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英王府跌进在人声鼎沸中，但遐福的黄昏仍然安静。隆然、深远的鞭炮声噼里啪啦炸开时，策阳正在“小龟”垂涎的目光里，抱着半个黄瓤的翡翠西瓜，在天棚下用翡翠勺一小口、一小口埋头挖得专心。这一天是额娘的生辰，他的母族来了许多面孔，精心梳着小鬓、怡王伯伯的女儿道怜格格就在其中。彼时，策阳坐在额娘膝头，浑黑的小眼睛偷偷去瞄道怜格格，并不避讳好奇的神情。如果不是母族的婶母不停地给策阳喂金丝茉莉核桃糕，策阳很想抱着他装满桃酥的玻璃瓶，穿过热闹拥攘的女眷们，去问道怜一句：听说你养了一只大白鹅，能给我看看吗？很遗憾，直到道怜格格跟评姐姐去了别间聊女孩儿们的话题，小策阳也没能抓住机会】
【所以道怜格格的身形映入在视线内时，策阳挖西瓜的手明显一顿】
【大白鹅是一下子钻进脑海的。但策阳知道这不会是很好的开场。他和道怜格格——论起来，道怜还是他的姐姐，并不熟悉。因阿玛小时候被养在贞娘呢膝下的缘故，偶尔在贞娘娘宫内照面，就是最私下的场合了】
呃……【策阳站起身，小小的身板被紫藤花架完全罩住，西瓜还抱在怀里】
【策阳不晓得道怜记不记得他，抓了抓后脑勺，隔一小段距离地问道怜】你、你要吃枇杷吗？

（因英王叔在西藏战役里居功至伟，我自当随着阿玛亲往恭贺，但在这男孩子们手把牙鞘竹弹弓，而格格们闲坐赌樱桃的筵席间，却未寻得升平姐姐的身影，难免有些不合宜的伤怀情绪，不想被人看穿，是以独自往后院行来。才行过一道垂花门，此时，被以“呃”这个很冒昧且没礼貌的称谓拦路，却也未有多恼，只是很懵懂地回首睃去）
我记得你。你是在富察姑母生辰宴时，从婶母们那里“骗”核桃糕吃，但自个儿却又抱着玻璃瓶不肯撒手的小家伙（但这在那满是同龄的皇孙贵胄间的宴席上，委实算不得特殊。格外记得他，只因着那时与卓评絮絮讲着大白鹅的“战绩”，譬如会自己寻莴笋叶啃食、暂时不再畏惧津津家那只老鹰.......但总觉得有道目光被黏在我身后，不需费心猜是谁，因在翠髻高丛绿鬓虚的婶母间被拱月般供着的，唯有他。而在每每我气愤地偏鬓去瞧，意图捉住他眸光间的马脚时，他却又垂首，只留给我一个被阳光映照得格外明亮的脑壳）
（而为什么想揪出他——因为那眸光就像想着把我抓进他的糖罐里。但即便同卓评亲近，这种奇怪的想法并不好说与她听，只得以簸钱赢筹为借口，与卓评一起去寻稍显清净自在的旁处）
（眼下垂着螓首，与他四目相对，很难说我没有故意盯着他，以报复那日让我很烦恼的“坏心眼”。但在聆得他因男生脖颈间那长得很似淡黄鹅冠的小肉瘤尚未长出，而语气稍显稚嫩的问话时，那隔得小半年的怒意便烟消云散。犹豫着）可是.......（却见他怀里正托着那黄瓤西瓜，正中最沙甜的果肉已被食尽泰半。转念间，心底又觉得他定是在耍我）
（憋着嘴，很大声地）这便是英王叔家的“枇杷”吗？

【道怜格格停在飞檐迭瓦前时，晚霞在女孩儿面庞上筛下流金翡翠的光】
【但此刻的策阳顾不上体会黄昏时刻的绮艳、瑰丽和宁静，小脸蛋上的两道浓密的眉很不解地皱起，话音里既有些委屈，又含糊着心虚。乖巧而不反抗地坐在热情博爱的妇人堆里，诚然是有些骗吃骗喝的意味】我、我才没有骗，是婶母们说小孩子要胖嘟嘟的，才有福相。
【但策阳转念又想，如果道怜格格记得的，只是自己不知止的贪吃，反而是要偷偷松口气的——额娘告诉他，对待即便是叔叔伯伯家堂姊妹，他作为男子汉，也要晓得尊重、照顾她们。眼下的策阳还不知道“窥伺”二字是个不甚光彩的词汇，但敏锐的直觉让小孩子依稀辨别，这一事实总不会让道怜格格开心。才感觉逃过一劫的策阳咽了咽口水，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丫沿着砖缝，凭空扒拉了几下，又骤然听见道怜哥哥不甚满意的询问】
啊！【此刻抱在怀里的黄瓤西瓜，简直成了怀璧其罪的罪责。策阳瞥了眼一旁看守自己的“小龟”，飞快将西瓜塞进对方怀里】这是西瓜。枇杷、枇杷在我屋子里，有晒过、盐津过的干果子，也有井水里湃着的。我那里还有，还有阿玛给的莲花灯，后面有湖……
【试探性地叫了声，策阳的口吻很像平日里呼唤评姐姐】道怜姐姐，你要去看看吗？

（虽是家中独女，但我常和血脉相连的表亲们玩在一处，与表姐们簪花斗草，或是瞧着持握竹剑的男孩们演绎着英雄的故事........只是那都是以同龄为前提。却不曾接触如眼前人般，青黄不接之际的孩童）
好吧（但并没有被他这句话说服，“你如果不喜欢，可以推开她们寻找你的同龄人，而不是一边安享着端坐其间的快乐，一边很没礼貌地窥伺别的姑娘，像个年纪小的登徒子”——终究只是在心底这般道。暖染衣裾的霞辉笼着他面庞，朦胧看，确然有些小弥勒般的福相，而此时的心软，应当归咎于与那些慈妇一般的女生天性）
（像变魔术般从袖底掏出一瓣蜜煎局的薄荷膏。这原是藏着留给阿玛的，额娘不喜他饮酒，但这般满座里难免藏着媚俗趋时的人的筵席，很难不沾点滴地从容脱身，只是这薄荷膏却足可以压压满嘴酒气，让额娘少叱责两三句。在他慌忙将西瓜托付与旁人时，递到他眼前，有些生硬地问道）吃吗？
（而随着他状若炫耀般的话语，颦着眉）你家的湖有什么可瞧的，我家院里不仅有湖，还有红掌拨清波的大白鹅呢。“她”今天亦收到了邀帖（诚然是没有的。但在英王叔递往怡王邸的请帖里，并没有寻到很明确的宾客的名姓，我便很不客气地钻了这个漏洞，将大白鹅亦纳入其间，甚还在她细长洁白的脖颈间簪了朵“领带花”）只是我阿玛说我抱着鹅，委实是很不得体的，便要求我将那只白鹅留在了车架里。
（此时轮到我得意地询问他）你要去看看吗？

【策阳仍处在不可能拒绝任何吃食的年纪。或许这与年龄无关，只是在锦衣玉食的蜜罐子泡大、又尚未腻烦饫甘餍肥之下陈旧秩序的小小纨绔的通病。只盯着眼前被雪指握着的薄荷膏极短的时间，便试探性伸手接过。孩子过分醒目的眼睫翕动了两下，策阳的道谢声因为害羞，闷在胸腔内】
谢谢。【夏天的黄昏不只有被晚风吹拂的红霞，也应该有薄荷膏的清凉。在依凭感知联系纵横交错世界的策阳心底，这条准则在很多年里，成为必须施行的定例——为什么执着于薄荷膏？几年后，长大的策阳也将丢失这部分因为年幼而不甚牢固、安全的记忆，只有彼时抱着西瓜、眼观鼻鼻观心的“小龟”无声地心知肚明。但才剥开包裹着薄荷膏的糖纸，策阳后知后觉想到，今日分明道怜是如云宾客里的一位，自己反而又受了她的馈赠，于是分享枇杷的心情变得更加迫切】
【如果不是下一秒道怜格格像是未卜先知般，主动讲出了大白鹅，策阳大抵会一路小跑回遐福，将他的瓶瓶罐罐全捧出来。但眼下愣在原地的策阳有更重要的事情干，他既是很擅长掩饰、等待的小孩——这大抵源自于留有记忆的几百个日夜，策阳对阿玛的长久等待、与尽可能在常日里埋藏的期许与依赖——此刻，便不能将对大白鹅的兴趣顷刻就暴露出来】
呃，我家的湖里有妖怪……【子不语怪力乱神，妖怪应该是什么样呢？策阳的眼睛瞟了半天，最后看准救星般嵌在“小龟”身手】会在傍晚的时候湿淋淋爬上岸，顶着龟壳（这是“小龟”给的灵感）偷吃院子里竹叶的妖怪。
【适可而止地转折回来。此刻的策阳，实际上也有了些身怀有伎俩的端倪】
但是，【很严肃地睁圆一双眼，说话时仍带有薄荷的香气】在看妖怪前，我们应该先去看看大白鹅，没准妖怪也喜欢大白鹅呢？枇杷我让“小龟”送去马车那里，鹅、鹅会吃枇杷吗？

（垂着睫，瞧他将那彩色糖纸慢条斯理剥开。他倒不算毛躁，因着这糖纸被店家制得脆薄，常很难不损毫厘地被与那甜腻腻的糖果分开）不客气（同他的“谢谢”般，这亦是阿玛教我今日时时要挂在嘴边的客套话）但我今日只带了两枚薄荷糖，下次吧，我像婶母们那样给你带一罐。
（被献宝般的热切心思鼓噪着，已先提步行，一边与他回应道）那应当是《山海经》里记载的埋伏在滂水里的蛊雕吧，或者是《博物志》里那潜织水底居的鲛人，（心底还有一番不解的疑问：是先建成这座英王邸，夤夜里亦不眠的灯火将那妖怪吸引过来，潜伏着窥伺人间热闹，还是这片湖里早便藏着那妖怪的家园。但在聆得他后半篇的形容时，却疑惑着喃喃）覆着龟壳的话，我却当真没听过，但既是长得宛如爱吃小虾的乌龟，又怎么会啃食你院里的竹叶呢。
（许因着小策阳稚嫩的声音，并未叫我对他嘴里的活在湖中的妖怪起丝毫疑心）
（但在话题绕回到我很宝贝的那只白鹅时，忽然在爬满绿藤的廊庑下驻履，盯着他，很是谨慎道）既是你这个英王府“小主人”的邀请，我本想着将那大白鹅从车架里偷偷抱过来，她在湖里扑腾的时候最是开心。但你既说你家湖里有妖怪，便需先把你家的妖怪“请”出来，验明真身才好，否则若是你家妖怪将我家大白鹅吞掉，那该怎么办呢。
（透过额前薄薄的刘海，盯着那融在晚霞里的只能瞧见半牙的金乌）现在已将入夜，应当不会打搅到它休息吧。

那我、我……道怜姐姐爱吃什么？【贪吃的本能让策阳并不能施施然拒绝道怜的好意，信以为真的他总还晓得投桃报李】
【此刻的道怜格格应比策阳高上不少。道怜格格向遐福的方向走去时，策阳偷偷垫脚比划了片刻，是与评姐姐相近的身高——那日翡翠琉璃瓦的宫门前，策阳踮脚、伸长胳膊，约莫可以抓住评姐姐鬓间小钗。策阳并不急于读书，这座王邸的主人大抵也未将过多的期待、苛求斗寄附次子，《山海经》是极偶尔时，额娘挑拣其中恢宏当作睡前故事，至于什么《博物志》则再没听过。因而策阳对不假思索道来的典籍轶事，很有些似懂非懂。只依稀听出道怜尾句的疑窦，害怕这样的疑窦将会在明察秋毫、目光如炬的道怜看见那处小浅塘后，化为被欺骗的恼怒，于是又很绞尽脑汁地去“补救”】我听说，南边有食素的乌龟……兴许他是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京城的。
【遐福的院门业在视线之内。策阳听见道怜的后话，才醒悟过来自己约莫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如果不是逞能炫耀般，杜撰出妖怪的故事，那么或许此刻已在迎接大白鹅的路上】
【知道生硬地翻案无疑是更加笨拙的办法，沉默片刻的策阳只能做这样的保证】
妖怪先生每天偷听我读四书五经，他俨然，也是很知礼的。【这诚然是小孩子的胡话，满腹经纶的儒生也可能变为草菅人命的官吏。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一转，又信誓旦旦地指着仆人“小龟”冯如圭保证】而且“小龟”一定可以保护你的大白鹅。
【在粼粼水面跃入眼前的那一霎，很有些兴致地告诉道怜】不会的，黄昏是东瀛人的逢魔时哦，妖怪、神灵都很活跃。只是不能保证，他今天会不会出来……
【在吩咐“小龟”去取枇杷后，伸长脖子，煞有介事地环顾一圈】妖怪先生，你在吗——

（此时被他如此认真地问询，在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答案却极为显而易见）我喜欢吃贞娘娘做的樱桃煎（很固执地添加了特指成分，却也非有意为难他。掖庭里，将月的新鲜樱桃被摊成花钿那般脆薄的小饼，再在碗里淋得冰镇蔗浆，晕开透亮的绛紫颜色，谁会不喜欢呢）
（对于他的回应）哦，原来是这样（若这位妖怪先生誓做这座熙攘繁盛，光耀百年的都城的朝拜者，那便丝毫不奇怪）但是......筵席间那些状似誉满前朝的官员更是熟读四书五经，想来甚可称作倒背如流，可你不觉得，他们缠着我阿玛与英王叔劝酒的殷勤模样，却很是不知礼数的（因阿玛额娘竭力为我遮风挡雨，尚不曾知晓势利小人的图谋，只愤愤地记恨着那些宾客饕贪占据着阿玛的时间，竟将我挤出局）
（而“逢魔时”这词汇不算生疏，小沙弥曾提起过，但室内逢魔时分明是凌晨，而黄昏时分，在野外僻静的芦苇荡或树林里，才能侥幸捉到妖怪显露在人间的尾巴。本要将这困惑大声道出，但在与他那双漆亮的瞳眸相对时，却又细想着：或许这是南面龟妖怪的习惯呢，毕竟相较于隔海相望的东瀛，南域的夜色来得更为浓厚迟滞，这便造就“他”早出晚归的好习惯.......恰巧，那小仆厮亦捧着满怀的枇杷果归来）
既是如此，咱们索性便用枇杷叶让妖怪先生愿者上钩吧。
（不待策阳答，业已兴致勃勃地将那翠绿的枇杷叶摘下，仔仔细细平铺在有些湿润的土壤间）
（此时唯有被晚霞照拂的湖面粼波蠢蠢而蠕，自己已蹲在修葺湖边的石阶前。未见他动作，便解下腰间香囊“百宝袋”，将里面的果丹皮取出，卷在透明玻璃纸里的绀红山楂如胭脂。偏着身，将果丹皮高举在他面前，诱惑着他与我一同守湖待龟）呐。