疼越来越明显，昨天打扫厕所时，几乎疼得直不起身。但林萍没有吭声，她偷偷在马桶上坐了十分钟，等那阵疼过去，她站起来，走出厕所，开始煮晚饭。
儿子林昊却没有按时回家，等他半夜回来时，老赵又打了他一耳光。
在林萍心里，男孩子需要有担当，需要言而有信，如果答应父母晚自习放学后立即回家，那就应该做到。所以林昊错了，因此她没有组织赵辉的第一个巴掌。
林萍对林昊的关怀总是无声的，她是某些方面典型，某些方面却非典型的家庭主妇。一方面，她没有太多主见，世界围绕着家庭运转；另一方面，她却不知如何与林昊交流。因为儿子看她的眼神，不是看向母亲的眼神。
两人之间，似乎因为血缘的关系，始终隔着一层薄膜。
林萍认为，她对林昊的关爱是发自选择，而非源自母爱。
今日回到家，她看了眼洗手台，早晨用过的餐具不知道被谁洗干净了，摆在池子里。
林萍很快确信这是林昊做的，因为他没有把碗盘上的水擦干净，然后放到橱柜中——女儿和丈夫不会忘记这个步骤。
“儿子真的懂事了啊……”林萍欣慰一笑，眼角是皱纹。她没笑太久，腰疼又开始发作，只能低声喘息着，慢慢坐到沙发上。
她不能没坐太久，今天在菜市场买了儿子最喜欢的排骨炖藕，家里没有高压锅，这道菜需要林萍炖大半天才会好吃。
她用力锤打后背，紧锁眉头挣扎起身，来到厨房边，躬身提起菜篮。
这个动作花了林萍大约两分钟，她的面颊有些许冷汗流下来，面色因为疼痛发白。但她心满意足地笑着，没人看到她的笑容。
但没关系，她就是这么开心。
赵林希回头望着弟弟的学校，脸上都是愤怒与不甘。
她指名找到林昊的班主任，刚一表明来意，便被对方叫来的保安请出学校。
她于是明白，张恒的家庭背景不简单。

【第二零章·凄怆摧心肝】三
“可惜，忘了去看弟弟一眼。”
赵林希愁眉紧锁走到公车站，忽然想，近些年里，越来越多的事在微博上被曝光，而后受到广泛关注，最后才得到解决。
她走上公车，坐下，打开微博，想要编辑一段内容，却无从下手。她摇摇头，翻看“本地身边事”，最上方的内容，是一位在长城的游客发布的短视频。
小希随手点开视频，画面里是人山人海的城墙，忽然在镜头的最远处，有一个黑点翻上城墙跳下去，人群跟着发出惊呼。
“啊！”赵林希心头一颤，迅速点开评论，评论的第一条是：“我也看到了，刚刚就在八达岭，好像是有个男生跳下去了！”
“不会吧，真有人跳下去了！”她瞪大眼睛，“是自杀？这太惨了吧……”
随即她看到第二条评论：“现在的人，自杀可以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吗？请不要出门影响到别人，谢谢。”
赵林希望了眼车窗外的行人，一边可怜那位她不认识的可怜人，一边给这条评论点了个赞。
世上最容易的事，是批判一件事；最难的事，是被批判的自己。这并非在说对错，而是说对错以外的悲哀。
一如此刻，不擅与人打交道的KO，逼迫自己展露笑颜。
中考以前，他也是开朗的少年，但失去父母与陈星，张辰成为KO，沉默如此多年，直至遇见郝眉。
如果他能像小说里的霸道总裁，从始至终以恒定的性格轻松解决一切问题，那世上再无难事，可惜他不是。
KO坐上郝彬的车，来到富丽堂皇的海鲜餐厅。
司机将他领到门口，告知包间号码而后离开。KO仍留在大堂，找收银员预支饭钱。
“先生，不好意思，包间是郝先生预定并付了钱的。”收银员亲切笑道。
“收了可以退，我来给。”
这种事收银员自然见过不少，她暂且收下KO的钞票，等待会儿吃完饭，再看两人决出胜负。
KO提着两袋物品走进包间，偌大的圆桌上只坐了两人：郝彬与王慧。
“啊，小张你来了。”郝彬热情起身，“来，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老张的儿子，叫张辰。”
王慧满脸笑容：“哎呀，真是长成了好高好帅的小伙儿！辰辰还记得我吗，小时候我们一家去北京玩，阿姨还抱过你呢！”
KO点头，微笑道：“当然记得，王阿姨很久没见，还是这么漂亮。”
王慧张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哎呀老郝你看，这孩子竟然还知道我是他王阿姨呢！还有这小嘴儿，抹了蜜似的，太甜了。”
郝彬哈哈一笑：“这小子可不像他爸，叔叔太喜欢你了。”他突然顿声，“如果老张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欣慰……哎……”
王慧揪住丈夫的胳膊：“好了老郝，有这么好的儿子，老张一定很高兴呀。辰辰你坐下，菜快上齐了。”
KO将左手袋子里的化妆品递给王慧：“这是给阿姨的。”他又将右手的袋子送给郝彬：“这是给叔叔的。”
郝母打开口袋，里面是她最近十分爱用的一套化妆品，立即笑开了花：“辰辰，这是给阿姨的礼物？我真的太喜欢了，你不知道啊，阿姨最近一直都在用这个牌子的东西！你眼光这么好，若是别的东西我还想跟你客气一下，但这套我可是不收不行咯。”
在郝彬的袋子里，是他最爱的茶。
“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茶？”郝彬微微愣住，“还是这种一般人不知道的茶，你不会是事先调查了吧。”他说着笑起来，只是开了个玩笑。
KO没有开玩笑：“是郝眉告诉我的。”
王慧看着他：“什么？你现在还和我们小眉有联系吗？阿姨居然一直不知道！”
“我们在一家公司。”KO回答。
郝彬疑惑：“小张，你不是在当厨师吗？难道兼职我儿子公司的厨师？”
KO摇头，笑道：“辞了，我更擅长电脑方面的事。”
“所以你和我们家小眉是同事啊！”王慧心思转得很快，“难道说，之前小眉说的，帮他买红枣送我的同事就是你？”
KO点头：“是的。”
“嘿呀，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儿！”王慧对丈夫道，“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生日那会儿小眉买了红枣寄给我，钱就是辰辰付的。”
郝彬恍然：“还有这回事儿。小张啊你和郝眉是同事，怎么不早点儿告诉叔叔啊……对了，我儿子在公司表现如何？”
“非常棒。”
郝母开心说道：“老郝你听到人辰辰说的话了吗，太会说话了。儿子从小学习是好，但待人处事这方面，可差了辰辰好大一截。”

【第二零章·凄怆摧心肝】四
郝彬点头：“小张啊，以后你多和郝眉交流交流，咱们两家人本来就是一家人，就应该相互帮助。他如果有什么困难，你帮衬他一手，叔叔提前在这里谢谢你了。”说着，郝彬在杯中倒入青岛啤酒，又给KO掺满一杯。
酒杯相碰，KO道：“叔叔，我是晚辈，该我敬你。”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郝彬大笑：“好小子！”
王慧放下手里的化妆品，招呼道：“你们啊，先吃点儿菜，快坐下，这么喝伤胃的。老郝，先吃菜！辰辰你也是，先吃口菜啊。”
三人在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吃完这顿晚餐。席间，郝彬问了很多问题，大都是关于张辰的生活经历，言辞间少不了长辈的安慰。
王慧问的更多的是儿子在公司的事情：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KO偶尔也会抛出一个话题，比如郝彬十分感兴趣的象棋，还有王慧爱看的综艺节目。
酒足饭饱，郝彬看着脸色泛红的KO，心中更是满意。
喝酒少有人能喝得过青岛人，郝彬喝得高兴，不断与KO推杯换盏，对方却喝得比他还要果断。
十瓶啤酒下肚，郝彬看得出来张辰已醉。但即使是醉了，这位年轻人说话依旧稳重，头脑清晰，就算生理上有所不适，也极力保持着晚辈该有的姿态。
郝彬见过许多年轻人，像KO这样令他欣赏的，还是头一个。
三人走到酒店门口，收银员笑吟吟地过来，将一沓现金双手递来：“郝先生，这位帅哥已经付过饭钱了。”
郝彬哈哈一笑，爽朗收过钞票：“说好的地主之谊，结果被这孩子给请了！”
王慧拍拍丈夫的背心：“辰辰也太懂事了。”
“不仅懂事，还爽快，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这样，不错不错，我非常喜欢！”郝彬拍拍KO肩膀，他也醉了，“老张在天有灵，真是养出个好儿子啊……小张，你别伤心……你爸爸对待我就像亲兄弟，你以后就是我郝彬的干儿子了。”
王慧笑着点头：“对，都是一家人。”
“各位请慢走，欢迎下次再来。”收银员道。
KO满身是酒气，坐上郝父司机开的车。
“我和你阿姨散步回家，正好消消酒气，好小子，你先回去休息吧。”
“叔叔再见，阿姨再见。”
“之后要常来青岛啊，下回你和郝眉一起来，叔叔带你们去打高尔夫。”郝彬说着，打了个酒嗝。
王慧接过话头：“等国庆节的时候，阿姨也会去北京给小眉过生日，到时候你一定要一起来，阿姨请你们吃饭看电影，可不要忘了。”
“肯定的，谢谢阿姨，你们路上小心。”
“真乖。”王慧透过车窗摸了摸KO发烫的脸颊，抱怨道，“老郝你真是的，怎么能让人喝这么多？辰辰你早点回酒店休息哈，明天回北京之前给阿姨打个电话。”
“好的。”
车窗摇下，KO一路紧闭着双目，回到酒店。
乘坐电梯，刷卡进门，他快步走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呕吐起来。
“你怎么看？”郝彬一边慢步，摸着圆鼓鼓的肚子。
王慧微微一笑：“这孩子，明明一看就不习惯做这种应酬，却努力在做，明明一看就不常和人聊天，却使劲儿在聊，不像那些久经职场的老油条，说话滴水不漏，但反而有年轻人该有的气息，很真诚！”
“还有送你和我的礼物，也是费了心思。”郝彬问，“可为什么？”
王慧看着城市的夜色：“为了钱？”
郝彬摇头：“应该不是。我上回在北京就想给他钱，他不同意，我才退而求其次，说是给他一笔启动金，给我股份，但他还是不同意。而且看他现在的样子，似乎也不缺钱。”
“确实有点儿奇怪……”郝母挽起丈夫的胳膊，“那他还能为了什么？”
“或许这孩子，只是为了感谢我？”郝彬不想将人想得太复杂，虽然这是他能走到今天养成的惯有思维。
王慧接道：“你说你几年前给他送了两万块钱？”
“不错，通过老夏送的，当时他在网吧当网管，谁知之后当了厨师，现在又去了咱们儿子的公司。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我怎么没看出来强在哪儿啊？”他玩笑道。
“那辰辰可能是为了感谢你当年援助的事？”王慧推断。
“嗯，这孩子非常懂得感恩。”
“我们也懒得再猜，如果他真有别的想法，自然也会告诉你的。”王慧笑了笑，“如果一直没有，那他今天请的这顿饭，的确就是为了感谢你原先的帮助了。”
二人走了约莫三十分钟，聊完KO，又聊到郝眉在北京的工作生活，最后聊到夏敬文。
“这回的事，能通关系吗？”王慧有些担心。
郝彬面色微沉：“看最近的大环境，怕是不容易。”

【第二零章·凄怆摧心肝】六
最开始的几分钟，林萍只怔怔看着儿子的尸体，一动不动，等女儿赶来，她啜泣，而后是剧烈的喘息。
此刻，赵林希缓缓抬起头，见父亲正离开病房。
她扶着酸痛的膝盖站身，手臂生疼，护士扶了一把。小希望着母亲瘦小肩膀，慢慢走过去，嗓子早已沙哑不堪：“妈……”
林萍跪在床边，没有听到。
“妈……”赵林希又喊了一声。
林萍转头，茫然看着她。
“别把身体哭坏了。”赵林希忍住胸口撕扯般的疼痛，想要把母亲从地上扶起来。她的动作没能完成，母亲用力抱住她，两人感受彼此的体温，区别于林昊的冰凉，眼泪再次泛滥。
护士没有打断两人，离开房间，去接了两杯温水。
她在医院见过许多这样的事情，然而时至今日，她依然无法在亲人的悲痛中保持旁观者的漠然——何况死者是这样年轻的男孩。
郝眉浑身疲惫，回到酒店，愚公在淋浴间洗澡，他躺在床上拨打夏成的电话，无人接听。随后他接到KO的电话。
“喂，KO，你在干啥呢？”
“给你打电话。”
美人噗嗤一笑：“这我当然知道啊。我是说你今天都干啥了？你不知道，我今儿在发布会上一直坐得笔直，腰都给坐疼了。”
“电视上看到了，很帅。我去你家了。”
郝眉一愣：“啥？我也没在家里啊，再说了你又没钥匙……”
KO又道：“你在青岛的家。”
“啥，在青岛的？”郝眉猛然反应过来，声音顿时有些哆嗦，“不是，KO……你……你……你去找我爸妈了？”
“嗯。”
“你去找他们干啥了？”他慌忙询问。
“请他们吃饭。”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他们……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不知道。”
郝眉喘了口气：“那你去做啥了？还有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家在青岛，还直接去见我爸妈了？而且他们还真的见了你，和你吃了饭？”
KO在电话那头，语调依旧沉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郝眉？”
“KO呀！哦，你是说真名？我虽然很想知道，也非常好奇啦……但是，你这是转移话题吗！”
“我叫张辰。”KO道，郝眉张大嘴巴。
他吃惊不是因为想起了五岁那年的相遇，而是突然明白母亲刚才微信里说的，一起吃饭的辰辰哥，原来就是KO。
更让他吃惊的是，KO居然与他的父母相识。张辰……他以前见过吗？
“小时候我们认识吗，KO？”他问。
“见过一次。”
郝眉愣住：“什么时候，在哪里啊？”
“在北京。”
“我那啥……怎么完全想不起来了啊！”
KO躺在酒店床上，笑了笑：“你不记得小时候来过北京？”
“其实……似乎是有些印象的，我脑袋里就只剩一个印象，当时在北京饭店吃饭，好像……还看了星星。”
“和我一起。”
“啊？真的啊？”郝眉敲打脑门，“让我好好想想……”
其实在KO看来，重要的并非何时想起来，而是最后能想起来。
更甚者，他认为初见的事已经不重要了，就算忘记，郝眉仍是他的郝眉。
美人绞尽脑汁，忽然想起长城与巧克力的比喻，仿佛抓到一丝念头，手机却响起来电插入，他忙道：“不好意思啊KO，成哥给我打电话过来，他最近家里出了些事，我有很多要问他的。”
KO就着热水服下解酒药：“没事，我挂了，你早点睡。”
“喂？眉弟？”夏成的声音在电话那端传来，“你刚才给我电话？”
“是啊成哥，之前不是说晚上再给你打一个嘛……”郝眉斟酌用词，“你现在怎么样了？”
“没事，刚才洗碗摔碎一个，忙着收拾，所以没听到手机。现在帮我妈烧热水。”

【第二零章·凄怆摧心肝】七
“钱你应该收到了哈，夏叔叔的事情怎么样了？”
“收到了，谢谢。我爸的事，还不知道……”夏成盯着冒出白烟的热水壶，方兰坐在沙发上，天气虽然热，她却裹着一张薄毯，呆呆看着并没能看进去的新闻。
晚饭后郝彬打来电话，遗憾地告诉她，在这个当口，夏敬文的事情他也无能为力。
晚餐方兰仍然喝的白粥，配着没有盐味的肉丝和榨菜。夏成洗碗时，她就怔怔望着电视屏幕闪动的荧光，巨大的困意袭来，但丝毫睡不着。
电话那头，郝眉又道：“成哥你也保重好自己啊，等我回北京，一定马上去看你和方阿姨。”
“好。”热水烧开，夏成拔掉热水壶的电源。
“那我就先挂了，有啥事儿的话就马上给我打电话好吧？”
“行。”
“拜拜。”
“再见。”
夏成拿起热水壶，往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妈，吃药了。”他端着水杯走到客厅，母亲抬头看他，机械点头。
“好，下面我们来看今天中午，发生在八达岭景区的一则意外。”电视里，北京台正在播报今日新闻，“中午十二点三十三分左右，在八达岭长城景区，一位十七岁的高三学生，林某，从城墙边缘跳下，落地时头部受到重创，当场死亡。目前，延庆警方通过现场勘查，基本确认林某系自杀。据悉，林某就读于北京市第X中学，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位姐姐赵某……”
“啪！”
夏成手中的玻璃摔落在地，碎成无数块，开水淋在他的手背，霎时通红一片。
方兰吓了一跳：“儿子，你没事吧？”
夏成没有听到，只死死盯着电视机。尽管屏幕中，照片里，林昊的上半张脸覆盖了一层很厚的马赛克，但只通过下巴，他一眼便认出。
不可能……
夏成用烫伤的右手颤抖掏出手机，手背的水泡摩擦衣物产生剧痛，手指颤抖点开通讯录，他拨打林昊的手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您稍后再拨。”
“儿子……你没事吧？”方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担忧，“没烫着吧？”
夏成没有回话，转而拨打赵林希的手机。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
电视上，同样被打上马赛克的赵林希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
她带着哭腔，一边抹泪，一边看着镜头：“弟弟他在家里……很听话，也很懂事。但我昨天刚刚听说，他在学校里一直被人欺负……”
记者询问：“这件事儿他有告诉学校和老师吗？他有告诉你欺负他的同学是谁吗？”
赵林希接过记者递给她的纸巾，点点头。
夏成很熟悉小希的声音，以至于此时此刻，手机从掌心摔落，落在玻璃杯的残骸间。
方兰用力摇晃儿子的肩膀，他却似一尊冰冷的石雕。
“儿子……你怎么了？说句话呀？”母亲的声音越发急促，胸口忽觉郁结难耐。她摇晃夏成的双臂瞬间失去力气，晕倒在地。
夏成的目光从黏着的电视迅速弹开，看向倒地的母亲，跪下，扶住她的身体。
玻璃碎片扎在他的膝盖。
“妈……”
这一声卑微而沉重，带着汹涌且无声的泪水，以及不知道该如何测量成分的悲伤。

【番外二·应无见汝时】一
（共两贴）
春天。
相遇的春天。
林昊走出洗手间，城墙外扑面的风又凛冽，又温柔。
许多同学在景区休息处买了烤肠作午餐，他从包里拿出母亲林萍准备的煎饼与咸菜，就着矿泉水开始吃。
张恒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对他笑道：“哎哟，林昊同学啊……不是从来不和别人一起去厕所的吗？怎么今天憋不住了，和那么多人一起进去了啊？有没有害羞得上不出来啊哈哈哈！”
林昊抬头看向张恒，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刘元开口：“张胖子，你干啥呢？”
张恒神色一怒：“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胖子了。刘元儿，你想和我打一架啊？”
刘元后退一步：“你要干啥？我……我叫老师了啊！”
“你敢！”张恒上前一步，抓住刘元的肩膀用力推搡。刘元虽害怕，却不甘示弱，抬脚踢向张恒的小腿。
“哎哟！”张胖子吃痛，想用左脚还击，却发觉抬不起来。
林昊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双腿。
“你干啥，给我放手！”张恒大怒，拳头在林昊背上疯狂捶落，女同学们惊叫一声，纷纷往后退开。
张恒下手不轻，每一拳下去，林昊都闷哼一声，但他没有松手。
“张胖子，快住手！”同桌刘元愤怒喊道。
拳头再次抬起，这一下张恒已使出全身力气，然而手腕突然传来剧痛。
“谁？”他转头，眼前是位一米八以上，染着金发，神色可怕的青年。那人的手劲儿很大，任凭张胖子如何挣扎，手臂仍被对方牢牢锁住。
“你……你你你，你谁啊？我是学生，有老师的……你想干什么？”
夏成吐掉嘴里的烟，一拳打在张恒的脸上：“老子最看不惯欺负同学的**！”
在围观群众的惊呼声中，张胖子倒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夏成懒得看他，将跪在地上的林昊拉起来，说，声音很大，好似在吼叫：“没事儿了！”
林昊抬头，第一次看到夏成。
他的头发居然是金色的，眉毛也染了。他的脸很帅，手臂肌肉纹着看不懂的图案。他的身上有很重的烟味，但似乎没那么反感。
他真的很高，说话很凶，神情很可怕——在林昊眼里，却一点儿也不可怕。
“对……对不起。”林昊站起来。
夏成一愣：“你说啥对不起？”
“给你添麻烦了。”
“老子……我……我那啥，倒没觉得麻烦啊，你这小子还挺客气的啊！”夏成说着笑起来，狰狞的目光化为平和的湖水，竟有反差的温柔。
“谢谢。”
“甭谢了，你叫啥啊？”
“我……我叫林昊。”
“我叫夏成，你可以叫我成哥。我最看不惯欺软怕硬的人，特爱拔刀相助，若是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来找我就行！”他说着看了一眼发抖的张恒，投去震慑的目光。
林昊扶着刘元，看着夏成的眼睛，低声道：“嗯。”
这一瞬，他不见人流如织，不见四月烟花，只见明亮的日光刺破幽深的黑夜，从夏成的目光，照进他的世界。
夏天。
相爱的夏天。
夏成抽完一支烟，车站外扑面的风又闷热，又凉爽。
他等到公车停靠，扔掉烟头，笑着招呼：“小昊。”
“成哥！”林昊跳下公车，紧张咬住嘴唇，夸张地挥舞双臂。
“来了，我们去吃饭。”
林昊却站在原地：“那个……成哥……”
“怎么啦？”
“你可不可以不要乱丢烟头……”林昊指着夏成脚下尚未熄灭的火星。
夏成一愣，接着大笑：“你这小子……好好好，我听你的。”
见成哥蹲身捡起烟头，扔进垃圾桶，林昊又问：“咱们去哪里吃饭啊？”
“一家西餐厅。”
“啊……西餐厅很贵吧？我……要不我们去吃麦当劳吧？”
夏成摇头：“麦当劳？全是油炸的垃圾食品，我怎么可能让你去吃那种东西，乖，听我的安排就行。”
“可是我小时候看广告，觉得它的香辣鸡腿堡特别好吃！我特别想吃！”
夏成笑问：“你居然没吃过啊？”
“没有……”
“这样吧……等下次，等下次有机会了，我带你去。今天的西餐厅提前已经订好了，是很难排队的米其林餐厅，要是不去有些可惜了。”夏成说。
林昊点头：“嗯……其实我能和成哥吃饭，吃什么都行。”
“想不到你小子还这么会说话啊？长得这么帅，嘴又甜，班里有没有好看的妹子喜欢你啊？”
林昊急道：“没，没有！以后也不能有！”
“为啥？”
“因为……不为啥。”
林昊低头看，夏成仰头笑，两人来到餐厅门口，入座。服务生送来香槟，夏成起身倒满两杯：“你尝尝？”
“啊……酒啊？”在幽静且昂贵的氛围里，林昊有些不自在。
“是。”
“成哥，我……我怕我喝醉了。”
“我不怕你喝醉。”
“哦……那，那我喝一点儿，就一点儿。”林昊举起高脚杯，抿了一口，皱起眉头。
夏成笑：“不喜欢啊？习惯就好……你看你脸哭得，一点儿也不可爱。”
“不可爱？”林昊一惊。
“其实你该多笑笑……我见你很少笑，你笑起来就很好看。”夏成道。
林昊握紧拳头，扯出一张僵硬的笑脸。
“哈哈哈哈！”夏成不管邻桌顾客投来的异样目光，笑得前俯后仰，“你……咋能这么笑呢？哥教你，自然些，从内而外的，想着你觉得最开心的事儿，就能笑出来了。”
林昊羞涩不堪，双手捂住脸。
“你现在最开心的事儿是什么？”
“和……和成哥你一起吃饭。”
夏成眼睛亮起，捋了捋金发，忽然道：“小昊，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林昊放下双手，呆呆望着夏成，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夏成重复一遍。
林昊左看看，右看看，而后举起透明的酒杯，将香槟一饮而尽：“我愿意。”然后他开心地笑起来，如春天的风，夏天的酒，秋天的红叶，冬天的雪。
于是，夏成第一次看到林昊真挚烂漫的笑容，一如今后每次相逢之时。
这一瞬，他不见玫瑰烛光，不见七月流火，只见宁静的云流安抚汹涌的波涛，从林昊的笑容，飘进他的世界。

【番外二·应无见汝时】二
秋天。
本可以等到的秋天。
林昊吃力拎着巨大的礼物袋，影院外扑面的风又萧瑟，仍悲愁。
“成哥，你上周不是送了我游戏王的卡片吗？今天怎么又给我买PS4，这个游戏主机好贵啊，我不应该收的……”
夏成笑：“你可以藏到你姐姐的学校宿舍。至于卡片，你说你手机内存不够，玩不了游戏，我才送你我小时候玩的游戏呀。你小子不知道，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玩儿的。”
“可是我玩不来，规则看起来好复杂。”
“等秋天，我就教你。”
“成哥，为什么是秋天啊？”林昊不解。
夏成道：“因为中秋假期的时候，我家附近的有一场线下的游戏王比赛，到时候我带你去见识见识。别看你成哥这样，小时候玩这个老厉害了！”
“嗯，秋天啊……”
“咋了？”
林昊放下游戏机，双手勾住夏成的脖子，头发蹭着后者的下巴，笑：“感觉还很远来着……咱们才认识一小会儿，就可以想到那么远的事情了，真好啊。”
“其实不远……小昊，等到了秋天后，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林昊想了想，道：“一年级的课文里有一篇，叫《香山红叶》，一片一片又一片，香山红叶红满天，我觉得好美，但没去看过。”
“等树叶都红了，成哥带你去看好不好？”
“好！”林昊脱下校服外套，罩住脑袋，在夏成侧脸轻轻亲了一口。
这一瞬，他不见嫌恶目光，不见十月霜降，只见明日的心愿替代昨日的孤单，从夏成的话里，燃进他的世界。
“待秋天过了，冬天呢？”夏成搂着林昊，又问。
冬天。
最为期盼的冬天。
夏成醒来，本是夏天，躯壳外扑面的风又冰寒，仍无情。
他梦见上回与林昊的对话，进而梦见冬天缥缈的浪漫。
“冬天啊？”影院外，模仿完电影里女主的动作，林昊将校服重新穿上，笑，“我希望……等北京下第一场雪那天，我能和成哥结婚。”
“结婚？”夏成一愣，忽而一笑，“你这小子，小小年纪，就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儿啊？结婚，你才多大啊……再说了……”
林昊插话：“我知道，我还没到结婚的年纪，但咱们国家又没有男生和男生结婚的正式步骤，所以想结就结啦——咱们俩偷偷结好不好呀？”
“哈哈哈……”
“成哥你不想和我结婚吗？”
夏成肃然道：“当然想了！但是小昊，你用不着这么着急吧？”
“和你结婚，我就可以永远离开我家啦，多好的事儿啊！”林昊粲然一笑。
夏成默然良久，道：“好，等下雪的那天，我就把你娶过来。”
“成哥果然最好了！”林昊这回没用校服遮掩，重新在夏成侧脸亲了一口。
夏成笑：“这么小气啊，我都答应把你拐进家门咯，你就多亲几口呗？”
“嗯。”
最后，夏成吻在林昊的嘴上。
这一瞬，他不见世人枷锁，不见一月大寒，只见新郎的左手牵起新郎的右手，从两人的婚戒，锁进他的世界。
等来年春天——
他将和他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沐浴同一片清晨阳光，互道一句温柔的“早安”。
他起床做早饭，顺手打开游戏机，玛丽奥在冒险终点种下开花的蘑菇，碧琪公主很喜欢。
他刷牙，拿出卡牌玩耍，想在中午点一份麦当劳。
他笑说，太油腻，少吃些。
他笑说，就一回。

【第二一章·天下伤心处】一
（共八贴）
郝眉降落在北京，于机场到达厅一眼见到KO。
他飞快上前，张开双臂，抱住快三日不见的男友。身旁有旅客看来，再移开目光。
贝微微对肖奈笑道：“美人师兄和KO师兄这画面看起来，真是小别胜新婚呢。”
肖奈：“哦？你是想和我分开几天吗？”
贝微微赶紧摆手：“没有，大神，我才不想呢！”
于半珊搂着丘永侯的肩膀：“猴子，要不咱也抱一个？”
“滚！”
郝眉离开KO宽厚的胸膛，回头对致一众人朗声道：“老三，你们有车是吧？我就和KO先走啦！”
肖奈笑：“去吧。”
贝微微喊道：“郝师兄，你也太迫不及待了吧？”
愚公接话：“典型的见色忘友。”
“愚公你怎么说话的呢……”郝眉竖起眉毛，“你这是嫉妒我有人接呗。”
“赶紧给我消失！”于半珊怒道。
美人哈哈一笑：“行，咱们明天公司见。”
两人携手走到停车场，郝眉坐进KO租来的车，正想系上安全带。
“郝眉。”
“嗯，怎么啦？”
KO不说话，左手撑住方向盘，身体前倾，吻住男友的嘴唇。
“嘟——嘟——嘟！”
轿车的喇叭发出刺耳的鸣笛，郝眉的耳朵变得滚烫，他伸出手，握住KO的右手。车里的一吻不仅有思念，还有安心。
舌尖相互摸索，不舍分开，KO的吻来到郝眉的喉结处，轻吻两下，又往上咬住他通红的耳垂。
“啊……”美人轻叫。
KO左手从方向盘往左后方划开，喇叭声止住，雨刮器开始摆动双臂。
“咚咚咚！”忽然，有位女生用力敲打车窗。
郝眉大惊，推开KO，摇下车窗：“你……你有什么事儿啊？”
黄缨看着两人，微微一愣。原本透过模糊的车窗，她以为是一对男女情侣在热吻——但发愣的关键不是这个，而是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巧合。
一个多月前，她和男朋友坐公车，看到最后一排的K莫，因为两个大男人共用一副耳机，她多看了几眼。
KO很帅，郝眉亦然，所以她记得比较清楚。
今日黄缨开车来机场接男朋友，不料旁边的车辆忽然发出刺耳鸣叫，她忍了半分钟，打算过来骂人。
但看到两位男生，她反而不好意思：“你们，在干什么啊？”
“没事没事，我们……我们什么都没做！”郝眉坚决否认，神色却已败露。
黄缨又道：“没事没事，我不歧视你们。我是想说……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让车子喇叭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会打扰旁边的人。”
“啊！”郝眉连忙道歉，“抱歉，非常抱歉，是我们的错！我们马上就离开！KO走吧，咱们快点儿回家！”
KO发动汽车引擎，挂行车档位，阳光有些刺目，他戴上墨镜。
“对不起啊，我们走了……拜拜了，祝你早点儿接到男朋友哈。”美人赶紧摇起车窗。
等车子驶出机场，他仍在尴尬笑着：“对了KO，你之前给我打电话，说小时候的事，咱们真的见过呀？”
“见过，但没事，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不行！”郝眉道，“我一定要想起来，本来我当时好像抓住了啥回忆片段，但给溜走了。我再仔细想想，晚上回去让我妈帮我找找照片，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前方道路转为红灯，KO停下轿车：“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你都是你。”
“嘿嘿，那可不行。好歹算是我们的初次见面啊，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事情千万不该忘记。不管是小时候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要记住。”
一辆红色的轿车停在两人旁边，郝眉透过车窗看过去，竟然是黄缨。
“我去！”郝眉猛地回头，双手捂住脑袋，“没看到我没看到我……”
KO嘴角上扬，不知是因为听到他最后那句话，还是看到他此时可爱的模样。
黄瑛见红灯变为绿色，握住方向盘，踩下油门。
杜锋抽了口烟，问：“这是你爸给你买的新车？”

【第二一章·天下伤心处】四
夏成蜷缩在沙发里，还是没有说话。
杨思颖并不在意，走到厨房，看着许多没洗的盘子，再次皱起眉头。犹豫一会儿，她戴上清洁用的手套，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
距离上回做家务已经好几年了，那会儿她和大学同学在校外合租，同学负责做饭，她负责洗碗。所以洗涤的时候她虽有些生疏，但没有大碍。
打扫完厨房，杨思颖因为脚疼脱下高跟鞋，又来到客厅。她找了一会儿，撑开黑色的垃圾袋，将外卖盒一齐扔进去。而后她清扫碎裂的玻璃杯，并将茶几上的腐烂水果皮一齐处理掉。
“你先挪个地儿。”她打扫沙发的时候，对夏成说。
夏成站起来，看她把沙发上散落的食物残渣用纸巾擦拭干净，又坐回去。
最后，杨思颖去厨房穿上高跟鞋，拎着两个黑色垃圾袋走到门口。今天她特意花了两个半小时，画了这辈子最满意的妆。虽然母亲极力反对，她仍然想和夏成做最后告别。
她与他告别的理由，当然不是夏成没钱了——她是挺喜欢钱的，然而，她一不小心，悄悄喜欢上他了。
在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一起逛街的时候，在两人一起帮路边的学生吓走欺负人的混混的时候。
早上她用了三千一瓶的乳液，但在刚才帮忙打扫的时候出了很多汗。可惜，夏成只在最开始看了她一眼。
两个垃圾袋很重，里面装着乒乒作响的碎东西，杨思颖走到门口就已经有些累了。她盯着这扇曾以为会成为自己家的房门，喘息了几声。
忽然，杨思颖快步转身，踩着高跟冲回客厅，来到夏成跟前，翻手给了他一耳光。
“老娘最爱的奶奶死的时候，我都没你像这样不争气！”
夏成的脸颊生疼，他茫然抬头望着杨思颖，印象里一直温柔体贴的女生，居然给了他一巴掌。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可怜给谁看呢？”其实杨思颖有点儿想落泪，但她觉得，为了一个她虽然喜欢，但不值得她喜欢的人落泪，是件很亏的事情，所以她忍住了。
夏成呆呆看着她，张开嘴巴，空气里是难堪的沉默，两人的瞳孔里都是对方的眼睛，但两道目光永远无法交汇。
杨思颖闭上眼睛，转身，提起两袋垃圾，打开门，走出去。
她关门的时候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合上，像一阵风从这里消失，带走空气里的尘埃，再也没有回来。
方兰听到响动，从卧室走到客厅，面容依旧是病态。
这些天她除了担忧丈夫的处境，也担忧儿子的状态。夏成得知父亲被抓后，虽然震惊，但也坚强，方兰很奇怪，为什么儿子会在那晚忽然变得痛苦。
“妈？”
“刚才有人来了？”方兰疑惑，“还有你的左边脸怎么了，有红印？”
“没事……”夏成问，“你想吃饭了？”
方兰并不想吃，想起食物甚至有些恶心，但她露出久违的笑容：“好久没吃小区旁边那家牛肉面了，怪想那个味道的。”
终于，儿子说话时用眼睛看她了，方兰有些开心。
“我出去给你买。”夏成说完起身走了两步，头有些晕，他没让母亲看出来。
开门的时候他微微一愣，见到第三波客人，郝眉。
郝眉走出车门，提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前，问：“KO，你为啥去青岛见我爸妈啊？”
“为以后做准备。”
“啊……”美人一时语塞，隔了半晌又道，“是啊，以后……”他未曾细想过以后，也未做好向父母坦白的准备。
“我等你。”KO说，很简单的三个字，也很含糊。但郝眉明白，KO想告诉他：等你做好准备，我们一起去面对。
“谢谢你KO。对了，你不是说晚上要去朋友那儿吃饭么，快去呗！”
“你不一起去？”KO问。
“不了，晚上我不是约了邓楠嘛？而且你那位朋友我又不认识，我把行李放好之后，得先赶紧去看成哥，他家里出事儿了，我放心不下。”
“嗯。”KO点头，“路上小心。”
“你还得开车呢，慢点儿开啊，路上小心。”
KO点头，上车。
八月初，他接到张凤的电话，去网吧拿回旧物之时遇见网管小李，对方请他去参加孩子的满月酒，男婴提前出生，酒席就在今天。
曾经，在幻想星球里，小李与喜欢的女生成亲，而后两人成为现实的夫妻。
轿车停到酒店前，KO走进餐厅，小李满面红光，招呼他：“哎呀，小张你真的来啦？我太开心了，快进来坐！”

【第二一章·天下伤心处】五
小李的妻子站在旁边，对KO露出同样热情的笑容：“这位是？”
“这是我老同事，几年前也在起点当网管，当时我们可是好兄弟！”小李介绍道。
妻子眉头微皱，笑得有些勉强：“张哥你好，进去坐吧。”
而后，她用只有夫妻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怎么请了这么多人？说好的二十桌，你那边十桌，我这边的人十桌……这，这哪儿够啊……”
KO往小李手中塞去红包，厚度可观，妻子拿过来掂量了一番，忽然又笑：“张哥你真是太客气了！”
KO点头，走进酒店大厅，他只有一人，随便找了空位坐下。同桌人并不都互相认识，见他坐下来，只以眼神示意。
十分钟后，大部分宾客入席，厅堂里洋溢着喜悦的氛围，随着凉菜先上，众人的胃口被提起，接下来将是丰盛的大餐。
餐厅门口却忽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李济青，你TM也太抠了吧？”有人在质问小李，离得近的观众看去，骂人的是妻子的表哥，因为来得较晚，已经没有座位了。
“我妹嫁给你这种穷光蛋真是丢人！”表哥指着小李的脸，厉声道，“位子不够你就马上加啊？还要我教你？”
小李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这家酒店每桌价格不菲，为了脸面，他选择了这里，但为了节约，他将桌子的数量严格控制在二十桌。然而今天来赴宴的人远不止二十桌。
在北京当一个网管，小李的薪资无疑处在中下水平，靠着双方父母的资助，他与妻子按揭了一套四环外的Loft，二人的生活便在还贷中沉重前行。
妻子抱着儿子，一手拉住表哥劝他消消气，她的眼睛，则看着丈夫。
小李道：“不加。”
“我还稀罕吃你的？”表哥冷哼一声，愤然离开。
小李对妻子轻声道：“去吃饭吧。”
妻子看了他一眼，眼中是疲惫的失望，抱着儿子转头离开。
“你去哪儿啊？给我回来！”小李喊。
“你还嫌不够丢脸吗？我回娘家！”
“你敢！你要是不回来，我马上和你离婚！”小李面色涨红，无数宾客看着他的背影，也听到他的声音。
“小李，别这样！”靠近门口的长辈急忙出言相劝，“都是一家人，可不敢放狠话。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
妻子的背影走得很快，没有迟疑。
小李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在游戏里见到妻子的角色时，衣袂飘飘的虚拟形象仿若仙女，让人不敢亲近。
后来他在现实里向妻子求婚：“我虽然很穷，但我一定会努力奋斗，请你把你和我的未来都交给我吧！”
妻子接过他用塑料雕刻的戒指，眼含热泪，点头答应。
随后就是六年的艰苦奋斗，他们慢慢存钱，慢慢了解对方的缺点，学会包容与忍耐。一年前，他们决定生一个孩子。
本以为，孩子是家庭新的希望，巨大的开销却让两人痛苦万分。
贫穷与节俭，他们都可以忍耐，但两人都不愿孩子跟他们一样，成长在困苦的环境里。他们以为存得差不多的钱，在新生儿的各种花费面前，不值一提。
小李依然站在门口，站了很久，他不敢回头。回头会看到所有宾客的目光，里面的嘲笑或者同情，都是痛苦的。
KO起身离开餐桌，他本来不为吃酒席，而想看看小李与他妻子的幸福生活。就像几年前在起点网吧，小李兴奋告知他要结婚了，那一刻，他大概是全北京最幸福的男人。
遗憾的是，幸福皆为一瞬的绽放，不幸是长久的篇章。
KO沉默走出酒店，路过小李时拍拍他的肩膀。手机铃声响起来，号码很陌生，他还是接起来：“哪位？”
“是……是表哥吗？我是林遥！”电话那头，多年未曾联系的表弟结巴道，两人上回见面也有六年，在爷爷的葬礼。
“我是，什么事？”
“表哥，我妈住院了！查出来是癌症，肺癌……你行行好，能不能借点儿钱，帮帮我们……”
如果不幸是人生的常态，是世界对个体妄加悲惨的深刻，那人们本不该如此坦然地自食其果。
要说不幸，KO早深有体会，而他人的不幸也时刻发生着，不贪恋任何甜蜜的温存。
KO记得寄宿在舅妈家时，她一边炒菜，一边咳嗽，后来在爷爷的葬礼上，她咳得更厉害。这些不安而不显眼的往日之因到底滋生出不幸的果，在今日开出巧合的恶花。
因为未曾有过真情的交换，他很难产生同情，就像他并不因为爷爷的离去感到悲伤。

【第二一章·天下伤心处】七
“你先去吧。”赵林希说，“你晚上不是还要和郝师兄吃饭么。”
邓楠看了眼灵堂，他不认识的人们坐成一团：“我把东西放下就走。”
“谢谢你。”
“这么客气。”邓楠耷拉眼皮，“明天我也没事儿，晚上会来帮忙。毕竟，我名义上还是你的男朋友。”
“那你更不应该来了。”小希眼睛红肿，几日都没睡好，“你越贴心，对我越好，我爸妈就越欣赏你，也更希望我和你结婚。我们……我们不能让这个谎言继续下去。”
“那作为朋友，我也该帮帮你。”
赵林希摇头：“我这里有这么多亲戚帮忙，不差你一个。”
“好吧……”邓楠犹豫一下，“等林昊的事忙完了，我再来找你。”
“再见。”
赵辉叼着烟，从女儿手中接过橘子，问：“小邓怎么不见了？”
“他有事儿，先回去了。”
“晚饭都不吃？下午他跟着忙前忙后，很辛苦，应该吃了晚饭再走嘛……”赵辉吐出一口烟圈。
小希将父亲手中的橘子拿回来：“爸你坐着吧，我来弄。”
三日前，在医院见到儿子的尸体后至今，赵辉未曾掉过一滴眼泪。他只是变得沉闷，抽烟更加频繁，偶尔会看着天上发呆。
至于每天都看的报纸，他忘了看。
赵林希将灵堂内的五张圆桌摆上橘子，又去提瓜子与花生。塑料袋的角落旁，她忽然看到一截肮脏的红色。
她用手刨开泥巴，捡起红色的纸花。是林昊离开家那天为她折的，颜色不再鲜艳，花朵也不再完整，还以为在风里飘去了远方。
它回来了，永不回来的只剩林昊。
赵林希鼻头一酸，将红花连带灰尘死死拽在手中，双臂抱头，蹲在地上无声哭泣。
灵堂之外又来了新的人，赵辉看过去，是工地的包工头老邢。后者从出租车走下，带来一支花圈。
“老赵，节哀啊。”老邢放下花圈，用力握住赵辉的手。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的悲剧，工地给了赵辉两周事假。
“坐。”
老邢摆手：“我就不坐了，马上回工地还有事儿，的士师傅还等着我。”
“你能来真是太感谢了。”
老邢示意司机再稍等片刻，将赵辉拉到一旁，悄悄道：“我还有一件事儿要告诉你。”
“啥？”
“还记得，我之前要辞退你吗？”
赵辉皱眉：“邢工头，邹老板不是答应给我两周假，回去后继续干活吗？”
“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上回！有位大老板找到我，比邹老板还大的那种，让我给你的工作使绊子。当时我不是说了嘛，我也有儿女要养，只能按照上面的意思来……但你猜后来怎么着？”
“咋了？”
“工地上不知道哪个胆儿肥的听说了这件事，偷偷去有关部门帮你告了一状，说有人乱用权力，贪污腐败。”老邢眉飞色舞，“明明找我的只是那位老板的秘书，结果那位老板也被查了，现在还进局子里去了！”
赵辉吃惊：“这种情况很少见啊……”
他并不知，夏敬文为让儿子离开林昊，做了一件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事儿，但就是这件小事，成为家庭悲剧的导火索，最后反而害了自己一家——亦间接害了林昊，可悲如是苦难的连锁。
老邢坐上出租车：“你也是命大，这事儿一般该你走，结果却是大老板没了？我和邹老板现在可不敢动你，你就放心吧！”
赵辉送走出租车，又迎来一班公车。
他的远房亲戚，林昊的亲生父母，从车上走下来。
赵辉胸口一闷，猛吸口烟，匆匆走进破旧的屋内，他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十七年前，他在四川，从二位手中接过出生不久的林昊，越看越是欢喜。“你们放心，从今往后，他就是我的亲儿子，我待他比我女儿还亲。”
他曾说出这样的承诺，但他食言了。
时代总在发展，一切事物不断老去，进而新生。
女儿赵林希从小成绩优异，乖巧听话，无论在亲戚间，还是在学校里，甚至是北京市的各种竞赛上，都为赵辉长了无数脸。

【第二二章·合沓出溟海】一
（共七贴）
邓楠曾见过这样的郝眉，目光沉郁，毫无生气——在高二开学那天。
“你怎么了？”他问，“是这次出差太累了？”
郝眉嘴唇发白，面色紧绷：“没事。”
“那你怎么不吃啊……不饿？”
“没胃口。”
邓楠替他倒了杯热茶：“那到底出了什么事，生病了？还是心情不好啊？”
郝眉摇头，看着手机屏幕，他不记得离开夏成后，是如何来到这家餐厅的。还在上海时，同桌约了今晚的饭局，他似乎是坐公车过来的。
邓楠喝掉杯中的饮料，忽然叹了口气：“老同学……”
“嗯？”
“还记得你高二的时候吗？”
郝眉想了想，那是母亲摔坏电脑，他与手可摘星辰最终失去联系的日子。“嗯。”
“我那时候不论怎么问，你都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作为你的同桌，好朋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意志消沉，闷闷不乐。其实你知不知道，我也会因此闷闷不乐？”
“啊？”美人愣住，道，“抱歉。”
邓楠摇头：“别抱歉，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只是希望你能和我分享你的快乐，或者不快乐。作为朋友，替你分忧本来就是应该。”
郝眉忽然想到邓楠与赵林希是好友，而赵林希是林昊的姐姐，那么——“你知道林昊的事了？”
邓楠恍然大悟：“啊……这件事，嗯，我知道。我刚才他的葬礼上赶过来。”
郝眉握紧拳头：“葬礼……成哥说他是自杀？”
“是。”
“为什么？”
“我不太清楚……小希似乎是说，和学校里的事儿有关。”
“成哥说是他害的。”郝眉轻轻道。
邓楠问：“为什么？”
“因为他跟他分手了。”
“这……我不是很清楚。”
“邓楠。”
“嗯？”
“小昊他……他为什么这么可怜。”郝眉的咽喉生疼，手机里还有与林昊发过的短信，他本打算下周末请他与夏成吃饭。
但他走了，走得如此突然，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
邓楠伸手，握住郝眉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握住他的手。“你也别太伤心了，小希，他爸妈，还有我都很伤心，你也是……但我们都不能过度悲伤，最后只会伤了自己的身体。”
眼前的郝眉是他前所未见之脆弱，他有些想抱住他，但他怯懦了。
“明明他和成哥那么喜欢对方……为什么……”郝眉像在问他，又像在自语。
看着一桌几乎没动的菜，邓楠道：“确实很遗憾，谁都不想看到这种结果。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吧，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别太伤心了。”
郝眉的确没有胃口，事实上他此时想见KO，但对方应该还在朋友的酒宴上。
见美人微微点头，邓楠起身：“我先去结账，你稍等一下。”
两人走出餐厅，夜色从未如此黯淡。郝眉脑中不断浮现林昊的笑脸，如此阳光，如此灿烂，如此……
自己尚且这样，成哥该是如何绝望的心情？他越想，越是心如刀割。
邓楠走在他身侧，宽厚的手掌拍打他的肩膀。两人走上公车，来到郝眉家楼下，一路都很安静。
“人死不能复生，我最近几天看到小希非常消沉，身体也跟着吃不消，你不能这样。”邓楠不知怎么安慰人，他安慰小希时便知自己言语笨拙，在郝眉面前同样如此。
“嗯，对不起，我先上去了。”
邓楠挥手看着郝眉的背影，分明与往常一样，但心底生出无限疼痛。
他想要转身离开，双脚却似黏在地面，胸腔内忽有一股勃发的冲动。
这冲动对他来说陌生许久，上一回点燃，还是在高三的毕业典礼。他当年想找郝眉告白，但最后在俗世的巨压前，在老师同学可能的侧目里，他退缩了。
一句“我喜欢你”在心中沉寂很久，酝酿很久，无处安放。考上北大时，他本以为自己是命运的主角，但喜欢一个人、以及被那个人喜欢，太过困难，他是无法获得相爱的配角。
可恶啊——别，别——对不起——我，我到底还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